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杀人,先伤己。”即墨兰看着她手上伤口叹气,“我该说你什么好。”
洛怀珠提起茶壶,从左往右,伸手一拉。
透绿清茶“咕噜”落入并排的六个小小茶杯中,全是八分满,不多不少,刚刚好。
她手腕一抬,把茶水停住,笑道:“用一道伤换一条命,我赚了。”
即墨兰气得撑起手,正襟危坐,打算给她讲讲,什么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洛怀珠将茶壶放下,三指托起茶杯,送到他跟前摆下。
她招呼阿浮她们也来喝茶。
阿浮欢快应着,插入两人之间,一杯杯茶端走,愣是将即墨兰多次欲言又止的话打断,直到对方泄气。
他抱着手臂:“行行行,不说你。”
受伤冒雨以至高烧三日的事,他也揭过不提,行了吧。
即墨兰气呼呼呷了一口茶,抖着轻薄黛绿衣衫,问她:“这回归来,又要忙到擦黑?”
“等到尘埃落定,以后都陪舅舅。”
洛怀珠起身,丢下这么一句话,就熟练走向书房。
她病了好一段日子,暗报一直积攒,无法处理,要不是将凯风调去沈宅,恐怕连小报都要断掉。
即墨兰叹气。
“我已帮你整理了一些,忙完吃过夕食再回去吧。”他捏着杯子转了转,“要不就说,我想你想得病了,你要回来侍疾几日如何?”
洛怀珠推开连接堂屋的窗牖,点头:“不错,这主意好。”
没等即墨兰捋明白人情世故的事儿,她便继续:“管保有半个京城的人求见,同我叙话,细问你的近况如何。”
对方好像总是对自己的影响力,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白长那聪明脑袋。
即墨兰拉脸,闷闷给自己再斟上一杯茶。
他盯着袅袅水雾,举起来喝完,下榻穿鞋。
罢了罢了,动动脑子。
他拖着椅子坐到洛怀珠对面,伸手抢过她要筛选的暗报:“我来过第一遍,给你分好主次序,你看后头紧要的事务。”
那些他都分好了,保管没错,不会耽误事儿。
洛怀珠知道即墨兰素来厌恶这些事情,得了便宜便讨巧,奉上乖巧笑容讨他开心。
“多谢舅舅,三娘就知道舅舅待我最好了。”
即墨兰挑眉道:“现在不是阿浮最好,你那群旧友最好了?”
“谁说的?舅舅最好。”洛怀珠手指跨过笔山,捏住他的袖子摇了摇,道,“舅舅世间第一好。”
即墨兰拿着信件,习惯要拍一下她的手背,见她伸出的是受伤的手,只好收回来,拆开过目。
“就会哄我。”
洛怀珠见对方压不住的笑意,就知道人算是哄好了。
她也垂眸一笑,开始处理事务。
小报的事情步上正轨后,只要注意躲开有心人查探,便没有问题,报上要载的内容,他们已细细斟酌过多次,更有信得过的人把关。
惠民书坊明面暗里都和舆情暗流网分开,大家各行其是,互不关联,就算牵扯上也查不到小报头上去。
轻翰烟华有张伯在,就更加不用担心了。
只不过……
“北方外族怎会在这种时候有异动?”洛怀珠拿着北地送来的情报,全部摊在一起斟酌。
即墨兰又送上两封:“前两日新来的。”
洛怀珠接过,摆在一起。
“关外最紧张的时候,一般都是冬日前,自太祖皇帝伊始,定下‘万国可朝’的规矩,胡人亦可在我大乾科举做官,这等劫掠的行径已有收敛,多是在榷场互市。”
虽说,太祖此等安排,有当年定下江山,兵力疲倦,需要休养生息而暂缓的意思。等到高祖时,大乾缓过气来,便强兵扫平北地,一并纳入他们大乾版图中。
尽管如此,被打下的小国,依旧可以入朝做官,榷场也没废弃掉。
“难道粟末靺鞨和黑水靺鞨两族,怀疑圣上也有出兵的意思,所以打算试探一二?”
