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彬把那袋烧饼摔在地上,拂袖而去。
“以前你跟我说周到的事,我还觉得难以理解。”陶姝娜对李衣锦说,“现在想想,父母是自己从小到大仰视着成长的人,怎么能够一夜之间接受信仰的崩塌呢?我接受不了。”
“父母不是信仰,从来就不是。”李衣锦叹了口气道,“他们不仅不完美,还会犯错,从他们那学的人生道理,不仅没用,还总踩雷。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以后的路自己走呗。”
门铃再一次响起的时候,孟明玮的神经又绷紧了。李衣锦走了之后,家里清静下来,她便开始胡思乱想,四面八方传来的一个微小的动静,她都怀疑是李诚智在楼上拆家,或是孟辰良那帮人又回来闹事。
她没敢答应,小心地走过去,从猫眼往外看。门外是一个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体型矮胖,从猫眼狭窄的范围看出去,只能看到模糊的样貌。
孟明玮屏着呼吸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别人,就开口问,“你找谁?”
“请问这里是孟显荣家吗?”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带着方言的腔调,“我是孟辰良的老伴。我知道他带孩子们来过。”
孟明玮一惊,没敢应,进了卧室。老太太已经听到外面门铃,问,“怎么回事?”
“是孟辰良的老伴。”孟明玮说,“他们不是都回去了吗?这老太太一个人来干什么?不会又是他们来卖惨吧。”
她看老太太犹豫,便说,“以安说了不让咱们随便给陌生人开门,不安全。”
两人正在商量,就听见外面又按了一声门铃,然后说,“你们要是不方便开门,就算了,我给老人家带了点东西,放在门口,希望老人家腿脚早点好。”
便听见门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孟明玮从猫眼看出去,就看到老太太小心翼翼走开,一步步下楼梯的声音。
她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伸手开了门。
“……台阶老旧了,你小心。”她指指楼上,说,“我妈就是那么摔的。”
孟明玮把老太太让进客厅,又把她妈扶到轮椅上,推出卧室。
老太太局促地站在沙发旁边,搓了搓手,“那个,我叫周秀芳,今年六十七了。婆婆去世之前,一直是我照顾的。他们非要来……来寻亲,我也说不上话。我今天来,想替我老伴,和孩子们,跟老人家道歉。”
她有些艰难地冲着乔海云鞠了一躬,因为有点胖,所以弯腰也显得有些费劲。
“这不是我婆婆的本意。”她说,“打扰到你们一家人的生活,对不起了。”
孟明玮连忙上前扶她,“您别鞠躬了,坐下来说吧。”她说。
孟显荣的事,被她婆婆严严实实地瞒了一辈子,直到弥留之际,不认字的她才在儿媳周秀芳的帮助下写了一份遗嘱,希望将来如果还能找到孟显荣,能跟他一起合葬在孟家祖坟。
“她早年就知道他成了家,不会再回去了。”周秀芳说,“但她从来没怨过。她在世一天,就没想过要来找他,要来认亲。我婆婆虽然没有文化,但知道人各有命,生前事她早就不强求了。只是孤苦了一辈子,她还是要为自己求个身后事。我婆婆是个明白人,我伺候了她这些年,她从来没找过我麻烦,反倒还说她欠我的,是我老伴和孩子们不懂事,难为你们了。”
“他们来为难我们,你替他们来道歉,是什么意思?”孟明玮有些不满地说,“为难也为难了,还要跟我妈要钱。不用说我妈现在已经没钱了,就算有钱,也不会给你们。你们俩的养老是你们儿孙的事,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是。”周秀芳连连点头,“是我教育得不好。我老伴就这一个儿子,想要什么都拼命给他,但他不争气,连结了婚的老婆都跑了,丢下两个孙子,还不是扔给我帮他带大。给你们添乱了,对不起了。”
“您没明白我意思。”孟明玮说,“我是说,他们犯浑,他们应该给我妈道歉。你这么大岁数,自己跑过来,万一身体有点闪失,这责任我们可担不起。你老伴你儿子那样,谁能照顾你?你还替他们道歉?”
