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煎药去,将里面收拾好,给你们先生在里面摆架屏风支个榻,不看着那丫头,他睡不了半刻。”
王慧几乎是被拖着走,等到药房里,手中塞了一把扇子,她才回神。
“神医。”捏着他衣摆的手指,苍白如雪色,好似一掰就会碎,“阿玉从前,是不是也像今日这般——”
鬼神医没有理会那只手,将药和水倒进药罐里。
炉子已烧起来,融融火光落在王慧那张被养得有了几分人气的脸庞上。
他眸光低垂,并无直视对方的眼睛。
“今日只不过是缝了皮而已,比起她上次将烧坏的皮割掉再换新皮,还满身骨头都摔了个七零八落,情况要好许多。”
王慧瞳孔震颤,手臂往下滑落,在打落炉子石块突出的边角时,被鬼神医眼疾手快伸手抓住。
她反手将对方手腕抓住,仰头对上面具后那双一惯没有波动的眼眸,水光顺着眼角滑落,却不肯退避半分。
“那你呢?”她反握上去的手,微微颤抖,“面具是你自己烧热了按上去的,还是——”
鬼神医躲开那双眸子,将她的手掰开,打断对方想要继续下去的话:
“王夫人,要为三娘煎药了。”
哔啵——
炭火溅起一点火星。
忙活一夜一早的云舒,终于有空隙前来看上一眼。
陈德满心以为对方是来看唐匡民,还快步迎上去接对方:“郡主,你可算逮着空闲了。”
他将人往帝王房门口带去,却不防对方直接打转,朝着另一边去。
“三娘如何了?”她与门口守着的凯风、清和不熟,只能表明身份,自己进去看。
屋子已经收拾妥当,用两架屏风隔开三片狭小的空间。
凯风指向左边,她便快步朝那边走去,一眼就瞧见屈身趴在床头,睡着也锁眉的谢景明,还有如同被浸泡过的宣纸一样,搅一搅就能彻底烂掉的洛怀珠。
洛怀珠瞧着没有半点人色,如同墨画中的人一样,虚假得不似真的活着。
云舒抖着手指,伸到她鼻子底下去,探得虚弱缓慢的呼吸,一下下落在她指头上,将被秋霜挟裹的指头都吹得潮湿温润,才松下一口气。
她弯腰将地上垂落的薄被捡起来,盖到谢景明肩膀上。
细微如呼吸般的动作,也令青年猛然睁眼,转眸看旁边麻药劲儿还没过去的娘子。
觉察到落在枕上的一道薄影,他转头看向满身霜色的云舒郡主,把人往屏风外面拉去。
“一晚没睡?”
云舒“嗯”了一声,看向屏风后的人:“阿玉怎么样了?”
“没有继续发热,算是撑过去了,神医说,只需好好养几个月,就能恢复正常。”谢景明想起昨夜瞥见的一团血肉,咽喉还是有些哽咽。
他硬生生压下去,不想引起云舒怀疑,令她也跟着揪心。
“情况如何?”青年转而问起别的事情来。
云舒觉得哪里不妥的念头刚升起来,又被正事压下去,向他一一说明。
谢景明耐心听着,低声道:“阿川忙成这样,阿玉的事情暂时别让他知道,省得他忧心。”
“放心。”云舒捏了捏自己的鼻根,觉得脑子有点疼,“他那身子骨,忙碌起来已经不得了了,昨日清点辎重时,见他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比城楼底下那棵挂了霜的枯枝,被北风吹动时,还要凄凉几分。
四人里,就他们两个囫囵人还算健壮。
她睁开眸子,看了一眼青年的惨白容色,微叹气。
好了,现下只剩下她一个。
“还能撑住吗?”云舒往屋外使了个眼色,“陛下还等着呢。”
谢景明将薄被叠好,放在床脚,理了理褶皱的紫袍。
天光倾泻,落在袍角处,给床边脚踏渡上一层晃着薄金的紫色光泽。
“走吧。”
唐匡民房里守着即墨兰手下,平日不太露面的浩初和承宇。
门外又有谢景明手下的修竹修远,近身伺候的陈德都找不到门缝钻进去,更不用说其他将帅。
见到来人是云舒和谢景明,守门的两人才把人放进去,陈德紧随其后,想要跟进去瞧一瞧,却被拦住门外。
“我是陛下身旁的内侍监。”陈德看向背影窄瘦的青年,“你们不信可以问谢侍郎。”
