他没忍住连咳几下,被寒气冻得脸色愈发惨无人色。
此时,长文已将毯子拿来。
“给沈郎君盖上。”谢景明端正跪坐到对面,伸手摸了摸案上茶壶。
冷茶。
他又将茶壶递给长文,让他去厨房添茶。
沈妄川呵出一口气,搓热手塞回自己的狐裘里:“你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谢景明没理会他,问方才的问题:“你怎么会在马车上?”
“被三娘子挟持住。”沈妄川撩起自己的狐裘,将腰间一圈破洞露出来,“瞧瞧她都做了什么好事儿。”
谢景明看着那一圈破洞,轻笑出声:“你没说自己身份?”
“不了。”沈妄川重新把狐裘掩上,“我于她而言,本就不重要,没必要特意说这事儿。”
他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对谢景明说清楚。
谢景明接过长文送来的热茶,注入茶杯中。
袅袅热气,弥漫开来。
他安静听着沈妄川所言,明白自己为何会瞧见两人从十三间楼出来。
夕照即将收尽余晖时,他指尖没能抠住马车厢壁,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杏眸远去。
他站在灰尘扬起的土路上,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老汉重新驾着牛车到他面前,问他为何这般。
他才摇头:“没什么,认错人罢了。”
老汉不知他身份,以为他是普通农人,将他带入城后,便驾车归家去。
他一个人沿着保康门街,走了一路,想了一路。
回到侧门小巷,正瞧见阿玉和阿川从十三间楼出来。
在阿玉抬眼看过来时,他紧贴着门站定不动,没让对方看见他。
等了一阵,他再次看去,已没了两人踪影。
谢景明依旧站着,怔怔看阿玉呆过的那片地方,心里想,不知她有没有吃上最爱吃的酥山。
春日尚且寒凉,却是不能多吃,免得闹肚子。
巷口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一条瘦狗鼻子贴地走过他身侧,往巷口去,不慎绊了某个壮硕行人。
行人抬脚踹向瘦狗腰腹,辱骂之词不堪入耳。
他正想向前,瘦狗却忙不迭夹紧尾巴,贴着墙逃跑,不知去向。
行人朝墙角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也离去。
他将迈出的脚步收回,转身进入院子。
“景明。”沈妄川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有没有在听?”
谢景明抓住他冰凉瘦削的手,塞上一杯放得温热的茶,又推回去:“认真听着。”
沈妄川右手手肘斜斜撑在案几上,左腿曲起,将手臂搭上去,坐得无比肆意。
他看向沉静垂眸的人:“你既然已认出她,不打算相认?”
这两人,甚至连一次正式面对面相见的机会,都不曾有。
青梅竹马,能忍住这彻骨思念?
谢景明想起阿玉那双盈润着水光的眸子,轻声道:“不了,如今这样便好。”
她是人人敬仰、钦羡的大才子外甥女,艳若蔷薇,落落大方,将会有万家追捧。
他如今是人人喊打喊骂的奸臣酷吏,一身荣辱只在帝心。
何必。
“那你可知,坊间传言我与她与云舒的事情,她亦有推动。”沈妄川逼视他,“你不要告诉我,你一个浸淫朝堂的人,会不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
谢景明抬眸,对上那双幽深的眼:“我知。从确定她是阿玉那一刻起,我便将她回京以后所有的事情都重新琢磨过。我知她回来,想要什么。”
“知道你也不拦着?”
“拦不住,也没必要拦。”
“即便她的计划是藉着自己的婚事,入沈家这个龙潭虎穴?”
“是。”
“即便她会陷入重重险境,一不小心就会丢命?”
“是。”
“即便你谢景明痛失所爱,心如刀割?”
沈妄川紧盯着那一双眼,实在很想透过去,瞧瞧那脑子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阿川。”谢景明眸中似藏了一座明净、澄亮,又悠远克制的沉沉青山,“你同样喜欢阿玉,不是么。”
沈妄川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此事他们都心知肚明,可这么些年来,谁也没有挑明。
他还以为,这件事情能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不曾想,这么快就抖搂了。
“是。”沈妄川并不否认自己的心意,“便是如此,你也放心将她推给我?”
谢景明摇头,指尖虚虚搭在茶杯间:“阿玉是人,不是物件。她决定了想要做的事情,必然已思虑深重。我可以给她以帮助,却不能替她决断。阿玉能够放你安然,想必你也并未阻拦她,对吗?”
沈妄川退回自己一侧,嗤笑:“谢景明,和你呆在一起,真是没有意思。你聪明勤奋、沉稳持重、不自怨自艾,还尊人重道,显得我太过一无是处。”
还格外小心眼。
“你是个意志坚强、不屈不挠、重情重义的人,你的好,我也比不了。”谢景明实事求是。
沈妄川将冷茶泼出窗外竹根下:“互相吹捧,就此打住。我且问你,倘若三娘子真提出嫁入沈家,一朝身份败露,只得白骨回还,你后不后悔自己不阻拦?”