她就讪讪地笑笑,“我没事,我没事。我就是胖,前几年有病,吃药吃的。现在没事,就是三高,平时控制控制。”
孟明玮不说话了,看了一眼她妈。她妈一直坐在轮椅上没作声,这时招呼她过去。“去买点菜吧?”她妈说,又冲周秀芳说,“不介意的话,在家里吃个饭吧。”
这倒是出乎孟明玮的意料,她妈竟然愿意留人家吃饭。她还没出门,孟菀青就上门来了,周秀芳刚进门,孟明玮就悄悄地给孟菀青发了信息,叫她过来。
“哟,这一家子可是有意思,排着队上门。”孟菀青进来就说。孟明玮对她递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你陪妈,我去买菜,回来一起吃饭。”孟明玮说。
她心事重重地出了门,在心里琢磨来琢磨去。这周秀芳看起来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怎么就摊上那样的老伴和儿孙?在她妈面前口出狂言要钱的时候,关于她的半个字都没提,仿佛这个伺候婆婆伺候老伴,带完儿子带孙子的人不存在一样,现在倒是她自己上门来道歉。有什么意义?
心里胡思乱想着,手机冷不丁地响起,她没注意看就下意识地接了。
“你好,”那边一个陌生却温和的声音,“请问是李衣锦妈妈吗?”
第二十五章 两个妈妈(3)
“阿姨好,我是周到。衣锦已经回北京了,一切顺利,您放心。我妈妈如果冒昧给您打电话,请您千万别生气,她不是为了我来劝您的,我知道您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同意我和衣锦在一起。我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虽然我知道这样说有点奇怪,也有点不可信,但我还是要说,她是犯过错,但她原本也想当一个好妈妈。” 周到发完这条信息,起身走到客厅。李衣锦正从洗衣机里把衣服拿出来,他便走过去,她递过一件,他就接过来,抬手晒在阳台的晾衣杆上。 “你妈妈喜欢什么?”李衣锦透过薄薄的衣料望向窗外洒进来的阳光,问。 周到一愣。那时间太久远,他太小了,记忆早就模糊了。 “好像……她喜欢听音乐。”他拼命回想,“我小时候家里有一台旧的录像机,可以播放录像带。虽然电视屏幕上放出来效果很差,但至少能听声音。她特意麻烦朋友刻录了一盘不知道是什么的合集,里面有好多外国乐团的演出,钢琴小提琴,我看不懂也听不懂,就记得她后来把那盘带子都听坏了。再后来,录像机和电视也被砸了,她就没再听过了。” 他把最后一件衣服在衣挂上铺展开来,拍拍手。两个人就那样无所事事地站在阳台上,用回忆来消磨时间。 “我也不知道我妈喜欢什么。”李衣锦摇摇头,“她的弦绷得太紧了,生活里从来看不见她自己。我好希望她也有点什么喜欢的东西,这样让她开心才会变得容易起来。就算是跟楼下的大爷大妈跳广场舞也行啊。” “能跳广场舞多好,我妈肯定很羡慕。” “你很盼她出来吧。” “嗯。” “说不定,以后两个妈妈可以成为好朋友。” “你真这么想?” “真的。” “……你,你好。我是李衣锦的妈妈。”孟明玮结巴起来,她不知道要怎么跟电话那端那个陌生的女人对话,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怎样以李衣锦妈妈的身份,跟李衣锦男朋友的妈妈正式地进行一次对话。一直以来,这样的一个形象在她脑海中是充满矛盾的,她一方面无比期盼自己的女儿能够和理想中的完美对象组建新的小家庭,另一方面却又无比清醒地明白,一旦女儿…
“阿姨好,我是周到。衣锦已经回北京了,一切顺利,您放心。我妈妈如果冒昧给您打电话,请您千万别生气,她不是为了我来劝您的,我知道您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同意我和衣锦在一起。我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虽然我知道这样说有点奇怪,也有点不可信,但我还是要说,她是犯过错,但她原本也想当一个好妈妈。”
