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云挨个打量着孩子们,就笑了。
“别一个个拉着个脸。”她说,“我说点高兴的事。”
姐妹三个互相看了看,并没有人猜到她想说什么。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门没关,一推就开,周秀芳出现在门口。
昨天一整天的热闹,她都没有参加。虽然住在多人间,但别人说笑的时候,她也只是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乔海云知道她并不适应这里,心中难受,便也没多劝。
“过来坐吧,孩子们都在,我正跟她们说这事儿呢。”乔海云说。
周秀芳便有些局促地进来,在靠近门边的椅子上坐下。
“以安教给咱们的,家里重要的事,要通过民主的方式做决定。”老太太轻描淡写,“正好今天大家都在,我就先说我的意思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仍是一头雾水。
“我已经同意迁坟了。”乔海云说,“让你爸迁回他老家,和他的发妻葬在一起,葬在他们家祖坟。今天跟你们说,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
姐妹三个顿时一惊。
“妈。”孟菀青下意识站起身。“你别瞎说。这种事不能瞎说的。”
“妈,你是不是被今天的事气着了?你别多想啊。”孟明玮也立刻说。
“我想了好几天了,想得很清楚了。”乔海云摇了摇头,道,“我跟你爸过了一辈子了,他对我,对你们,都很好,我知足了,也值了。既然他们家的老太太等了他一辈子,唯一的遗愿就是他回去,那我也不必强留。”
孟以安心头一酸,眼圈便红了。“妈,你是不是还在怨我爸?”她忍不住问。“人都走了那么多年,你跟他赌气还有什么用呢?但爸不会愿意离开你的,爸走了,你在墓里留的那个位置怎么办?”
乔海云就笑,“以安,你不是最开通的吗?现在倒拿这个来跟我说事儿了。我早就说过,活着的人,没必要跟走了的人较劲,我怎么会跟他赌气?不跟他埋一起能怎么样?我还不稀罕呢,一个人多舒服。”
三个人一时间都哑口无言,反对也不是,支持也不是,面面相觑。
倒是球球突然脆生生地开口发问,“姥姥,那你以后埋在哪儿啊?”
乔海云就笑,“你希望姥姥埋在哪儿?”
球球认真地转了转眼珠,思考了一会儿,答道,“能不能埋在天上?就坐着火箭,飞到云彩上面去,这样我以后就可以在上体育课的时候给小朋友指,那朵云彩上住着我姥姥呢。”
陶姝娜在一边说,“这个姥姥可做不到,火箭也不停在云彩上,火箭的本质是助推器和运输工具,把卫星或者飞船送到既定位置之后,有的掉公海里,有的进太空里,你可看不见。”
孟菀青瞪了陶姝娜一眼,陶姝娜就闭了嘴。
“好啦,既然你们都没有疑问,咱们就这么定了。秀芳,”乔海云说,“你给他们打电话吧,他们自己安排时间过去迁坟。明玮,菀青,到时候你们俩也过去,公墓那边有什么需要的手续,你们拿着我的证件帮着处理一下。”
“妈,”孟明玮倒是没想到她会跟球球问出同一个问题,“那你呢?你以后……怎么办?”
乔海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望向窗外。好一阵子,才开口道,“我想回家看看了。”
“我也想!”球球在一边说,“我想听姥姥讲出海的故事。我妈说了,以后要带我去姥姥的家乡看看呢。”
“不用以后,”孟以安说,“咱们办完迁坟的事,就一起陪姥姥回家。好不好?”
