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以安在出差去机场的路上,匆匆说了两句就挂断了。“你就放你的心吧,她好着呢,还把周到推荐到我这来面试了。”孟以安顺口说。
“你还帮他找工作?”等李衣锦晚上进了家门终于接了电话,她妈劈头就问。
“没有,就朋友圈别人发的招聘。我能帮他找什么工作?”李衣锦辩解。
“我想也是。”她妈说,“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有那功夫,赶紧看看我发给你的那些人,挑个好的加人聊聊。”
“……”
“怎么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家孩子,你还看不上人家?”
李衣锦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妈,”她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顺从,“你能再给我点时间吗?我现在不想相亲。过一阵子行不行?”
“过一阵子是多久?”她妈立刻说,“反正你工作也不忙,等什么呢?早联系不是早聊上吗?我跟你说,你听我的没错,都是条件好的男孩,人家现在都在找对象,愿意跟你接触,你左推右推的,等过几天一个个的都有对象了,你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妈,如果真都像你说的条件那么好,又怎么可能看得上我?”李衣锦忍不住说,“我就一个没钱没房大龄北漂。”
“你也知道你没钱没房大龄北漂?那还不抓紧,还过一阵子?”她妈说,“要不是我费心费力给你安排相亲,你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过几年找个缺胳膊断腿的还是去给二婚的当后妈?”
有时李衣锦更希望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别人家是什么样的,这样她就可以假定全天下的家都一样,家人之间恶语相向是日常,子女在父母面前毫无自尊可言。但她看得到陶姝娜和她妈无话不说,看得到孟以安和邱夏对球球规矩又不失宠爱的教育,她没办法骗自己。大学的时候,室友每天都絮絮叨叨给家里打电话,抱怨今天食堂的饭难吃,笑话南方的室友没见过雪,想念家里的拿手菜,问爸妈出去旅游好不好玩,担心家里狗狗又闯了什么祸,而她打给家里的电话,接到的只是她妈无尽的数落。在外的时候她时刻担心着她妈查岗,在家的时候就要接受 24 小时不间断的监视。她一面深刻检讨是她做得不够好才活该得不到认可和理解,一面又无法自抑地怨恨她妈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能在该放手的时候放孩子独立也能在孩子孤立无援的时候敞开怀抱让她回家。
“就算我像你说的那么一无是处,我也不想去相亲。”李衣锦绝望地说。
那边沉默了半晌,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李衣锦,”熟悉的咬牙切齿的语气,“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现在你翅膀硬了,就嫌你妈啰嗦,嫌你妈管你了?要不是我管你,你今天还不知道在哪呢!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你要是像陶姝娜那样事事拔尖不用人操心,我何苦给自己找罪受?辛辛苦苦三十年养了个白眼狼,我图什么?”
“你不是养了个白眼狼,”李衣锦终于爆发了,“你是想养一个符合你心意的工具!任打任骂不会还手,还能满足你母慈子孝的虚荣心的工具!我不聪明,不懂事,长不成你期望的样子,你就算再怎么操心,我这辈子也只会是一个又失败又可怜的人!永远都不会让你满意!你就早点死心行不行!”
一番话说出来,把她自己都吓到了,她妈也吓到了。
“李衣锦,……你反了天了,敢这么跟你妈说话。”她妈抖着声音说。
“我想说这话很久了,”李衣锦脱口而出,“早知今天,你当初就不该生我,你也不配做妈妈。”
那边没了声音。
良久,李衣锦听见外面客厅门响,是陶姝娜回来了,她挂断电话,丢开手机,窝在被子里无声地大哭。
而孟明玮在没开灯的房间里枯坐着,客厅里传来李诚智雷打不动中央七套的声音。她把目光投向墙边老旧的书柜,那里面分门别类地收着李衣锦从上小学到现在的每一本练习,每一份试卷,每一篇作文,每一张图画。柜子上摆着的照片她每天都会拿出来擦,有李衣锦的百日照和周岁照,有她们母女俩的合照,有她姐妹三人和父母的黑白老照片,还有她珍藏的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李衣锦从来没有这么顶撞过她。除了确实不聪明,很多时候也确实不懂事之外,还算听话,在她的巴掌威胁之下,逆来顺受,做错了也认罚认打,哭都不会太大声。她盯着那张合照,她抱着只有四五岁的李衣锦,两个人都笑得像花一样。好像李衣锦长大后,她们俩就都没再这样笑过了。她一发火,孩子就认错,她一打,孩子就哭,她好了,孩子就默不吭声,仿佛成了一个逻辑圆满的循环。
说实话,她也曾经想过,当初该不该生下李衣锦,却没想到这句话今天竟然是从李衣锦嘴里听到的。
你不配做妈妈。每一个这样说出口的女儿,在震怒和气愤的当下都不会去想,被她这样说的妈妈,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她也曾经是这样的一个女儿,如今她变成了遭自己女儿怨恨的妈妈。
作为家里的长女,她从八岁起就会在爸妈都晚回家的时候搬个板凳站到灶台前给自己做晚饭。两个妹妹相继出生之后,她妈忙得不可开交,她就像当妈一样手把手带着妹妹们长大,从来没抱怨过一句。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孟明玮崇拜她妈,想像她一样,成为家人的依傍,有说一不二的魄力,主宰自己的人生。
高考恢复的头一年,她认识的一个邻居哥哥下乡回来考上了省内最好的大学,她羡慕得要命,觉得自己无比幸运赶上了好时候,信心满满地想着自己三年后也能考上大学。十八岁的那个夏夜,她照顾两个妹妹睡着之后,妈妈才回来,跟她爸在灯下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商量着什么。看到她过来,随口说,“两个小的都睡着啦?”
