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忙不迭应:“是。”
他起身拉门扇时,正见自家郎君被牢牢压在床上,一脸潮红,赶紧把门关上,不敢再看。
洛怀珠捏完他腰腹,手上就松动下来,正坐榻边不动。
沈妄川红着脸把自己的衣裳盖好,拉过被子掩到胸口上。
“你……你要找什么。”
谁的腰腹上有什么印记之类的东西吗?
他皱着眉,一下就想到了一个人。
“你怀疑我是银面?”
洛怀珠往门口瞥了一眼,将床帏拉上,盘腿坐上去。
“怎么说?”
对方仅凭一个动作,就猜出她怀疑的人是谁?
沈妄川往床里侧挪去,丢过另一床被子给她盖上,以免受寒。
“银面当年从冰下救我起来,手脚冻麻了,刺客砍来的一刀没能及时避开,在腰腹上留下一条很长的疤痕。”
洛怀珠将被子扯来,盖到自己膝盖上,探究看向沈妄川:“哦?真的?”
“此事你去市井随便打听,都能知道真假,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圣上都知道。”沈妄川往里侧靠去,避开对方探身过来的动作,“我骗你作甚。”
“当真?”洛怀珠拱着被子往前,靠近他。
沈妄川搂被子,抓衣襟:“当然了。”
洛怀珠将左手撑在膝盖上,轻笑一声:“那倒是我小看了你和银面之间的感情。”
“倒也算不上小看,他初时保护我,都是出于沈昌的命令罢了。”沈妄川把腿也缩一起。
洛怀珠看他动作,转身斟了一杯白水,化了些白糖,扬开被子,往中间一泼。
沈妄川恨自己为什么看懂了她的动作含义。
“沈郎君。”洛怀珠放下杯子,撑在床榻上,小声对他道,“这里的动静,就辛苦你装一下了。”
她转身往屏风后走去,再出来时,已换上一身夜行衣,并将换下来的纱衣和裙子,往地上凌乱洒落。
沈妄川将被子掀开,理好自己的衣裳。
他抓住她的手腕:“你还受着伤,外头也在下着雨,你要上哪里去?”
洛怀珠推开他的手,在箱子底下翻出一头蓬乱的假发,套到包裹好的头顶上,又从箱子夹层抖出一身破烂的血衣,穿到身上。
血衣与她当年坠崖时那身,一模一样。
她转身,用轻飘飘的虚弱语气,撑起苍白笑颜:“他的铁桶,有裂缝了。”
而她今晚,就要把这一道裂缝扩大。
风从后窗溜进来,将烧焦的血衣袍角吹拂起。
沈妄川闻到了陈年血冤苏醒的味道。
第54章 应天长
洛怀珠走到妆台前, 自己把容貌偏向改动。
一阵捣鼓后,沈妄川就见到了一个与当年林韫有七分相似的人。
洛怀珠闭了一下眼睛,将端庄温柔与那不经意流露的妩媚全数藏起, 再睁眼, 杏眸全是倔强顽韧。
七分的样貌,便有了九分相似。
沈妄川呆立原地, 愣愣看着那斜挑着眉眼, 意气风发的少女。
对方脸色依旧苍白,双唇干枯, 然双眸似有明火悦动, 不仅没有楚楚可怜的姿态,反而如西北白杨那般, 狂风暴雨之下也不枉不曲,鼎立天地。
洛怀珠推开后窗,对神思不知到何处的沈妄川道:“待会儿就在这里接应我。”
“哦, 好。”
沈妄川怔怔撑着后窗,看她背影消失在院墙边。
他扣在窗台的苍白手掌死死收紧。
阿玉。
他嘴角往上弯了一下,喜悦无法抑制逃离, 可紧随而来的,便是眼角不争气掉落的眼泪,以及对那背影深切的担忧, 将他唇角拉平。
洛怀珠已翻出院墙, 摸到主院葱茏的草木间。
银面给她用木棍摆过沈昌院子守卫的变化规律,她于噼啪砸碎琼玉的枝叶间,分辨屋瓦间那微妙的变化。
她在心里默数:三十六、三十五……三、二、一。
动。
她踩着墙边假山, 双手攀上院墙,在轰隆雷声中, 落在院中草地上,翻滚着,伏在沈昌窗边,将耳朵贴上去听动静。
室内有杯盖刮动,火苗噼啪的声响。
