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阑。
装修很好,入户见水,两边是潺潺流水和逼真假山。
怪石嶙峋,错落有致,水底多锦鲤,松竹间隔。
舒令秋预先用自己的名字定了位置,在侍从的带领下,很快走进最里面的包厢。
推开门,空无一人。
现在才五点半,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舒令秋也没着急催促,拿出数位板和平板,开始改稿。
这个难缠的甲方其实是一家知名的时尚品牌Cardenas,舒令秋的第一本画集卖得很好,还有很多粉丝在网上晒图,声名鹊起的同时也吸引来了Cardenas的注意。
对方名气大,信誉好,舒令秋怎么想也觉得这是个双赢的项目,没多做犹豫和功课便接了下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
她都改了一个多月了还没定下来。
Cardenas风格偏向小清新,舒令秋的风格重色彩轻线条,她已将色彩调得一淡再淡,这次在改进意见上又再次减淡。
舒令秋转动电容笔,重新建层,打开喷墨模式,一点一点重绘。
改好后和上次再一对比,应该还能看出更多的可改进空间。
门梁风铃响,有客来。
舒令秋以为是温遇冬,立刻仰起头。
然而,不是。
是温珣。
他站在门口,背后是两个毕恭毕敬的侍从,天凉,白衬衫外配了件合衬深色马甲,高定西装松松挂在臂弯处,长身鹤立,身材挺括有型。
温珣移步至面前,西装被侍从拿去,拉开舒令秋身旁的舒美特椅坐下。
二人互道了客气话,便各自工作。
又过了许久,温遇冬还没出现。
“五点五十了。”温珣抬眼盯着墙上的挂钟,精准报时。
“……他可能路上堵车了。”
“嗯。”
她其实并不知道温遇冬是不是真的堵车了。
但以前约会迟到,他给的理由总是这个。
温珣侧目瞥了眼她手里的平板,“你在工作吗?”
“嗯,有个客户的稿子始终改不好。”
“Cardenas的?”
舒令秋有些惊讶,“二叔你怎么知道?”
他逐渐靠近,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苦艾香缓缓氤氲。
“左上角写了品牌的名字。”
靠得近了些,温珣低沉的嗓音也变得真切许多。
“哦。”
那么小的字,温珣居然能看清。
视力可真好。
温珣:“Cardenas眼光很好。”
他这是在夸她吗?
但舒令秋开心不起来,耸耸肩,无奈地弯唇,“改了三版了也还没通过,Cardenas估计也挺后悔找我合作吧。”
她不是第一次接商单,往常的稿件修改次数一般就控制在三以内,每次的改动也不大,不像Cardenas的,次次都是大幅修改。
她快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了。
“搞不懂,其实我的风格一开始就和Cardenas不合,他们为什么要来找我?”舒令秋放下笔,“而且每次提的建议、态度都不一样。上一次温温柔柔的,这次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话还很难听,直接阴阳我是不是用猪蹄画的,我回两句她还要指摘我脾气差,我真的。”
她像小孩子一样嘟起嘴,粉拳攥紧,碎碎念也很可爱。
在他看来,是如此。
舒令秋鲜活的脾气像黑白画里的一道赤红,他很喜欢做她的聆听者。
温珣勾起唇,视线定格在她圆润的唇珠。
他不慌不忙道:“Cardenas设计部的对接人有三四个,或许你每次遇到的人都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按理来说,对接工作一般是一对一,不会出现n对一的情况。”
“……啊?”
舒令秋打了个结巴,“二叔,你怎么知道的?”
温珣抬抬眼镜,“费然是我的好友,之前听他提过。”
费然是Cardenas的CEO。
舒令秋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难怪她每次跟对方聊天都觉得怪怪的,一会用真人表情包一会用猫咪表情包,说话语气、断句什么的都不太一样,好像人格分裂。
没想到还真是多个不同的人在和她聊天。
舒令秋慢慢消化着这个问题,时间一晃便来到了六点十分。
温遇冬姗姗来迟。
侍从拉紧门,温遇冬一边摘帽子口罩一边大喇喇地在她右边坐下。
他喘着粗气,似乎是刚刚跑过来的。
温遇冬先喊了声“二叔好。”
“秋秋,二叔,路上实在堵得没办法,为了能准时来我还专门从车上跳下来跑了一公里。”
“不好意思啊。”
舒令秋阴阳怪气,“好准时,也就迟到了十多分钟。”
“四舍五入不就跟没迟一样嘛,嘿嘿。”温遇冬将手搭在舒令秋的手背上,桃花眼水盈盈的,笑得阳光单纯。
舒令秋翻了个白眼。
温珣的目光落在他们的手上,一瞬不瞬。
舒令秋将他手打开,“别说了,先点菜。”
“遵命。”
阑提供的饭菜都是淮扬菜,温遇冬一口气点了狮子头、松茸竹笙汤还有不少甜点。
温遇冬拿着菜单已不知还要添加什么菜,抬头问:“二叔,秋秋,你们想吃什么?”