“睡着了。”孟明玮回答。
看爸妈没顾得上理她,她只好主动开口说,“妈,老师今天说,我能考上大学。”
她妈抬起头,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哎呀,”她说,“不说我差点忘了,咱们老大今年要毕业了。”
她点点头,充满期待。“明玮呀,你过来。”她妈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这几年呢,妈妈的厂子才起步,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投在了里面,你也看到了,妈妈每天这么忙,只能辛苦你帮忙带妹妹。”
孟明玮点点头,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她妈看了她爸一眼,“爸妈的意思,希望你毕业之后,能来厂子里帮忙。一个呢,你是咱家人,将来迟早要一起干这些活,你早点熟悉了,也能减轻一点爸妈的负担。另一个呢……家里现在是困难的时候,确实是没有闲钱供你念大学,两个妹妹还小,还要吃穿用度……”
孟明玮低下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
“我才不去搬你那些臭鱼烂虾。”
她妈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是小渔村出来的女儿,离开体制之后,她把原本渔民的生意做大,办了一个冷冻厂,加工储存销售海鲜鱼类产品一条龙,给以前入不敷出的小镇青年们创造了很多工作机会,她爸也被她妈劝了来帮忙。十八岁的孟明玮并不懂得那些,她只知道爸妈每天忙得不着家,妹妹有什么事她只能码头和厂子两边跑,但也时常找不到爸妈在哪。散发着鱼腥气的冷库,大夏天穿着棉袄推着铁板车卸货的满身臭汗的工人,在一个少女的虚荣心里,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明玮,”她爸立刻说,“不能这么说话。爸妈每天辛苦赚钱,不都是为了你们吗?”
“为了我的话,为什么不让我念大学?”孟明玮说,“就是因为有了妹妹,你们就不让我念书?凭什么?我是姐姐,又不是妈,每天带孩子,我们班同学都笑话我!”
“笑话你?带孩子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谁家不是拖家带口一堆孩子?”她妈看了她一眼。
“谁家的妈妈像你一样从来不管孩子?”孟明玮梗着脖子反驳,“邻居们都说你就知道跟打渔的卖鱼的混在一起,成天不回家,你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给我们做饭洗衣服?”
孟明玮说着,就看到她妈脸色不悦起来,还没开口,反而是一向惯着她的她爸瞪了她一眼,“跟你妈道歉。”
“我要念大学。”孟明玮说。
“行,你不是要念吗?”她妈严厉起来,“你能考上我就让你念!”
“你说的?”孟明玮不示弱地看着她妈。
“我说的!”她妈说。
“那你说话算话,”孟明玮说,“否则你就不配做妈妈。”
这话一出口,她就看到她妈脸上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一个字。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妈妈眼里泛上了水光。
那晚她也没睡着,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听着两个妹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透过门缝看到外间的灯光一直没有熄,爸妈在低声地说话,沙沙地翻着账本,还有妈妈隐约的啜泣。
第六章 你不配做妈妈(2)
一大早孟明玮就下楼了,但她妈没在家,估计是去小公园散步了。她出门去了早市,提着菜回来绕到小公园,果然看到她妈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津津有味地看对面老头老太太打太极拳。看到她来了,她妈就起身让她搀着,两个人慢悠悠地一起溜达回家。 “买了带鱼啊,”她妈说,“中午煎了吃。” “好。”孟明玮答。 “最近老二怎么不来了?叫她来吃饭也不来,忙什么呢。”她妈说。 “不知道啊,”孟明玮漫不经心说,“她不总忙忙叨叨的吗。” “这几天没睡好?看你蔫头蔫脑。”她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说。 孟明玮没作声。 进了家门,她把菜放好就开始打扫。她妈现在虽然腿脚还利落,但是腰不好,她就包揽了家务。孟菀青过来也懒得帮忙,只三天两头买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儿来孝敬她妈,什么高级吸尘器,扫地机器人,自动晾衣架,懒人料理机,挨着样地往家里送,有的孟明玮艰难试了一次,有的因为说明书看不太懂又怕使坏了人家的高级货,包装都没拆就束之高阁。 她给她妈泡了杯茶端过去,她妈坐在椅子上戴着老花镜看账本,看她过来,就放下账本,拉她坐在身旁。 “李衣锦最近怎么样?”老太太说,“她走的时候我可告诉她了,下不为例,咱们家的女婿是要带回娘家过年的。” 