谢侍郎闻言回首,上半张脸落在门内昏暗处,看不清楚眸色如何。
他的语气收拾妥当后,淡漠得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放他进来罢。”
多一个陈德,倒也无妨。
起居郎和起居舍人也想跟上,修竹修远继续拦着,并不把人放进去。
“谢侍郎——”起居郎看向屋内青年,眼神不退让。
谢景明倒是没什么好避讳的地方,他看向云舒,眼神询问。
对方点头,他才道:“给二位检查是否带有利器在身,若无,便放进来。”
他抬步走向屏风后面,依旧在昏睡之中的帝王。
帝王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用干净的白布包起来,可脸色却青中透白,唇上还浮上一层淡淡的灰色,十分吓人。
“怎会如此?”就算听长文汇报过情况,谢景明也没想到,对方的情况能这么不好。
瞧着似是随时一命呜呼的模样。
陈德也哭喊着冲上去:“陛下——”
他嚷了两嗓子,也就不敢说话了,生怕将唐匡民吵醒,要找他晦气。
此时,鬼神医踏着起居郎的后脚跟,捧着药走进来。
“他中了靺鞨人的毒,无解,只能尽量给他续命。”鬼神医把药交给陈德,“而且他会陷入昏迷中,等到昏迷的日子凑够十二时辰,便是驾鹤归去时。”
陈德捧着托盘的手,猛地一抖。
鬼神医不喜这么多人,话讲完就退下去,并不逗留。
谢景明沉默半晌,问屋中的浩初:“陛下如今昏迷多久了?”
浩初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谢景明:“侍郎请看。”
薄薄的纸张被展开,露出上面随手记录的时辰。
“已有六个多时辰了。”青年将纸张重新折好递回去,两根手指夹住对方藉着遮掩递过来的沉甸甸金子,“劳烦继续记着。”
也就是说,唐匡民被送回幕府以后,一直都在昏迷之中,根本就没有醒过来。
云舒蹙起眉头:“战事可经不起耽搁,陛下继续昏迷的话,对我军不利。”
领头羊都没了影儿,剩下的将士往哪里发力?
“既然陛下昏迷之前,令你接手指挥诸事,那你尽管接手便是。”谢景明凝目转向她,“此事,我与王侍郎、陈监都在当场,郡主不必怕人闲言。”
他冷凝眸子,忽又转向陈德。
陈德蓦然脊椎骨一凉,赶紧弯腰道:“谢侍郎说的是,郡主将才,暂时接手,再好不过。”
起居郎颔首愤笔记录此事。
谢景明伸手在云舒胳膊上拍了一下,安慰似的。
“郡主若有疑惑,但可驱使我等。”
青年向来受礼持重,外人面前,必不可能对她这般亲热。
云舒郡主心里的疑惑还没有落地,就感觉到有一个东西顺着手臂,滑落在她掌心里。
她勾起手指将东西捏住,带着半丝忧色,对他道:“那便多谢谢侍郎了。”
唐匡民既然没有醒来,他们只能暂时退出屋子。
陈德和起居郎、起居舍人,也一同被赶出来外头守着。
王侍郎阖眼两个时辰,又被吵醒,言道靺鞨着人攻城来了。
“这么快?”
对方歇过了吗?
他快步上墙头看情况,云舒和谢景明也步上城墙,锁眉看着小股冲来的敌军。
昨夜战事方歇,后续事务尚未处理好,将士都还在疲惫之中,又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对方的策略改了。”
谢景明看着靺鞨军从容退去的身影,嗓音沉下来:“王侍郎今夜也要盯紧守卫才行。”
对方今夜恐怕还会再来扰乱一遍。
云舒蹙眉:“靺鞨粮草足够与我们盘旋?”
“按理说不应该。”谢景明沉眸凝思,“不过你还记得三娘审完黑豆子之后,给我们的消息吗?”
恐怕营州和平州真藏有一些足以令靺鞨有所仪仗,将战线拉长的东西。
“沈昌!”云舒咬牙切齿念叨这个名字,将红缨枪重重跺在地砖上,将砖块敲得震动起来,王侍郎感觉自己脚都有些麻。
王魁不明白:“此事和右——沈昌有何关系?”