谢景明看着春日晚风中,庭院里缓缓摇摆的竹:“若她白骨返还,而事已成,待我将事情办好,便去陪她;若是事未成,我便替她将事情一同办好,再去见她。”
沈妄川气闷,起身落地:“行,一群人里找不出一个不想死的,还能有什么办法。”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要回龙潭虎穴去了,你自个儿慢慢喝。”
他出了书房,踩着墙根处的山石,跳出墙外去。
谢景明负手立在门前,从疏阔栽种的竹缝间,见他狐裘翻飞过。
他静立暗夜半晌,转身坐到长案后,批阅起公文来。
夜,渐渐深。
窗外青竹淡影,透过窗纱,落在长案上。
长案上执笔的玉手,轻转腕节,写下一长道待要执行的命令。
个中细节,详尽无比,连措辞都几乎要附上。
阿浮撑着肉乎的腮帮子,困顿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冒出水光来。
洛怀珠将一张纸写完,便递给她晾干,折好放进排序的信封中,由护卫清和送出去,递到暗线手中。
折完一封,她赶紧用筷子夹起两块糕点,塞进嘴巴里,塞得两颊高高鼓起,像小松鼠一般。
守在门口的齐光噗噗发笑,被她恼羞成怒用糕点丢。
齐光一个旋身,接住脆香的桃花酥,塞进嘴里。
阿浮更气了,气得两颊更加鼓胀,更像松鼠。
不过洛怀珠写完一张信纸,她就顾不得生气的事情,赶紧放下筷子,转身把信纸晾干折好。
等到蜡烛烧到尽头,洛怀珠才放下笔。
含秀跑来换上新蜡烛,阿浮将信纸全部折好,放进信封、蜡封好,交给清和,便跑回来,给伸懒腰的洛怀珠按捏酸痛的肩膀、腰背和手腕。
洛怀珠背后垫着软枕倚靠,手臂又有人用适中的力度按着,整个人惬意得不行。
她垂着眸子,看向拉来凳子坐自己一旁轻柔捏骨的阿浮,伸手捏了一把那红润的脸蛋。
“要是没有我们家阿浮在身边,我可怎么办哟。”
阿浮抬起眸子,笑着道:“那怀珠阿姊就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好了。”
她愿意一辈子跟着自家怀珠阿姊!
洛怀珠笑了笑,闭眼仰头靠在圈椅上,没有说话。
她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带阿浮去沈家。
即墨兰看出了洛怀珠的犹豫:“你那右手毁得厉害,重些的东西都拿不起来,还需阿浮定时给你按揉穴道筋骨。”
“沈府森严,暗探接连被拔除,探得的消息无多。”洛怀珠睁眼,看着顶上桁木,“不测之渊,何苦要连累我们阿浮去。”
阿浮当即反驳:“我不怕!先生昔年远渡波斯,说要研究波斯文字文化,结果被波斯国王认成女子,掳了回去……”
即墨兰立马坐直,喊道:“小阿浮!”
阿浮半点也不怕他,继续抖搂某些人的糗事:“凯风与清和两人摸进王宫,将先生救出,我们一行人逃命回陇右,一路可惊险了。那年我才八岁,半点都不怕!”
鬼神医还是他们那时候从波斯人手中救出来的。
“哦?”洛怀珠这可就不困了,“舅舅当年,还有过这般经历呐。阿浮,你仔细说说,那国王怎么就把舅舅当女子了。”
阿浮神采飞扬,预备将事情娓娓道来。
即墨兰急了,起身拉起阿浮:“天色既晚,少说闲话,早点歇息去。”他又转身看向不住打量他的洛怀珠,“还有你,身子这么差,就少费点神。”
洛怀珠和阿浮对视了一眼,拖长声音应他。
“哦——”
有人恼羞成怒咯。
第20章 竹马子
春夜月明,沈妄川回到延宁宫斜对面的沈宅。
刚进前院回廊,便瞧见沈昌坐在正堂,似乎在等着他。
书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浑身哆嗦不已。
沈妄川脸上笑意一敛,恢复了惯常的阴郁,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看向不停打量他的沈昌。
“途见过父亲。”
他草草行礼,显得不大尊重。
沈昌没有计较,看着他从狐裘里面伸出来的手,反倒关心了一句:“天气寒凉,怎么不把手炉带着。”
沈妄川随意道:“飧食时,落在十三间楼雅间了罢。”
“你身子弱,该叫店家给你把炭火添上,一路暖着。”沈昌依旧一副关心他的模样。
谁见了不说一声“慈父当如是”。
沈妄川拢着手,并没有回这个问题,而是看向不知跪了多久,脸色白得比他还要厉害的书童。
“不知小童做错了什么,父亲这样罚他。”
沈昌垂眸,瞧了书童一眼,眼里沉沉似无水枯井,森然冷寂。不过一眼,他又抬起头来,一副慈祥和蔼,关心儿子的模样。
“他是你的书童,本该寸步不离照顾你,却玩忽职守,让你一人在外。这要是受了风寒,少不得又得卧榻半月,为父怎能不罚他。”
沈妄川心底冷笑,脸上表情也没有多收敛:“父亲错怪他了。是我让他回马车上拿点东西,不巧碰到云舒郡主,避了一下人。后来碰见父亲,又与洛娘子相谈甚欢,一时忘了他罢。玉津园这般大,我若是走开,他上哪里寻我去?”