孟明玮叹口气,盯着茶杯上的热气缓缓上升,盯到眼睛发酸。 “还女婿呢,我给她介绍相亲,生我气了。”她说,即使要重述这句话也是无比艰难的事,“说我不配做妈妈,当初就不该生她。” 母女俩沉默了许久。孟明玮低下头抹了抹眼睛。“我以前,对她严厉,打她骂她,总想着,将来她出息了,就知道我的苦心了。现在可好,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样。” “你还记得你高中毕业那时候跟我吵架不?”老太太抿了口茶,笑着说,“你从来懂事,也没有过什么叛逆的时候,就那阵子也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样。” 孟明玮哭笑不得,“妈,你就笑话我吧。就是因为我自己不是那块料,我后来才盼着李衣锦能出息。她要是好,我这辈子不也值了吗?” 孟明玮怕她妈食言,铆足了劲…
一大早孟明玮就下楼了,但她妈没在家,估计是去小公园散步了。她出门去了早市,提着菜回来绕到小公园,果然看到她妈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津津有味地看对面老头老太太打太极拳。看到她来了,她妈就起身让她搀着,两个人慢悠悠地一起溜达回家。
“买了带鱼啊,”她妈说,“中午煎了吃。”
“好。”孟明玮答。
“最近老二怎么不来了?叫她来吃饭也不来,忙什么呢。”她妈说。
“不知道啊,”孟明玮漫不经心说,“她不总忙忙叨叨的吗。”
“这几天没睡好?看你蔫头蔫脑。”她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说。
孟明玮没作声。
进了家门,她把菜放好就开始打扫。她妈现在虽然腿脚还利落,但是腰不好,她就包揽了家务。孟菀青过来也懒得帮忙,只三天两头买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儿来孝敬她妈,什么高级吸尘器,扫地机器人,自动晾衣架,懒人料理机,挨着样地往家里送,有的孟明玮艰难试了一次,有的因为说明书看不太懂又怕使坏了人家的高级货,包装都没拆就束之高阁。
她给她妈泡了杯茶端过去,她妈坐在椅子上戴着老花镜看账本,看她过来,就放下账本,拉她坐在身旁。
“李衣锦最近怎么样?”老太太说,“她走的时候我可告诉她了,下不为例,咱们家的女婿是要带回娘家过年的。”
孟明玮叹口气,盯着茶杯上的热气缓缓上升,盯到眼睛发酸。
“还女婿呢,我给她介绍相亲,生我气了。”她说,即使要重述这句话也是无比艰难的事,“说我不配做妈妈,当初就不该生她。”
母女俩沉默了许久。孟明玮低下头抹了抹眼睛。“我以前,对她严厉,打她骂她,总想着,将来她出息了,就知道我的苦心了。现在可好,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样。”
“你还记得你高中毕业那时候跟我吵架不?”老太太抿了口茶,笑着说,“你从来懂事,也没有过什么叛逆的时候,就那阵子也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样。”
孟明玮哭笑不得,“妈,你就笑话我吧。就是因为我自己不是那块料,我后来才盼着李衣锦能出息。她要是好,我这辈子不也值了吗?”
孟明玮怕她妈食言,铆足了劲儿读书,就想着能够考上大学,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让她妈无话可说。但不配的是她自己,她高考落榜了。这下她彻底理屈词穷,毕竟不是她妈不让她念,是她自己考不上。
她把自己在小屋里关了好久,叫她吃饭她也不出来,炎热的夏天夜晚,两个妹妹只能挤到爸妈房间去睡。她爸想去跟她讲道理,被她妈拦住了。“让她自己待着吧。”她妈说。
第三天早上,天蒙蒙亮她就起来了,她妈已经出门,两个妹妹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她爸手里拿着蒲扇缩在角落打着呼噜。她进了厨房,准备好了早上吃的稀饭和小菜,然后出了家门,直接去了厂子里。
她妈正在跟运货的工人核对数目,她就站在一边等了好久,直到货车都开走了,冷库前来来往往的人也都各忙各的去了,她妈一抬头,看见了她。她走过去,还没开口,她妈倒是先发话了。
“明年还想试试吗?”
“啊?”她没反应过来,一愣。
“你们同学,今年落榜的,不是也有明年再考的吗?”她妈说,“你还想考吗?”
看她没回答,她妈就转身往楼里走,她跟在身后,踌躇了好一阵,说,“妈,我以后在厂子里帮你吧。”
从那之后,她没再提过要念大学的事,爸妈也没再提过。
“你后来怨我吧?”老太太说,“你要是再考一年,说不定就考上了。怪我那几年一心扑在厂子上,忽略了你。后来我想想,挺后悔的。”
“再考几年我都考不上。”孟明玮摇摇头,“你看李衣锦,考了两次研,也没考上,我俩都没这个基因。妈,你说,你和爸脑子都那么好使,老二老三也都聪明伶俐,怎么我就没遗传到呢?”
老太太就笑,“有什么可遗传的。你啊,就是把姑娘逼得太狠了,你看老二,随便散养,咱们娜娜不照样学啥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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