她甩出腕间套子里的薄刃,送入窗缝之间,撬开指缝宽的位置,又将一根手指粗细的铜管,送到边角,往里看去。
沈昌正盯着门口,紧紧捏着杯盏,似乎在候着谁回来。
烛台的光映照在他半边脸上,将他愈来愈难看的神色照得清楚明白。
洛怀珠冷笑。
她将腕中另一片薄刃放进嘴里含着,牙齿间叼上靴筒插着的短箭,再把左臂缠着的牛皮筋松了一下。
准备好这些以后,她继续默数。
三百六十九、三百六十八……三、二、一。
右手从靴筒抽出一个小工具,站起来,贴着墙,将一侧的窗槛横木撬松、切断。
切断后绕过一根细线,暂时定住窗扇不往下掉落。
等到三十六声过后,她才蹲下,绕到另一侧,从窗下侧盯沈昌动静,再将另一扇窗如法撬松、切断。
三百六十九声又数过,她便放松手上的线,往后退到院墙边。确定后退路线后,她半身隐在低矮草木后头,用力将细绳收回。
绳子拉动瞬间,失去支撑的两扇窗,便“啪嗒”一声,坠落草地。
沈昌听到声音回头,看见的便是一身血衣,胸口大窟窿冒血的林韫,苍白着一张像是死了许多年的脸,双眸直直盯着他,像是要来索命一般。
“林……”他的嗓子哽了一下。
洛怀珠右手拉上左手牛皮筋,再反手从嘴里抽出短箭,搭上牛皮筋,对准沈昌发去。
咻——
事情不过发生在几声数之间。
顶上护卫再谨慎,在听到窗破的一瞬间就动起来也罢,他们也在屋顶前后半途,救沈昌和抓她,只能二选一。
她发出短箭,又将嘴里断刃吐出,咬在嘴里,翻身爬上墙头,在暗卫破顶跳进屋内打落短箭,救了沈昌又追上来时,朝追上来的暗卫丢出。
暗卫扭身躲过,却也卸了脚下力度,落在草地上,没能攀上墙头,立马追上去把她抓住。
等再攀上墙头望去,洛怀珠早就借着草木与暴雨的掩映,朝着院子溜回去。
中途碰上管家带着明面上的护卫巡逻,她趴在低矮灌木上稍耽搁了一阵,便趁机把油涂在脸上,卸掉妆容。
若是沈昌放手让暗卫追来,他们免不了要恶战一场。
只可惜。
精锐久久不归,显然是没了,也将他的胆子吓颤了颤。
他绝不可能让暗卫离开他半步。
管家与护卫打着灯笼,从游廊穿过,背对洛怀珠。
她趁机翻越后院草木假山,往月门跑。
“谁!”
最后的护卫似乎听到水被踩踏的声响。
他的横刀出鞘,刀锋向着暴雨模糊的黑夜。
管家随着其他护卫往后看去,只见黝黑天幕,寂静院木。
“许是你听错了。”
最后的护卫疑惑收刀,继续巡逻。
一群人刚走到前堂后头的回廊,就见主院的月门亮起一盏灯,沈昌气势汹汹冲出来,喝令他们前去沈妄川的院子。
洛怀珠翻过院墙,一个踉跄跪倒在竹林里。
银面从雨幕里显身,抓住她没受伤的左胳膊,把人送到窗边。
“等等。”
洛怀珠抓住沈妄川伸出来的手,将自己身上血衣脱下,交给银面,才穿着半湿的中衣,跌进沈妄川怀里。
她的脸色很糟,严重失色,像是一张在池子泡了半天的纸张。
“还有。”
她将头上假发也摘下,靴子都蹬掉。
沈妄川见她失力,直接把人横抱起来:“银面,你来动手。”
生死关头,讲个屁男女大防。
他们大乾风气开放,就没那些个破规矩。
头上防水的布巾一摘,门外就响起兵器在走动时“哐哐”的摩擦刀鞘声。
洛怀珠虚弱一笑:“快回床上躺着。”
沈妄川蹙着眉头把人放下,自己的长腿一迈,往里侧翻去。
洛怀珠甩了甩自己有些迷朦的脑袋,也把压扁的头发重新甩开,散落肩头。
她拉着沈妄川的衣服,扯掉往床下一丢,又将自己的中衣拉动绳结滑落,藏进被褥里。
嘭——
沈昌已将房门踹开。
洛怀珠按住沈妄川胸膛,用力抓了一把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
沈妄川:“!”
他用眼神着急骂人:“你疯了!”
