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怀珠将泥土在裙摆上擦干净才伸手,将那枯瘦的骨头抓在手中。
指骨戳进掌心里,不复当年的柔软。
“阿娘——”
不必等骸骨全部出来,她就可以根据幼时日日握着的那根指骨触感,辨认出身份来。
她顺着手掌的骨头,用力拨弄开剩下的泥土,将一副副骸骨从阴暗潮湿的地底挖出来,让雨雪冲刷掉上面的泥土。
“阿姊——”林衡看着那一双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握住对方手腕,“用锄头吧,不会伤到骸骨的。”
再挖下去,她的手就废掉了。
洛怀珠将洛夫人头骨上的泥土扫去,杏眸泛起水光:“好。”
她也不该让他们陪她疯。
听到这句话,阿浮赶紧道:“我和齐光去找锄头。”
顺便多找几个人,一起将骸骨挖出来,重新放进棺材里面安葬。
林府昔年无辜惨死的人,多达三百二十五口,她并不想薄待那些家丁侍女,几乎将京师棺材铺搬空,又将附近县里的棺材铺子全部都刮来,才算给了每个人一副棺木。
黑漆漆的棺材,一口一口抬离乱葬岗,变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在山林小路里面,如蛟龙蜿蜒,一路去往归地。
洛怀珠体力不支,中途被送回强制歇息一晚,换上孝衣,下棺立坟。
光是这一件事情便耗费了六七日功夫。
云舒极其不放心她,尽管宫里为着登基大典的事情,已经忙成一团,她依旧坚持两头跑。
跑得平阳大长公主瞧着心烦,自己揪着自家女儿的领子,把驸马带上,一起给恢复清名的林家,敬上一碗酒。
“大长公主。”洛怀珠见对方轻车简马出行,秀眉轻碰。
平阳丝毫不在意,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这几日太忙,来晚了。”她将下巴搁在洛怀珠发顶,“容我给伯谨、叔平、季泽和阿柔他们送行。”
娘子伸手,将大长公主抱住:“我替阿耶阿娘他们谢过。”
没多久,听闻消息的傅伯廉也拖着病体而来,一身白衣着身,头上还戴着白色的抹额。
山风一吹,将他花白的胡子拂乱。
“伯谨在何处?”他甚至来不及与大长公主行礼,一下马车便如是问。
等蹒跚脚步走到近前,才瞧清楚背对他的几道身影,在傅玉书和傅仁瑞的搀扶下,躬腰行礼。
平阳将他手臂托住:“今日前来的,都是给伯谨他们送行的故友,没有身份的区别,伯廉不必多礼。”
曾几何时,他们几个也是被按在国子监一同读书的同窗。
傅伯廉谢过,问得棺木所在,便伏在上头痛哭起来。
“快七年了啊。”他老泪纵横,淌在袖口上,“伯谨,传风终于可以前来见你了!”
他以为,自己熬不过年壮的帝王,绝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倘若如此,他恐怕只能等下地,才能跪在老友跟前求得原谅。
“侍中保重。”洛怀珠徐步走到他跟前,“若是阿耶知道,你为了他伤身,阿耶内心会愧疚不安的。”
记忆中,阿耶和傅侍中的关系,的确很不错,三天两头就会凑到一起喝点小茶,钓钓鱼,随老农下田种种粮食。
傅伯廉也是朝中为首不多,愿意跟着他用双手双脚丈量民生的人。
“你是——”
他抬起朦胧的眼,上下打量对方。
“韫见过傅侍中。”洛怀珠行了个万福礼。
“你——”傅伯廉将她手臂握住,瞳孔震颤,“你是素玉?!”