不像。
洛怀珠往后靠在椅子里,伸手托肘,捻着脖子上的红绳思索起来。
如果她是靺鞨人,她为什么要在春夏交际这种奇怪的时候,数次在两国边界训兵,差点儿越界,又被营州驻军赶回。
“营州那个谁……”
即墨兰道:“营州都督,李定州。”
“春汛出问题时,谢景明北上营州,似乎见过这位李都督。”洛怀珠思忖着,要不找谢景明问问。
她手指在桌上弹跳,斟酌靺鞨、营州、李都督和训兵之间的关系。
即墨兰看着她跳动的手指,侧身靠过去,盯着她的侧脸道:“你好像挺开心。”
洛怀珠睨着仙鹤灵芝窗棂的眸子一定,从窗外墙角的巨石和凤尾竹上滑回手中信封上。
“有吗?”她抬眸对上即墨兰似笑非笑的促狭表情,视线下垂,轻咳一声,“你看错了,大乾有乱,身为居住一方的老百姓,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哦——”即墨兰拖长声音,意有所指,“那就是为别的事情高兴咯?”
他不通人情世故,又不是没有感情,能看不懂么。
洛怀珠瞥他手中茶盏高的信件:“别想闲聊,赶紧把事情处理完,我还想吃上一口热饭。”
“哦——”即墨兰的声音更意味深长了,“有人居然会惦记吃饭的事情。”
六年了,除了头一年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被他强迫喂米粥以外,哪一年这个人不是被催着吃饭,才肯放下手中事情,短暂眷顾桌上饭菜。
他都要替阿浮她们的好厨艺喊冤枉。
洛怀珠真是拿他没办法:“是是是,我是高兴,我嗅到了其中的蹊跷,觉得大有文章,或许对我们的计划有莫大帮助。”
即墨兰还是怀疑看他,似笑非笑。
洛怀珠推他:“快干正事儿,把暗报全部处理好,才准吃饭。”
老不正经。
这顿饭,还是拖到酉时才开始。
洛怀珠要走时,即墨兰还在挣扎:“就不能留两天,对外说我对你思念甚重,不舍放人也行。”
他不在重那点子面子名声。
要来何用。
“不行。”洛怀珠把他推回门里去,吩咐守门的阿清阿风,“看着你们家先生,别让他出这个门。”
阿清阿风憋着笑应话:“是。”
“先生,告辞。”阿浮笑着把门关上。
即墨兰在里面跳脚:“到底谁是家主啊!”
洛怀珠摇摇头,转身上车,东行入南薰门里大街,再往北入朱雀门,从通济坊街口东折归去沈宅。
她对马车里穿了和她一样衣裳的齐光点头,披上黑色斗篷,在马车路过巷子时,从车窗跳出,没入暗巷中。
熟门熟路摸过漆黑小巷,便到了谢景明如今居住的宅子里。
她选了个放置秽物筐的地方,踩着竹筐跳入宅内。
刚落脚,脖子上就落下两把刀,将她架住。
洛怀珠缓缓起身,看向院中一身蒸腾雾气缠身,湿发散开紧贴脖颈的谢景明。
第57章 解连环
天色既晚, 四下空寂。
庭中遍植各色高矮错落的竹,风一吹,回响唰唰, 煞是好听。
周遭无灯, 仅谢景明手中一盏素色纱灯摇曳,移动暗影, 投在墙上。
熹微灯火中, 面相温润的青年犹胜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细看又可见对方神色冷峻, 似阶下薄雾浸湿的巨石。
当真是又冷又硬, 不近人情,白瞎了那张谪仙似的脸。
“谢侍郎的待客之道, 还真是特别啊。”
洛怀珠欣赏了好一阵灯下美人,才出声表明身份。
谢景明愣了一下,不确定道:“洛夫人?”
洛怀珠这才伸手把自己遮盖微白月色的斗篷兜帽摘下, 露出那张明艳的脸。
“是我。”
谢景明霎时回身,将自己有些散开的衣襟拢紧,脚步下意识往房间走去, 又唯恐冷待了对方。
他匆匆把灯交给旁边的长文:“请洛夫人书房就坐,换一张软垫,再把水烧热, 我稍晚……很快就来。”
洛怀珠看他疾步离开, 推开脖子上的刀,对呆住看谢景明背影的长文道:“劳烦带路。”
她没来过这里,不知何处是书房。
长文提灯带路到书房, 把炉子的火升起来,又接过长武找来的软垫, 放到坐榻上。
“洛夫人请。”
他做完这一切,就退到门口守着,用眼神询问长武:“这洛夫人谁啊?侍郎为什么这么紧张?还把人请到书房里头”
上次在药局,还特意在那里坐了半天。
不是说他们家侍郎喜欢的人,是林家从前的三娘子么。
长武轻轻摇头。
他也不清楚。
跟着侍郎的六个兄弟,全部都是侍郎高中后才跟着他的,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侍郎的过往如何,这也不是他们应该打听的事情。
谢景明的确很快就回了,他只是给自己换了件厚些的衣袍,再找发带把湿发绑起来,莫要散乱开而已。
他知道洛怀珠爱吃杏酥糖,就把杏酥糖一块带上。
“你也会买这种小玩意儿吃啊?”洛怀珠捻了一块,塞进嘴里,用食指推进去。
在旧友谢景明面前,她也不掩饰,光明正大把食指沾上的糖渍吮掉。
谢景明低低“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
他泡了一点清热的竹芯茶,推到对面去:“晚上浓茶喝多了容易睡不着,喝点竹芯茶。”
洛怀珠接过,感叹:“你还是那么贴心。”
贴心?