温珣未直接回答。
他漆黑的眼底压着深意,不紧不慢地凝着她:“想吃狮子头吗?”
“不想。”舒令秋双手托腮,“最近胃口不好,想吃点清淡的。”
温遇冬颔首,转头望向侍从,“行,那把狮子头删了吧。”
“好的,先生。”
菜单传给舒令秋,重新点了菜。
很快便陆续上了柠檬派、奉化芋艿羹和沙钻烧螃蟹。[1]
餐桌上没有转盘,菜码放于他们三人中间。
“柠檬派放在这里吧。”蜜渍豆腐和奉化芋艿羹之间空出一个不小的空间,侍从瞥见温珣不善的目光,福至心灵,立刻将菜肴的位置重新安排。
好险,差点又弄错了。
温遇冬嘴上停不下来,“秋秋,你生日就快要到了今年打算怎么过?”
“随便吧。”舒令秋说,“我甚至都不想过了。”
“为什么?”
“过了18岁这道坎,每长一岁就感觉老一岁。”
过生日好像一次凌迟,大家都环绕在身边庆祝自己的诞生,作为寿星的她来说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不会啦,秋秋你在我眼里永远十八。”
温遇冬叹了口气,“最近好忙,下次再也不接古装剧了。”
舒令秋擦净银勺,“为什么?”
“太累了啊,还要学打戏,林导说我打起拳来像个喝醉酒的大猩猩,东倒西歪的,一点美感也没有。”
“打得有这么差吗?”温遇冬嘟嘟囔囔地碎碎念,掏出手机把其中一个片段调给舒令秋看。
舒令秋不懂打戏,但温遇冬打得确实僵硬到观众都觉得尴尬。
舒令秋夹了只螃蟹,“找个武指教教?”
“没时间了,下个月还有个埃及游综艺。”
温遇冬含着筷子,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翻阅行程。
她和温珣的手机都放在桌面,舒令秋登录的是私人号,这个点,没人找她。
温珣的手机倒是一直亮光。
他匆匆一瞥,未响应。
舒令秋娴熟掀盖,橙黄蟹膏满溢,擘开两边蟹腿又见白肉,她的吃法懒,扯掉蟹腮后便直接用勺子淋上橙齑和醋,擓起蟹膏吃。
温珣盯着螃蟹,“蟹心极寒,对身体不好。”
舒令秋“哦”了声,筛选后扔掉。
温珣面前的菜没怎么动。
他今晚似乎食欲不振,并没有吃下多少。
温遇冬回了几条信息,息屏,“对了秋秋,刚刚一直都在聊我的事,还不知道你最近过得如何呢。”
“怎么样?开张了吗?”
“……你在咒我?”
“当然不是,只是问问。”
温遇冬眨眨桃花眼,“怎么了?你生气了吗?”
舒令秋放下碗筷,懒懒向后一躺,“你猜呢。”
“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秋秋你肯定生气了。”
“将功赎罪,现在就由小温来伺候小舒吧。”
温遇冬说完,抬起手机给二人拍了张合照。
合照中的他笑盈盈的,她抱臂环胸,脸上毫无喜色。
温遇冬把照片发给她,顺便设置成了壁纸,“换张壁纸换个心情好不好呀?”
舒令秋没说话,继续生气。
眼见舒令秋不领情,他换了个法子,舀起一勺柠檬派,哄小孩似的,“啊——张嘴。”
舒令秋下意识地偏头,声线逼仄,荔枝眼睁得如满月般圆,“你疯了,二叔还在旁边呢。”
“没关系啊,二叔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了,什么没见过啊?而且二叔肯定能懂我们年轻人之间的情趣。”
温遇冬对温珣笑笑,像是再度确认,“是吧,二叔?”
温珣缄默,修长的手指穿过杯耳,淡抿热茶。
热气明明悬浮在他的鼻尖,舒令秋却觉得喷薄至面,眼角被烫了下,视线渐软。
眼底的深意比方才更甚三分。
温珣放下杯子,平静地说:“秋秋刚才吃了螃蟹,柠檬派里的vc和螃蟹结合容易形成三价砷。”
“也就是说,可能会中毒。”
一听到中毒,温遇冬整个人都石化了。
“啊?”