洛怀珠顾不上解释什么,先在自己唇上抹了一把,添点颜色,又用大拇指按住沈妄川的唇瓣,往左侧滑落,弄出一抹瑰丽痕迹。
而后,在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里,她一手圈住沈妄川的脖子,一手掐住他的腰,牙齿咬住他脖颈一侧。
手与嘴唇同时用力。
“唔——”
沈妄川没忍住,闷哼一声。
唰——
沈昌掀开床帏,入眼即见散落青丝下,那光洁雪白的后背,沁着点点汗珠。他的儿子沈妄川,则是蹙着眉头,有些难耐低哼一声。
见他闯进来,对方眼神闪过怒意,将锦被往上一提,盖住那光洁后背,往自己怀里扣去。
“你来此作甚。”
沈妄川的怒火并不作伪,强力压制也是真。
一时之间,沈昌难辨真假。
他的眼神落在不曾回头,只有一个后脑勺的人身上。
“谁来了呀?”洛怀珠从锦被中露出苍白脸庞,沾血红唇,往后看去。
她像是被沈昌吓了一跳,圆润的杏眼媚态尽消去,只留下几分游移的不好意思,甚至还欲盖弥彰回头,把手盖在沈妄川脖子上。
见着正主的沈昌,眼神垂下移开,把手放开,背转身去。
气氛一时死寂。
沈妄川不着痕迹往后挪了挪,将锦被下的另一张被子拢在腰上,再让洛怀珠靠上来。
半晌。
沈昌才找回理智,勉强说了句糊弄的场面话,便踏着乱掉的脚步离开。
“受伤了便好好养着,年轻人要爱惜身体。”
管家和护卫们莫名跟来,莫名退下。
屋顶上,凯风、清和也收手,看黑衣暗卫随之离去。
洛怀珠穿过半透床帏,见房门重新关上,才松懈下来,软软倒在沈妄川肩头。
“阿浮!”
沈妄川压住自己颤抖的声音,极力冷着声音喊了句。
阿浮赶紧捧着热水跳进来,让凯风、清和守在门口看着。
“娘子。”
她小跑着,先将腰间的保命药,塞进洛怀珠嘴里,让她咽下去。
“给点水送药,太干了。”她伸手揩走阿浮脸上的泪珠,撑出个笑容来,“只是失血过多罢了,你待会儿去煮点红枣水喝喝就好。”
阿浮吸着鼻子,手下稳稳把水喂进洛怀珠嘴里。
她抬起上臂擦去眼角泪水,找到小刀和药物等东西。
“手上肉都被水泡得坏死了——”
阿浮泪水决堤。
沈妄川心焦,就要将洛怀珠放下:“我喊银面帮忙。”
“别。”洛怀珠将他手腕拉住,“阿浮可以的,她哭归哭,从来不耽搁事情。再说,银面现在应该被沈昌叫去了,你找不着他。”
阿浮将刀在火上烫着,眼泪还在不停滚落,但神色依旧镇定。
“沈郎君不用担心我的手不稳,我也不舍得让我们家娘子吃任何苦头。”
她摸出捆了布的木棍,递到洛怀珠嘴边。
洛怀珠低头咬着。
阿浮眨走眼泪,对沈妄川道:“我要替娘子剜走腐肉,她现在要清醒,不能用麻药,你要牢牢按住她,绝不能松手。”
沈妄川将右手横过洛怀珠腹部,抓住她的手腕,左手也整个抓住她的上臂,紧紧扣住。
“你放心。”
阿浮伸出刀子,对准腐肉。
洛怀珠整个人都像是被拧紧的牛皮筋一样,绷得死紧,冷汗从额角、前胸后背滚落。
木棍被她咬得“咯咯”响。
阿浮手中刀具稳稳当当,用布巾把腐肉接住,连同刀子丢进托盘里,拿起酒含在嘴里,朝着伤口喷去。
火辣辣的伤口,瞬间像是被一千根针扎入,又狠狠扭动两下一样。
“唔——”
洛怀珠忍不住躬起身体,整个人都在隐晦地发抖。
“阿玉……”
沈妄川把人紧紧勒在怀里,不敢松开。
“很快就好了,忍忍。”
他扭头把眼睛闭上,埋在洛怀珠肩膀里,身体不由自主跟着抖。
阿浮眼中泪珠滚滚下,却还是有条不紊给她上药、包扎伤口,将东西清扫到一处。
她捧起托盘,要拿出去处理。
托盘上,瓶罐“嗑嗑”不停碰撞。
洛怀珠伸出左手,拉住阿浮的袖子,阻止她起身。
“阿浮,我想你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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