沈昌脸上带着宽和的笑容:“原来如此。那你起来罢。”
后面那句话,是对书童说的。
书童颤抖着谢恩,摇摇摆摆站起来。
“往后,”沈昌放低声音和他说,“无论郎君去到哪里,都必须要紧跟着,好好照顾,知道吗?”
书童白着唇拱手道:“小的遵命。”
沈昌摆了摆手:“走吧,好好照顾你们郎君,给他拿个新的手炉暖着,可别冷到了。”
“是。”书童应声,倒退几步后才转头走到沈妄川身后。
沈妄川黑沉不虞的眼神,对上沈昌虚假笑意的眼神。
两人静立原地,谁也不动,谁也不移开眼去。
书童垂头盯着地面,更加不敢说话。
院中花薄,春夜晚风一吹,就可怜巴巴缩着花苞,被摇得一个劲儿乱摆。
月色如流水泄入,铺满青石板,晃荡起银色的光波,照亮了轻纱一样的雾气。
冷意顺着石板,越过长廊,扯住狐裘大摆攀爬到小腿、膝盖。
沈妄川狐裘下的脚,微微动了动,眼神后瞥,瞧了一眼几乎支撑不住的书童,终于开口,说了句:“走吧。”
他大步流星往自己院子走去,中途一直握着拳头,不住咳嗽。
咳嗽声却是压抑的,不甘示弱一般。
沈昌瞧着他隐入长廊深处的背影,转身往祠堂走去。
祠堂就安在宅邸内,描金的牌位列着,底下供着香炉和糕点瓜果若干。
香炉上还有饭点时仆人上的半截香,香烟袅袅,盘桓而上,将描金的牌位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沈昌没有前去点香奉上,也没有跪下叩拜,只是背着手,看着祖宗牌位说话。
“阿川这性子,真像我年轻时候。不过他不如我会忍辱负重,总是将自己傲狼一样的性子表露无疑,太过锋芒乍现了。这事情,爹爹恐怕最了解不过了。我小时候也恨你只疼大哥,半点不疼我,可我就从来不和你当面对着干。
“温和老实,才是狼崽子应该披着的皮,而不是骨血里存在的东西。温情二字,着实可笑了些,爹爹说对不对?若不是他身子太弱,无法入仕,这般性情迟早要吃大亏。真到那时候,除了我,恐怕没有人会想要捞他一把。
“说起他这残破的身子骨,真是叫人伤脑筋。你们在天若是有灵,就该保佑他早点生下个儿子来,让我过过带孙子的日子。也好缓缓我们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淡薄烟雾穿出牌位一侧的门柱,落在旁边的窄道上。
*
窄道过些,便是入垂拱殿的侧门。
内侍监陈德捧着托盘快步入内,放轻脚步走到香案边,弯腰替圣上点上平日常用的熏香。
他先将精细的炭灰,装入香鸭①肚腹内,再用香箸在炭灰堆里拨开一个小孔,放入一块烧红的银丝木炭,用香铲在木炭上盖一层薄薄的炭灰,堆成小山尖尖的模样,戳几个通风的小孔。
木炭红星微微闪动,他自描金的檀木漆盒里取出一张银叶,垫在炭灰上,再将合香②投放其中,让炭灰的热炙烤香料,隔火熏香。
嗑。
他将香鸭肚腹上的瓷盖合上。
轻烟缕缕,从鸭嘴吐出,香味清远深长,不多时便飘入唐匡民鼻尖。
唐匡民将惹得自己头疼的折子批完,放到一边去。
他把毛笔往笔架上一搁,撑着额角清净了片刻。
“内侍监。”
“臣在。”陈德垂手静听吩咐。
唐匡民揉了揉额角:“墨兰先生家的洛娘子,你所知几分?”
陈德斟酌着圣上的意思,谨慎回道:“臣只知洛娘子办雅集的事情,听说办得相当不错,前去赴会的郎君、娘子,都很尽兴。”
唐匡民意味不明笑了一声:“雅集安卫,全是我京中厢军,这等待遇,自高祖建国伊始,独她一份。”
陈德惶然垂眸:“多得圣上仁心,尊贤重能,天下士子,莫不向往。”
这话,让唐匡民想起今日早朝听到的动静,心里舒坦了些。
“洛娘子倒是比墨兰先生要近世一些,瞧着像是要在京中安稳下来,不再遁隐。”唐匡民食指敲了敲椅子把手,问陈德,“你可知这洛娘子年岁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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