“真的?!”球球大喜过望,兴奋地跳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
球球伸手抓着孟以安的手使劲摇,孟以安却看向她妈。她妈靠在窗边望着外面,脸上没有怨怼也没有不甘,有的只是过尽千帆之后梦回故乡的眷恋。
李衣锦坐在她妈身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伸手轻轻握住她妈有些颤抖的手。
“姥姥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是她希望的。”她说。
“是吧。”孟明玮茫然地点点头,回答道。
那天夜里,她久违地梦到了很多小时候的场景,她和她妈挤在一张小床上,她闭着眼,听她妈讲故事,感觉自己就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随着海浪的起伏心情跌宕。可当她睁开眼时,发现船上只有她自己。风雨飘摇中,她只看到远处越来越远的帆,一张嘴,吃进去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的细碎的浪花。
第三十章 家宴(3)
“等我走了以后,不要墓,也不要坟,什么都不要。你们呐,就带我到离岛最近的码头,坐上船,开到海中间去,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以后你们谁记着我,想我了,就来海边看看我。要是天儿好,阳光足,能看见对岸的岛,就多跟我说说话。要是天阴着,雾气昭昭,看不见岛,那就打个招呼再走,我也知道你来了。” 迁坟的时候孟明玮和孟菀青去了。孟家带来的人手脚麻利,墓碑没几下就轰然倒地。他们带着孟显荣的骨灰离开后,一排洁白的墓碑之中留下残缺的扬着尘的豁口,格外刺眼。 “爸迁走了,妈百年之后即使还葬在这里,那碑上的字都不知道要怎么写了。”孟菀青慨叹道。 而乔海云此时静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出神。周秀芳坐在一旁,欲言又止,还是开口问道,“真的甘心吗?” 乔海云回头看她,笑了笑,“活都活到现在了,还计较什么甘心不甘心。人这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埋在哪儿不过是活着的人留个念想。他要回家,那便回吧,我得个自由,也挺好的。” 大家陪老太太去海边。路上球球坐在姥姥身边,听她讲故事,听得一惊一乍地咯咯笑。姥姥就戳她的脑门,说道,“跟你妈小时候一个样,咋咋呼呼的。” 李衣锦和陶姝娜一起坐在后面。两个人听着一老一小的欢笑声,却是都笑不出来。 “我总觉得,以后没有家了。”没心没肺的陶姝娜头一次看起来怅然若失。“姥姥不在家,咱们以后回哪儿呢?” 李衣锦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遥遥地想象着很多年以前,年轻的姥姥第一次离开家乡时的心情。她那时一定不会想家吧?会想象多年以后自己拥有一个怎样的家么? “不回了。”李衣锦若有所思地说,“以后都不必回家了。自己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乔海云也有很多年没来过这个熟悉的码头了,由于经营改革,现在并没有轮渡往来,一行人到了码头,却无法去岛上。 大家都垂头丧气,老太太倒是没有觉得扫兴,“不去就不去吧。”她说,“今天天气好,远远看看就行了。我年纪大了,晕船。” 于是大家推着她去海边。李衣锦和…
“等我走了以后,不要墓,也不要坟,什么都不要。你们呐,就带我到离岛最近的码头,坐上船,开到海中间去,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以后你们谁记着我,想我了,就来海边看看我。要是天儿好,阳光足,能看见对岸的岛,就多跟我说说话。要是天阴着,雾气昭昭,看不见岛,那就打个招呼再走,我也知道你来了。”
迁坟的时候孟明玮和孟菀青去了。孟家带来的人手脚麻利,墓碑没几下就轰然倒地。他们带着孟显荣的骨灰离开后,一排洁白的墓碑之中留下残缺的扬着尘的豁口,格外刺眼。
“爸迁走了,妈百年之后即使还葬在这里,那碑上的字都不知道要怎么写了。”孟菀青慨叹道。
而乔海云此时静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出神。周秀芳坐在一旁,欲言又止,还是开口问道,“真的甘心吗?”
乔海云回头看她,笑了笑,“活都活到现在了,还计较什么甘心不甘心。人这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埋在哪儿不过是活着的人留个念想。他要回家,那便回吧,我得个自由,也挺好的。”
大家陪老太太去海边。路上球球坐在姥姥身边,听她讲故事,听得一惊一乍地咯咯笑。姥姥就戳她的脑门,说道,“跟你妈小时候一个样,咋咋呼呼的。”
李衣锦和陶姝娜一起坐在后面。两个人听着一老一小的欢笑声,却是都笑不出来。
“我总觉得,以后没有家了。”没心没肺的陶姝娜头一次看起来怅然若失。“姥姥不在家,咱们以后回哪儿呢?”