傅仁瑞眼眸抬起,静静看她。
洛怀珠,不,她如今已经是从苍茫大雪中挖出来,得见天日的林韫了。
那个被埋葬了七年之久,随着蔡河流逝到幽冥的林韫,又被她重新救活回来,破土见尘世了。
“是。”林韫坦然承认。
林家的事情,罪魁祸首已经伏法,罪行亦昭告天下。
她是林韫的事,便不需要再继续隐瞒。
“太好了。”傅伯廉握着她的手在发抖,双眼看向漆黑的棺材,晃出两滴被甩飞的泪水,又慌忙转回来,细细打量她的容色,一副想要笑两声表达欢喜,又心中沉痛,无法抒发的模样,只能一遍遍念叨重复这三个字。
“阿翁——”傅仁瑞提醒他,“洛——三娘的手要被你捏断了。”
傅伯廉恍如梦醒一般,赶紧松手。
“伯谨。”无法抒发心怀的他,回头抱着漆黑棺木,“素玉还在,你可看见了。”
故友尚有血脉在人间。
他重又抱着棺木嚎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身体着实支撑不住晕倒过去,被搀扶回马车上歇着。
棺木下葬以后,傅伯廉醒来,得知棺木已盖上厚土,又出来抱着墓碑哭。
平阳被他哭得忍不住出手打晕,生怕他哭出个好歹来,塞进马车里,让傅六郎带走,缓几日再来拜祭故友。
见到平阳出手,傅仁瑞如蒙大赦,赶紧带着自己阿翁归城。
一切都已尘埃落地。
平阳走下山坡,回眸看向自家闷葫芦一样的侄儿,问林韫:“素玉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话音刚落,树丛里就冒出来一把寒光凛凛的刀。
刀锋向着平阳大长公主削去。
“误国者死!”
第104章 长相思2
“小心!”
驸马谢玦就在平阳身侧, 他下意识张开双手,用自己去拦刀。
平阳扣着他的肩膀,将人往伸手推去, 侧身躲开削过来的横刀, 抬脚将持刀的汉子踹进草丛中。
唰——
云舒横刀出鞘,自背后绕到跟前, 将刀架在偷袭者脖子上。
她看着一身布衣, 并不像哪家达官贵人护院的汉子,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为何行刺?可知道自己行刺的是谁?”
“呸!”汉子吐出一口唾沫来, “我当然知道,她不就是想要登基的公主, 妄图破坏古制,人人得而诛之!”
平阳将云舒的横刀推开,垂眸看着一脸愤恨的汉子:“哦?所谓古制, 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
“那自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汉子一脸理所当然,“掌管江山的本来就是郎君, 你一个老娘子,出来凑合什么?”
云舒的刀又出手:“你讲什么!”
“欸。”平阳抬手拦住她,嗤笑道, “你一个从自己阿娘腿里滚出来的玩意儿, 也知道什么叫掌管江山?江山本是死物,有万民才有生命。江山并不是郎君和娘子在掌控,掌控它的是万民, 所谓帝王,不过是为江山奔走的劳碌人。”
她蹲下来, 将手枕在膝上,直直盯着汉子:“妄图掌管江山,搅乱山河的人,才是破坏古制的人。”
将军在战场厮杀堆砌起来的杀意与威压,令人难以直视。
汉子咽喉滚动,吞了一下唾液。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往后爬。
“至于这个奔劳忙碌的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所谓,只要能让生民过上好日子,哪怕是个阉人,也总比三条腿的□□有用。”
平阳伸手将落在一旁的横刀拿在手中,高高举起来,往下落去——
“啊——”
汉子鬼叫起来。
“我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资格当帝王。”平阳大长公主拍了拍手中沙子,弹指晃动横刀刀柄,对抖着双腿的汉子道,“但你一定没有。”
胆子这么小,还想行刺。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干这事儿。
林韫将云舒的手握着,把刀鞘送上去套好。
“走吧。”
这样的事情,往后应当不会少。
果然。
骑马回城以后,才过城门,就有埋伏在巷口的人刺杀。
弓箭破空迎面而来,被平阳伸手捞在手中。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划痕,朗声大笑起来:“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将我杀死?”她抬眼扫过四周,不屑冷笑,“你们今日要反对我称帝,尚且如此鬼鬼祟祟,来日又要怎样应对我让女子进官场之事?”
她将利箭弃掷在地:“我平阳奉太宗之诏登基为帝,愿为万民谋福,为千百女子求利,给达者救济天下之机会,贫者往上爬的通道!万千阻我,我便诸杀万千!”