他是个直爽人,心里憋不住话。
“无事。”谢景明看着撤退峡谷的靺鞨军,丢下一个将人炸裂的爆竹来,“就是我们右仆射,曾经将一批盐铁粮草,藏在这两个城池.若是让靺鞨人寻到,对方恐怕要将城池一直占据到冬日。”
不过那些粮草,也只足够靺鞨军所用,至于城中的百姓。
他不敢想。
“不行。”云舒抿紧唇瓣,“必须要想个法子打破局面,不能僵持下去了。”
楚州那边的情况也十分艰难,她阿娘年纪已经很大了,还要亲自上战场,她绝不能在这里拖对方后腿。
“谢侍郎——”齐光在城下马上朝他招手,“我们娘子醒了,想要见你和郡主,有要事商议。”
不必他说,听到洛怀珠醒来,两个人都将王侍郎抛下,留下一句“有事遣人幕府寻我”,便心急火燎离开。
幕府在城中央,战事兴起以后,城中百姓足不出户,生怕遭殃,更多人还往南跑,前去投靠亲戚,路上空旷无人,直接策马都没有任何问题。
他们一路疾驰回去,在陈德和起居郎、起居舍人三人灼灼的目光中,拐弯而去,眼尾都没留给他们。
唐匡民点名而来的将士,几乎都送到了靺鞨军刀下,已经没有人能够在幕府中搅动风云。
一时之间,本来势头最是羸弱的云舒和谢景明,如今竟成了主心骨。
“阿玉——”
云舒还没绕过屏风,就惊喜呼喊出口。
阿浮刚和既明将屏风往后挪了挪,只挡门口的风,但是内里的空间扩大开来。
鬼神医正用银针在她手上施针。
面色依旧浮肿苍白的洛怀珠听到动静,垂眸朝他们两个眯着眼睛笑了笑。
“你还笑。”云舒坐到床尾去,想要骂对方一顿,又舍不得,只能自己嘀咕,“瞎逞强。”
鬼神医弹了一下银针,换来娘子低低“嘶”一声后,才无情道:“三日不许动,等皮肉黏合才能动,身上要换什么东西,就喊人。”
洛怀珠:“……”
恍然回到了不想当人的那个年头。
不过那时候不想活,别人怎么搬弄她,她都只当自己是一具尸体。
现在么,倒是有点儿羞涩。
阿浮拍着胸口保证:“我知道怎么弄,交给我就好。”
她可熟练了,保管不让怀珠阿姊疼一点儿。
鬼神医没什么要说的,接下来的事情,即墨兰一个人都可以搞定,他还是回自己药房里头,没事看看医书,再撰写自己的草经、脉经等书。
云舒却是盯着谢景明:“什么皮肉黏合?”
她怎么不知道。
谢景明:“……”
他挪开眸子,落在洛怀珠身上,把话转开:“阿玉,你感觉如何了?”
逮着机会,他直接占据了鬼神医挪开以后的杌子,凑近打量对方依旧不太好的容色。
“不如何。”洛怀珠语气松快,倒是与脸上不相符,“要当三天木偶人,还要被裹着白布,浸泡三十日药浴。”
未免鬼神医继续将她卖了,洛怀珠主动卖掉自己。
云舒听闻此言,更是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高高揪起来一样,又疼又摸不着实处。
“你——”
“不过渔阳不适合药浴。”洛怀珠缓缓将她要说的话打断,虚白近透明的脸上露出笑意,似有所指,“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送我到蓟县去?”
即墨兰在旁边揣着手,悠然替那个话越说越没劲儿的人道:“你们陛下情况也不太好,蓟县多药草,还是退避蓟县比较方便。”
退避蓟县?
云舒不自觉将眉头锁起来,在两人之间扫视,斟酌这句话的意思。
京师前面,一共就两堵屏障,一为渔阳,二为蓟县,要是退避蓟县的话,便意味着他们大乾主动认输,觉得在渔阳不可能斗得过靺鞨。
这样一来,退避的将士士气必定会低落,而对面的士气将会空前上涨,甚至一鼓作气,追击到蓟县。
届时,若是蓟县失守,京师便当真是拱手让人了。
她一时之间,没能迅速理解阿玉所言,到底是何意思。
但凡有点骨气的将士,恐怕都不愿意舍弃渔阳。
首先便是耿直王魁,必定会拼死反对。
“可矣。”沉吟一阵的谢景明,很快就表明了自己支持的态度。
云舒更是觉得不对劲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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