李衣锦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遥遥地想象着很多年以前,年轻的姥姥第一次离开家乡时的心情。她那时一定不会想家吧?会想象多年以后自己拥有一个怎样的家么?
“不回了。”李衣锦若有所思地说,“以后都不必回家了。自己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乔海云也有很多年没来过这个熟悉的码头了,由于经营改革,现在并没有轮渡往来,一行人到了码头,却无法去岛上。
大家都垂头丧气,老太太倒是没有觉得扫兴,“不去就不去吧。”她说,“今天天气好,远远看看就行了。我年纪大了,晕船。”
于是大家推着她去海边。李衣锦和陶姝娜陪着球球在海滩上玩,孟明玮,孟菀青和孟以安三个人就陪着她妈聊天。
远处是蓝天白云,近处是海滩上玩耍的女孩们,如此美好温馨的场景里,听着老太太云淡风轻地说着要将骨灰撒向大海的话,姐妹三个人都是心头一痛。
“行啦,我就是提前说说。明玮不是说过吗,我能活到一百岁呢!现在还早,我还得享受生活!”老太太说完自己的安排,笑得爽朗而释然,“以后的事留给以后去办,等我把腿脚养好了,我有的是机会出去玩!”
姐妹三个回过神来,终于附和着笑起来。孟以安说,“是啊,球球都说了,以后她去哪儿玩,得把姥姥给带上!”
女孩们奔跑时的尖叫声回荡在海滩上,无忧无虑,如此快乐。
“以后,我也想带孩子们来。”孟以安说,“让他们也看一看怎样开船出海捕鱼,应该挺有意思的。”
“好啊。”老太太笑道。
在回北京的路上,孟以安跟李衣锦说,“你不是想来做志愿者吗?最近有个失学儿童的慈善项目,我会带小孩们一起去,你可以一起来。”
“行,”李衣锦挺开心地说,“那我问问周到的时间,我们俩一起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孟以安说。
“对了,我在跟我们剧场的合作方提策划案,希望以后有机会,把巡演活动也做到更多地方去。”李衣锦说,“说不定以后要跟你合作啦。”
孟以安赞许地看了看她,“不错啊,”她说,“我是不是应该把你挖过来做策划总监?”
“算了,”李衣锦说,“我还是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才不要受你压榨呢。”
两个人都笑了。
“你们俩现在感情还挺好的样子,考虑过以后的打算吗?”孟以安问李衣锦。
李衣锦犹豫了片刻,回答,“说没考虑过是假的。但说考虑过的话,却也不是你想的那种打算。”
“你是说结婚?”孟以安问。
“不是吗?”李衣锦说,“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两个人都知道以后有结婚的可能,但也有不结婚的可能,带着这样的心情去相处,很多焦虑和矛盾也能化解了。”
“你长大了呀,”孟以安笑着说,“有时候你妈都应该跟你学学。”
李衣锦摇摇头,笑,“人不管多大年纪,该像小孩的时候,还是像小孩,但该长大的时候,也早该长大了。”
等到孟以安组织孩子们趁假期去贫困县活动时,捐赠失学儿童的款项已经到位,孩子们虽然耽误了开学,但至少也拿到了新的课本和书包,小学的楼房和操场已经翻修完成,新的课桌椅和黑板搬进了教室,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进行。
孟以安特意带球球去了村头布满陷阱的那一家。还未走近,就看到原本的陷阱里没了尖刺,顽强地长出了野草野花。屋后荒芜的地面也被清理过,翻得平整,像是种了什么菜籽,细细小小地从地里钻出一排排冒头的绿芽。
女孩从屋里端着盆出来晾衣服,看到孟以安,惊喜地睁大眼睛,把盆放在门口就跑过来。
“你真来了!”她有些忸怩地说,看到孟以安旁边站着球球,立刻更加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沾着肥皂水的手慌忙在衣襟上搓了两把。
“当然啦,我们不是拉过钩嘛,我答应带我女儿来找你玩的。”孟以安说,“这是球球。球球,叫姐姐。”
“姐姐好。”球球笑嘻嘻地说。
“你真的叫球球?”女孩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名字好好玩啊。大名就是球球吗?”