周到发完这条信息,起身走到客厅。李衣锦正从洗衣机里把衣服拿出来,他便走过去,她递过一件,他就接过来,抬手晒在阳台的晾衣杆上。
“你妈妈喜欢什么?”李衣锦透过薄薄的衣料望向窗外洒进来的阳光,问。
周到一愣。那时间太久远,他太小了,记忆早就模糊了。
“好像……她喜欢听音乐。”他拼命回想,“我小时候家里有一台旧的录像机,可以播放录像带。虽然电视屏幕上放出来效果很差,但至少能听声音。她特意麻烦朋友刻录了一盘不知道是什么的合集,里面有好多外国乐团的演出,钢琴小提琴,我看不懂也听不懂,就记得她后来把那盘带子都听坏了。再后来,录像机和电视也被砸了,她就没再听过了。”
他把最后一件衣服在衣挂上铺展开来,拍拍手。两个人就那样无所事事地站在阳台上,用回忆来消磨时间。
“我也不知道我妈喜欢什么。”李衣锦摇摇头,“她的弦绷得太紧了,生活里从来看不见她自己。我好希望她也有点什么喜欢的东西,这样让她开心才会变得容易起来。就算是跟楼下的大爷大妈跳广场舞也行啊。”
“能跳广场舞多好,我妈肯定很羡慕。”
“你很盼她出来吧。”
“嗯。”
“说不定,以后两个妈妈可以成为好朋友。”
“你真这么想?”
“真的。”
“……你,你好。我是李衣锦的妈妈。”孟明玮结巴起来,她不知道要怎么跟电话那端那个陌生的女人对话,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怎样以李衣锦妈妈的身份,跟李衣锦男朋友的妈妈正式地进行一次对话。一直以来,这样的一个形象在她脑海中是充满矛盾的,她一方面无比期盼自己的女儿能够和理想中的完美对象组建新的小家庭,另一方面却又无比清醒地明白,一旦女儿真的有了自己的家,就再也不会回来,留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孤独终老。
她就那样手足无措地站在路旁,手机举在耳边。她正准备去买菜,刚刚走到楼下的小公园,面前有很多老头老太太在打太极拳,旁边还有推着儿童车晒着太阳慢慢散步的年轻妈妈。
“你好,衣锦跟我说起过你。”那边的声音继续温和地传来,“她说家里姥姥八十高寿了,一定是女儿们照顾得好,老人家福寿绵长。”
孟明玮想客套一下,但“谢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那边就接着说道,“衣锦也是你们家养出来的好女儿呀,虽然我没见过她,但跟她说话,就觉得是个善良又真诚的姑娘。我很羡慕你,能陪着孩子长大。”
话说得云淡风轻,孟明玮的心里却是倏忽一沉。她试着去想象这个陌生的女人所处的环境,去想象多年以前那么年轻的一个人,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拼死毁掉了生活所处的牢笼,然后心甘情愿地在监狱的牢笼里度过漫无天日的岁月。
她无法想象。那必是比自己的处境更艰险百千万倍的样子。但从对面的语气里,她什么都听不出来,就像小时候给李衣锦开完家长会,跟家长聊聊天通通气一样随意。
很意外地,她们后来没有再聊李衣锦,也没有聊周到。
“我离婚了,现在在照顾老妈。老妈年纪大了,有时不听劝,挺愁人的。我腿不好,怕以后抱也抱不动,背也背不动。”
“我们每天也要做工作。做工的地方和睡觉的地方分开,去做工的路上,能有一小段看得见阳光的走廊,特别好。”
“我做饭特别好吃。我们家人喜欢吃海鲜,老妈年纪大了都还从来不忌口,我总担心她血脂高。”
“我这两年胖了。之前瘦,胃口也不好,现在好一点了。伙食也不错。”
“你是哪里人?娘家还有亲戚吗?”
“你离婚以后住哪里?身边有家人陪吗?”
“你什么时候都能打电话出来吗?那我能不能寄东西给你?”