这两个字,他已经许久不曾听到过。
谢景明垂眸轻笑一声,抬起眸子看向对面的人。
“这么晚来,有什么急事?”
洛怀珠从袖管里掏出一沓书信,递给他:“你先看完。”
谢景明将书信凑近烛台,蹙眉看完。
“朝廷对此事,什么反应?”
最近这几期的邸报,根本就没提过上北平原的异动。
她想要知道,朝堂上对此事的态度。
谢景明快速翻着手中的信件,看完便还了回去:“兵部提过此事,圣上让张枢密使严密注意此事,但不可外泄,免得扰乱民心。”
“张枢密使?”洛怀珠在桌上敲动的手指一顿,“十七娘,哦,就是张枢密使的小孙女,她前两日前来探病,眉宇之间甚是疏朗,可见张枢密使并不忧愁此事。”
张容芳是爱替人担忧的性子,要是家里有事,铁定瞒不住她。
谢景明见她把茶喝完,又给续上:“我到营州时,接触过这位李都督,对方表面上是一个手握重权,任人唯亲,易怒莽撞的阴狠性子。”
洛怀珠抓到了关键词:“表面上?”
“不错。”谢景明点头,“我翻阅过都督府衙署的营州志,李定州上位以来,的确将自己的亲信全部都安插进去,但——”
“他安插的都是有真本领的人,没有本事的都在无关紧要的位置上?”洛怀珠把话接过来。
谢景明眼中浮现温润笑意,在细竹灯罩下,显得格外柔和,像是浸润在温泉池子里的卵石一样。
“不错。”他点头,“由此可见,李定州此人,绝不是什么酒囊饭袋。”
对方能够在营州都督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近十年,定是有些本事。
洛怀珠吹散杯中水雾,静静思索。
谢景明继续说道:“我还发现,靺鞨族近些年,有不少人在营州住下,已改成我大乾籍贯。”
洛怀珠吹动水面的动作停下来,从水雾之中,看向谢景明。
“靺鞨族?”
她唯恐自己听错,再次确认,得到谢景明的点头。
“那就……”她呷了一口微甜的竹芯茶,“有趣了。”
靺鞨族当年可是被他们太祖、高祖打得连连北迁,也不愿意投降,归顺他们大乾。
莫非在终年冻结的冰原上冻得骨气全折,所以迂回归降?
谢景明摸着青瓷壶:“此事我不该涉足其中,所以不曾向圣上汇报。”
工部的白公一生醉心治水,更不会明白这些弯弯绕绕。
洛怀珠捏着茶杯,轻轻点头。
“你若是如实上告,处境就危险了。”
唐匡民可容不得本就权倾朝野的谢景明,还要把手伸到其他地方去。
她将竹芯茶喝完,放下杯子,从坐榻起身。
“或许,你可以藉着这次军工两事整改的机会,看看榷场的盐铁问题。时辰也差不多了,我那辆在通济坊街口出了点意外的车,恐怕也已经修好,准备启程了。”
谢景明垂眸放下茶壶,也起身:“好。我送你。”
洛怀珠把鞋穿好,理了理裙摆,笑他:“我翻墙而来,你要怎么送我?像小时候那样,给我当踮脚的石头?”
“可以。”话脱口而出,如垂木拂过春水。
洛怀珠不由看他。
谢景明躲开她的眼神,行到门边:“你手受伤了,能不用力还是不要用力,好好养着。”
“好。”洛怀珠并不是扭捏的小娘子,“那就多谢了。”
她走过门边,用手背拍了拍谢
景明的胸口,面色坦然而平静。
谢景明捂着胸口,怔怔看她背影。
他抬脚跟上,走到墙边就要掀起衣摆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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