球球就笑,“是的!我爸爸姓邱,我叫邱球球!每次遇到新老师点名,都会笑我的名字好玩!但是我妈说,要是我姥爷在,肯定要笑话她没文化!”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
孟以安也笑了,就坐在一边,看着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球球把她带来的礼物亲手送给小姐姐,是她在手工课上学做的作品,女孩很喜欢,小心翼翼地看着,爱不释手。
“这个蓝色的是海水,这个白色的是小船,这个是小岛。”球球给她指着,解释道。
“真好看啊。”女孩感叹道,“但是……我没见过大海。”她说,“就只在画册和电视里见过。”
“你没见过大海呀?”球球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那下次我带你去看?我跟你说,我姥姥就是在岛上出生的,每天都在大海上坐船,可好玩了。她给我讲过好多好多故事,我讲给你听!”
“真的?住在岛上吗?”女孩好奇起来。
“对。”球球点点头。
“住在岛上,是不是离陆地好远好远?那多孤单呀。”女孩问。
“不会呀,”球球说,“岛上也有人。他们每天都坐船来陆地上,也有人从陆地上坐船去岛上。”
女孩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而且,我跟你说哦,”球球说,“你站在陆地这一边,都看不到那边的小岛。但是呢,要是赶上大晴天,就看得很清楚啦,有好多好多小岛就在不远的地方,其实离得都很近,只是起雾的时候看不到。所以啊,一点都不孤单。”
孟以安就笑了,补充道,“那叫群岛。”
“嗯,群岛。”球球点头,又说道,“我姥姥说她以后要把骨灰撒在大海里,这样我每次去海边,就是回家啦。”
在球球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孟以安仿佛看见了一个莽撞执拗的少女,头也不回地坐上远去的船,明知前方是命途多舛却也无惧无畏。
主宰了自己人生的人,也值得一个自己最满意的结局。
她们都值得。
番外一 五十步阳光
她也并不是一直都喜欢那一段看得见阳光的走廊。 至少刚来的那几年不喜欢。 那段走廊很短,正常走路一般五十步就到头了。走得快点,三十七八步。走得再慢,最多最多走七十步也到了。 大家都喜欢那段路。去做工,去吃饭,去接电话,去会面,都要走那条路。很多人早上起来就祈祷老天爷赏脸出太阳,只要每天享受了那五十步的阳光,一天的心情都会好。何况有的时候,在阳光的尽头等着她们的是家人的容貌和声音。 刚来的那几年,她一直被归类为“危险分子”。危险分子有的是对别人有危险,有的是对自己有危险,她属于后一种。 里面什么都不许带。发夹,皮筋,罐头瓶,首饰,都是可能被利用的致命物品。头几年她一直是重点监视对象,因为她不想吃喝,不想活着,只想死。 她每天都在懊恼。 不是为做下的那些事懊恼,而是懊恼自己进来了之后才知道,死竟然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别的人也劝过她。甚至有人帮她跟监区队长反应,借来了本心灵鸡汤书,放风的时候给她读。“有求死的念头很正常,好多人刚来的时候都有,但是慢慢地熬过来了,就开始想活下去了。”一个女犯人跟她说。 很多犯人有文化。她曾经认识过一个像她一样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是拼了命一般地从穷山沟走出来读了书的,人非常聪明,即使在监狱里做工,表现都比所有人要好,脑子好使,干活麻利,学什么一点就透。 脑子好使才懂得怎么死。由此可见,她的脑子还是不够好使,否则不会想不到,一旦进了牢,再想死,可就难了。 她的脑子只够支撑她到做出选择的最后一刻。 从开始到最后,她从来没有犹豫过。因为该尝试的她都尝试了,她知道自己无路可走。 最初她做着后来知道无用但当时还怀着一丝侥幸的抵抗。知道他喝酒,她偷偷把他放在家里的酒藏起来或是拿出去丢掉。他有一次把儿子推撞在桌角,孩子磕破了额头,她就把家里所有家具的边边角角全用布和胶带缠起来。他摔坏了好几把椅子,她就把所有椅子都换成塑料的。他把衣柜里她的衣服全都一把火烧掉,她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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