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郎精神抖擞起来,随时准备挥手写下什么。
洛怀珠其实知道他毒素已经渐入心脉,将喉咙都给烧坏了,根本就动弹不得,甚至连清醒过来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可。
在这样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她还是忍不住戳对方心窝子,让对方堵得心慌,早点昏睡过去。
陈德听得对方这般肆无忌惮言语,浑身更是抖动像筛子一般,总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并不算安稳。
随时都有可能,“咔嘣”一下就折断。
谢景明来过一次,听得对方将唐匡民逗得昏死过去,心疼她到底是如何压抑自己,才可以摆出这样风轻云淡的模样说说笑笑。
即墨兰倒是无情,看着明显疲累的小娘子,也能硬下心肠道:“继续跳,还没够三百个,药散不到筋骨上。”
“舅舅——”洛怀珠不懂,“你确定这不比我上一次战场累?”
即墨兰还在气她上战场的事儿,她却偏偏要提起气人:“你上战场要掉皮,这是为了让你的皮更安分呆在它本来的地方。”光风霁月的墨兰先生,将眼尾挑起来,隐隐压着怒气,“这能一样?”
洛怀珠自语气里听出对方还在生气,便住了嘴,继续兔子蹦,在陈德的心惊胆战中,跳到他跟前又退走。
好不容易蹦到两百九十九个,第三百个磕到门槛,直接就撞入青年怀里。
人在榻上坐,还得生啃一口冻牙的狗吃玩意儿,即墨兰别过脸去,实在没眼看,但有嘴巴提醒。
“将她带去药房将药带换了,出门绕一圈晾干再回来。”
谢景明来此,便是为此事。
他应一声,小心伸出自己的胳膊,给对方借力。
不过洛怀珠的伤,主要集中在前胸上,呼吸太重会不利她皮肉融合,蹦跳时也不能扯着,得十分注意,拿捏好蹦跶的力度,蹦几下就要歇一会儿。
“亏了亏了。”她后背靠在柱子上,“应该将来回蹦的步数,也算进去才对。”
凭什么要蹦完三百才出门。
谢景明将她从白布带里漏出来的发丝,往里面塞了塞,柔声问她:“很难受吗?”
看着青年眼眸中,丝毫不加掩饰的担忧,洛怀珠想要乱讲的嘴巴合上,转而道:“其实还好,并不算难受。”
鬼神医诊治的手段总是异于常人,若是寻常大夫碰上她这样的情况,能不能治还得另说,起码不敢让她乱动弹。
结果对方才让她躺上三天,便令她每日裹着厚厚的药粉,缠成一块木头蹦蹦跳跳。
说什么,促进皮肉黏合。
要不是他们之间的信任有几年铸成,洛怀珠先得怀疑对方在耍自己。
“要不——”谢景明耳根微红,绕到娘子跟前蹲下,“我背你去?”
洛怀珠想了想自己绷直在青年身上的模样,打了个寒颤,果断拒绝。
“别了,我一身药粉,待会儿将你衣裳弄脏,还得费劲换一身。”她僵直手戳了戳对方的胳膊,“等我好起来,再给你一个背我的机会。”
谢景明心中被拒绝的失落,随着她后半句话,重新明媚起来。
两人好不容易挪到药房,中途还停下安排了至少三件事情,让长文长武跑腿通传。
等到去药房,王慧帮她将布带和药粉清理干净,再在锁骨以下,腰部以上位置,全部都缠上一圈圈湿哒哒的药带,套上一件宽大袍子。
“听闻城中流窜进来好些饿到发疯的靺鞨人,”王慧替她将发丝梳起来束好,簪上一朵金流苏的蔷薇花,“你出门要小心些,实在不行,便在宅子附近吹一吹便好。”
再不行,在屋前小院子里多走上几圈,等着晾干也不无不可。
没有必要非得出去。
蓟县人手不足,恰好她的皮肉已经黏合,只要没有什么大动作便好,于是将阿浮他们都放了去干活了。
身旁没有几个护卫跟着,王慧不太放心她的安危。
洛怀珠手脚释放,整个人松快不少。
她屈膝下蹲一点点,将自己的脑袋靠在对方肩膀上:“慧姨放心,有谢景明在,我不会有事的。”
对方身手也不差,在自己大本营里,肯定可以保护好她。
院子里打转太难受了,她也想出门看看情况如何,好随时为大乾出谋划策。
“怎么?”王慧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人家谢侍郎是你挂身上的佩刀不成?”