又有利箭射来,被云舒和林韫一左一右斩断。
“你们便来试试看,到底是我先死,还是腐朽溃败的古制先死。”她丢下这么一句话,便继续策马回宫。
马上背影,挺立不动。
如铁脊骨渐渐消融夕照中。
光圈收拢又扩散。
厚重的明黄色凤袍,披上红缨枪一样伫立的背影中。
登基大典在一个阳光明媚,冬风张扬的日子里,于万万百姓的欢呼中,如约而来。
林韫没有官职,本不能参与盛典,可平阳点了她为贴身女官,令她奉诏宣读,向皇天后土、天下学子昭告。
她便只能跟着穿上厚重的袍服,带上沉重的发冠,与云舒一前一后,立在女帝身侧。
典礼繁琐,一连三日,几乎要将她脖子折断。
中途,入宗庙时,还有人妄图行刺,被殿前司亲兵活抓,丢进牢里去。
上位不过一月,平阳将唐匡民所制定的一干不合理策略推翻,除去谢景明参与敲定的几样,几乎没有可以入她眼的。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定!”平阳将文书掷在地上,人都暴躁起来,“唐匡民的脑子在朱笔勾定时候,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抑或是浸泡到池子里给泡坏了!”
瞧瞧这武将晋升的规定,可真是叫人开了眼;再瞧瞧这文臣考核科举之路,几乎形同虚设,还摆来作甚。
大乾还能耗到如今,真是苦了底下一帮臣子。
“陛下别气。”谢景明已经在政事堂坐了大半个月没挪窝,“看看改成这样如何?”
他将自己新制定的章程递上去。
平阳翻阅完,暴躁的心逐渐安定起来,觉得大乾起码还能救一救。
“驸马不得干政,此事还得劳动你出手。”
她将文书揣走:“我找云舒商议商议,你先回去歇歇,可别忙坏了。”
朝堂中,不少干占着位置不干活的官员,她还得琢磨琢磨,寻个由头把人揪下来,再选一批人填上去。
总是逮住侄儿、素玉和傅侍中几个人薅,也不太好。
她觉得张枢密使家那个十七娘,还有傅仁瑞就挺不错的,瞧瞧开春科举,能不能选到一批满意的女官。
可女子科考的政策刚出,恐怕头一年物色不到多少女子为她所用。
只能先录一些吏官,凑合用用,挑选几个有资质的养一养。
希望能在她五十五之前,便把事情全部搞好,交到云舒手上去,让她和驸马可以游历河山,回归田园。
才想着,就见宫中有人脚步匆匆离开。
她冷笑一声,将文书揣进袖子里,踱步回到宫殿里,问摆开饭桌的父女二人:“又是想要从你这里下手?”
谢玦苦笑着摇头:“真是没个清净。”
对方说的什么再生一个儿子,以后大统可让郎君继承,什么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免得陛下厌弃他,网罗面首云云,都令他哭笑不得。
他对权势并不感兴趣,只对天地山河之广渺有几分兴致,更加对再生一个儿子没兴趣。
平阳还是公主时,生第一胎便难产,差点儿一尸两命,从那以后,他就寻药绝孕了。
除非——
谢玦目光盯向平阳:“有人劝我大度,给陛下广开后宫。”
嘭——
云舒失手把汤勺摔地上了。
她懂事把饭摆在两人跟前就告退:“有些想吃白矾楼的饭菜了,阿娘爹爹,你们慢吃,慢吃。”
这种事情,不是她应该干涉的。
外戚权势什么的,她并不担心阿娘处理不过来。
谢家人不入官场是祖制,谢景明又冷硬不吃,旁人想要利用他,也得玩得过他才行。
冷硬不吃的谢景明,正收拾好桌上文书,一身紫袍走出狭长的长庆门通道,在右掖门前,见到一个红裘加身,提着薄纱灯的娘子。
娘子手中纱灯随着冬风晃荡,一双手还拢在红裘里,只剩下一条长长的杆子透出来。
“谢景明。”林韫抬眼望了望飘下来的雪花,笑着对他道,“你快些。”
青年脚步加快,接过她手上的纱灯,有些懊恼自己图省事儿,没将青伞也拿出来。
不然,不会让她沐雪等他。
“你怎么——”谢景明将袖子举起来,替她挡住风雪往外走,伸手接过冰凉灯杆,“在等我?”
他以为这个时辰,对方早该回去了才是。
林韫松开手,任由他将灯盏提着,自己将手缩进狐裘里,紧紧捂着手炉。
“我刚碰到傅侍中,他说你还在政事堂,我寻思着肚子饿了,想要找个付钱的冤大头,做一锅炖菜给我吃。”她侧眸看向青年,“谢侍郎愿不愿意做这个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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