他立刻放下柠檬派,甚至叫来了侍从端出餐桌。
“抱歉,秋秋,我事先不知道,你还是别吃了。”温遇冬恳切道,“想吃什么甜点,我们再换一个好吗?”
舒令秋抱臂环胸,“怎么办?我今天就想吃柠檬派。”
“你事先不做功课,现在还要拂我的兴致?”
温遇冬:“秋秋……”
-
吃过饭后,三人走到停车场。
温遇冬今晚又要连夜飞回,不能和她同路。
舒令秋:“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温遇冬弯下腰,看着舒令秋进了温珣的车。
他站在车外,全副武装,只探了双眼睛进来,“二叔,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还要多多劳烦您照顾秋秋。”
温珣很淡地应了声:“嗯。”
车辆飞驰,转个弯后便不见温遇冬的身影。
舒令秋头抵在玻璃窗上,搜索刚才饭桌上的小插曲。
海鲜和维c不能同食她早已听说,网上对于食物相生相克一直有着不同的结论,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还是小心为妙。
类似的事件大学时便发生过,她提醒过温遇冬,但他还是不记得。
舒令秋并不清楚,他这一晚糟糕的表现是无心还是有心。
音量调得很低,舒令秋只能依稀听见些许人声。
她盯着窗户上模糊的倒影,慢声慢气地问:“二叔,真的会中毒吗?”
“适量,不会。”
“而且点菜的时候,我就已经把柠檬派换成了苹果派。”
温珣平静地凝着后视镜里女孩的模样,声带在暗处震动。
放心。
我不会让你受伤。
第9章
舒令秋听见一阵很模糊的人声。
她并不知道来源何处,车上就他们二人。
不是她,便是温珣。
可温珣正襟危坐,面无异色。
一向格外严肃的他,断然也不会做这般事。
车上播放着名为《Nothing But Love》的英文歌。
节奏舒缓轻快,仿佛雨天的木屋内,干燥灶台温了壶热红酒,情人坐在壁炉边,柴火噼啪作响,满屋都是迷人的葡萄酒滋味。
或许是歌词。
刚才的笑或许是这位歌手发出的。
舒令秋不再多做细想。
手机铃响,操作台屏幕上显示出姓名。
是许沐安。
温珣单手抵在方向盘,没有立刻接起。
舒令秋回忆起今天饭局上的频频来电,想必也是许沐安。
“接吧,二叔。”
前面是红灯,温珣颔首,从自己的手机端接起。
对话很简短,温珣嗯了几声便径直挂断。
他掌心控着手机,仍握住方向盘,冰冷的脸泛起一丝涟漪,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舒令秋:“是有什么事吗?”
温珣:“你和遇冬。”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但又同时沉默。
舒令秋愣了下,将先行权让给温珣,“没事二叔,你先说吧。”
温珣平静地望着前方的路,“最近发生的事,你都没和遇冬说吗?”
最近发生的事?
温珣补充:“比如,工作。”
哦。
这些事。
舒令秋一开始不明白温珣指代的是什么事,现在想来指代事件的主体并不重要。
她和温遇冬的话很少,平时聊天又多是温遇冬的抱怨。
他压力很大,娱乐圈像个大染缸,从缸底爬上来的,没一个不沾艳彩。他的抱怨成了理所应当,她也习惯了做倾听者。加之最近又在冷战,所以,温遇冬对她的近况知之甚少。
“不知道。”舒令秋诚实地说。
温珣没有进一步询问了。
舒令秋继续方才的问题:“二叔,许沐安打电话给你是有什么事吗?”
“他喝醉了,发疯打电话叫我去接他。”
温珣说:“我一会打个电话给代驾就行,不必担心。”
舒令秋想想,觉得不太妥当。
入秋天冷,夜晚寒气更重,这个点了要是让许沐安一人回去似乎也不太安全。
舒令秋转过头,调小音箱音量,“没关系二叔,去接他吧。”
“那你呢?”
“我也一块,多个人也能多出份力嘛。”
舒令秋的请求很诚恳,双目潋滟,透着不谙世事的纯粹。
温珣沉默几秒,喉结默无声息地滑落。
他算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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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逐渐靠近酒吧。
许沐安站在酒吧外,肩膀向内扣,衣服贴在身上,更觉得人瘦。远看就像片纸,风一吹人就能掉进水里,跟着溪流消失。
他打扮得不像温珣一般刻板,相反格外有腔调。外边是件灰色羊绒大衣,里头套了件celine的毛衣,围巾翻出一褶,流苏从双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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