人家文质彬彬一个执笔运筹的官,哪里就能干护卫的事情。
洛怀珠轻笑:“才不是,佩刀只是附庸。他不是,他是同伴,是并肩共行的人。”
他们谁也不会是对方的附庸。
王慧将她脑袋托着挪开,点她额角:“说佩刀是附庸,小心云舒郡主回来找你算账。”
郡主可把自己的横刀当成眼珠子看待,宝贝得不行。
洛怀珠也没解释,云舒之所以这样,只不过是将横刀当成她留给她的遗物看待。
总觉得,开口解释的话,有一种莫名自夸的嫌疑。
宽松得如同唱戏人一样的袍子上身,出门一吹,她便觉得自己像风筝一样,能从地上飞到半空中去。
城中诸多街巷,并无多少百姓出门行走。
军队披甲执锐在街巷巡查,专门逮混进来的靺鞨人。
见着谢景明,都恭敬行礼才继续巡查。
洛怀珠调侃他如今官威甚重,将人调侃得面红耳赤,才意犹未尽住嘴。
她生性闲不住,不管是文是武,手上总要有点事情做才会觉得自在,一朝病倒床上,三天不得动弹半分,好几日静养,可不闲得磨出一张招惹人的嘴巴。
“嘘。”
娘子嬉笑的表情一变,侧耳动了动,手指往左斜的巷口指了指。
“好像有人在惊叫。”她用嘴巴做口型。
谢景明眉头微锁起来,大拇指将横刀刀锷往上顶,露出一线锋芒,双眼紧紧盯着巷口。
他让洛怀珠站定别乱动,自己贴着墙边,移到巷口往左斜方向的对面巷口看去。
巷口处,一队母女紧紧抱在一起,瑟缩看着一个穿着如同乞丐般,却高大健壮的男人。男人语气很冲,说着令人听不懂的话,一脚将旁边的篮子踹翻。
一条狗从巷子深处冲出来,对着男人狂吠。
“汪汪——”
高大男人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随后便恼羞成怒般,抬脚踢向黑狗。
谢景明一个跨步往外迈去,手中横刀出鞘。
只是不等他冲过去,便有一支箭冲旁边射出,向着高大男人而去。
咻——
羽箭穿透男人后背,透心自胸口冒出。
滴答。
血液点点落在地上。
母亲紧紧将女儿抱进自己怀抱里,不让她看这骇人的景象。
高大男人似乎想要回头看,却在刚折身时,便膝盖一软,扑通倒下,似是跪着为自己的鲁莽请罪一样。
谢景明顺着羽箭的方向看去,见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在此地的人。
“傅小郎君?”他上下打量穿着一身利落胡服的人,“你怎么会在此地?”
傅玉书好不容易瞧见一个眼熟面孔,哪怕对方是他之前不对付的人,也多出几分恰逢故人的欢喜。
“谢四郎!”他快步跑过来,又瞧见从巷子里慢吞吞挪脚步出来的洛怀珠,“噫?洛娘子也在?”
洛娘子对他笑了笑,看着他手中的弓箭:“傅小郎君,也应征而来充场?”
蓟县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十万来自剑南道、黔中道的援军,那些所谓的援军,不过是些身强力壮的老百姓,连同捎信回京师召集的一批不上战场的应征人。
她本不对此抱多少希望,哪怕能凑个几百人,弄一出障眼法也不是不行。
没料到诗社的伙伴,竟然那般厉害,煽动了好几万人,再连同渔阳、蓟县的百姓,愣是凑出十万大军的气势来。
“国家有难,吾辈儿郎当舍身为民,挽救大厦于战火之中,扶持百姓于箭雨之下。”傅玉书摸了一把脸,“这不是应当的么。”
他们只是纨绔,不是窝囊废,岂能不如一条护主的狗。
听到这边动静,走去不远的巡逻将士又折返,收拾好高大男人的尸体以后,护送母女二人回院子去。
未免此事为陷阱,乃靺鞨人将他们引进老巢瓮中捉鳖,巡逻的小队长十分谨慎地分批进入,将里外、地窖全部扫过一遍,才把母女放回去。
这么一来,也能确保这对母女的安全。
傅玉书看着将士带母女离去,转向洛怀珠道:“六哥和十七娘他们也来了,你要不要见见他们?”
洛怀珠惊喜:“当真?”