“你平时喜欢什么?看书?养花?”
……
两个人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讲讲近日,讲讲以后,唯独不敢讲过去。
但孟明玮心里一直想着,自己即使在家里,为了转嫁生活的苦难,都差一点把亲生女儿逼成最恨自己的人。她那么孤独,一个人熬过那么久,又经历过多少濒临绝望的崩溃?
一不小心便脱口而出了。
“你……后悔吗?”她突兀地问,没有意识到这样如此不礼貌。
那边安静了瞬间,然后传来一声轻松的笑,透着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苦难般的坚定。
“后悔?从来没有。”
孟菀青在厨房收拾,两个老人家坐在客厅喝茶聊天。孟菀青现在已经开始每天都做饭了,发现自己也不是不会做,只是没有孟明玮做得那么熟练而已。
“……这样说来,咱们俩其实没差多少岁,倒差了一辈。”乔海云跟周秀芳说,“孟小兵跟我们家老幺年纪一样大。”
周秀芳点头道,“是。乡下条件不好,我流掉两次才又怀上,天天担惊受怕,直到他出生才踏实。”
“咱们那时候,孩子都皮实,以为生下来就没事了。”乔海云说,“那你后来没要老二?”
“要来着,身体不好,又流掉了之后,就再也没要成。”周秀芳说。“我就这一个儿子,把他惯坏了。”她低声说着,抹起眼泪,“有时想想我这一辈子,何苦呢?血汗都付了,现在儿子孙子没有一个念我的好,巴不得我早点死掉,他们就不用养我到老。还是你有福气啊,姑娘们个个都懂事,惦记你,自己也过得好,不用操心。”
乔海云低头垂眼,苦笑一声,“哪有不操心孩子的妈?”
“我看你们家老二挺年轻的,跟老大差不少岁数吧?”周秀芳问。
“差十岁。”乔海云答。
“啊,那你要老二老三的时候可是岁数不小了,”周秀芳算了算,说。
“三十三,要老二时三十三。要老幺时三十七。”乔海云说。
“也是身体不好?”周秀芳问。
乔海云年轻时身体可不是一般的好,打零工,男人能干的活她几乎没有不能干的,还好后来遇人赏识,发现她懂写字识数,干粗活可惜。走出小渔村的她发现了精彩的大千世界,她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干,什么都不能把她绑架在小家庭的方寸之间。
当然周围的人总在问她,年纪老大不小了,为什么不要孩子?乔海云倒是有自己的话术。别人说她不懂事,不给她爸妈省心,她便说,爸妈早就说了乔家绝后了,既然都绝后了,我生不生孩子还有什么区别?别人说她不体谅孟显荣,说孟老师比她年纪大那么多,还不赶紧给他生儿子传宗接代,她便说,孟老师自己老家都不回了,传什么宗,接什么代?
她直爽泼辣,说话从来不留情面,渐渐地周围的人也就不再劝她了,私下里都说她性子野,也不知道孟老师怎么降得住。
“这辈子都别想有人降得住我。”每每说出这句话,乔海云都觉得自己是个冲锋陷阵的斗士,所向披靡。她讨厌任何试图束缚她的人,讨厌任何不按她的安排和计划发展的事,讨厌影响她学习和工作的一切。
所以她不喜欢小孩。那时她家隔壁有一户邻居,生了七个孩子,从刚会爬到青春期一应俱全,偏偏还穷得叮当响,一家人因为躲债才跑到这里借住,当爹的成天在外又偷人又赌钱,几乎不着家,只有一个当妈的脚不点地忙活着照顾孩子们,每天鸡飞狗跳。孩子打闹哭叫,妈妈暴躁的责骂,锅碗瓢盆稀里哗啦,常常吵得乔海云和孟显荣睡不着觉,但出出进进看到那位妈妈都是一脸麻木的神情,没有任何想道歉的表示。再看到她周围邋里邋遢拖着鼻涕的大小孩子们,乔海云和孟显荣抱怨的话也不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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