巧了,有些事情,她需要帮手。
正愁缺几颗玩得动笔墨的聪明脑袋。
第102章 定风波3
正值向晚时刻, 天幕微橘。
谢景明落后洛怀珠几步,慢慢踱着步,跟她一起往傅玉书他们住的地方去。
傅玉书并不知道洛怀珠身上的伤, 见她一身晃荡宽袍, 也不穿襦裙,只以为战时物资紧, 找不着合衬的衣裳。
至于那一身浓重的药味, 他最近在四处闻得多了,一下子也没想起来关心下。
他蹦跶在前面, 兴奋诉说着他们来到这里的点点滴滴。
傅仁瑞听到声响, “吱呀”拉开门扇,正准备训斥一番自家弟弟, 冷不防瞧见故人。
他愣了一下:“三娘。”
洛怀珠笑着朝他招呼:“傅六郎,许久不见。”
“谁呀?”张容芳探出头来,一眼瞥见洛怀珠, 脸上惊喜无法掩藏,提着裙摆跑来,“三娘!”
张家十七娘素来热情奔放, 却在张开手要抱上洛怀珠时,被冷面谢景明揽了。
她脚步往侧面一转,想绕过对方抱过去。
谢景明蹙眉:“她身上有伤。”
伤?
三张脸诧异且担忧看她。
洛怀珠将谢景明的手按下去, 含笑瞥了他一眼, 对三人道:“我没事,不严重,就是有点局限行动罢了。”
“这还不严重!”张容芳心惊胆战, 非要拉着她说清楚不可。
堂屋里还坐着许多诗社的人,还有一些在雅集上见过的老熟人, 都得一一招呼过去。
无奈的洛怀珠三言两语糊弄过去,赶紧拉走张、傅两人,提起正事,让他们帮忙做点事情。
“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郑重?”傅仁瑞直觉此事不简单。
朝他们招招手,洛怀珠小声把自己要做的事情说出。
“你!”张十七娘眼睛都瞪成了青蛙眼睛,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将眼前的手指压下去,洛怀珠抿唇点头,肯定了他们的想法:“你们想的没错,所以此事,还请务必保密,能办就办,不能便罢,千万不要连累家中。”
两双眼神复杂的眼,落在他身上。
望了一眼守门的谢景明,傅仁瑞视线转回洛怀珠身上:“你就这么信任我们?”
万一,此事被他们透露出去,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傅六郎开玩笑了,不信任你们信任谁。”洛怀珠没办法抱臂,也没办法倚靠在任何东西上,只能端站在廊下,面容笑意温柔,“再说了,谁说此事透露出去我脑袋就不保了?”
没有后手,她哪里敢拿云舒和谢景明两家的脑袋冒险。
自这个温和似春风的笑颜里,傅仁瑞和张容芳都感觉到了莫名的杀气。
“行。”张家十七娘叉腰,鼓了鼓脸,“谁让我们上了你的大当,跟你当了朋友呢。”
不帮她,局势也不会更好一些。
洛怀珠眉眼弯弯,伸手握住张容芳的手:“那就多谢十七娘和傅六郎了。”
*
又一日。
渔阳弹尽粮绝,战马的骸骨丢满街巷,无人清扫。
于是,便有人在角落发现了人被剔肉的骸骨,惊恐惶然的气氛,在渔阳顶上笼罩了两日,城墙上挂起白旗,四面城门也终于缓缓敞开。
十万靺鞨人,死在战场守城的近四万,竞相争夺食的近四万,只剩下两万多囫囵人,饿得耳昏目眩,站立不稳。
云舒带队将三部族的渠帅和将军屠了,剩下两万老弱残兵放回去。
趁着士气振奋的机会,她回马一路驱逐靺鞨人,夺回平州、营州、安东等上北平原大片平原,把靺鞨人重新赶到山岭后面的冰原。
靺鞨差点儿连自己大本营都要被打穿。
防守空虚的虞娄部更是被驱逐更远,忙不迭召回楚州诸位勇士。
然。
几乎在战场上长大的平阳大长公主,纵然已经年近五十,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将虞娄部引上岸,且打且退,放松对方警惕以后,便切断了对方后续辎重,遣人在暗夜中将铁链套到大船上,来了一出火烧连营。(加:洛怀珠手上的虎符给了她)
虞娄部这才明白,为什么家中老人,每每说起这位平阳将军时,脸色会那般惶恐。
平阳大长公主从来不搞拖延那一套玩意儿,滇军一众娘子军,直接随着她冲杀,将六万余靺鞨人杀得片甲不留,只剩下一万老弱,丢回两条破船上,让他们遣使者来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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