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安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打算打不过就把他引到湖边,用他最在意的东西引他掉下湖去。
一边紧张地引导他的时候,他一边就在思考着,什么样的东西,能叫一个失去理智却头脑敏锐的疯子不顾危险掉下去。
最后他想到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刚刚萧柔替他擦汗的巾帕。
那块巾帕上绣了萧柔最喜欢的樱草纹,她和几年前一样,都十分钟爱这种精致小巧的纹理,品味一直没怎么变。
崔燕恒见他掏出巾帕的那刻,眼神就变了。
微安本想把他引得再近一些,孰料疯子一见那张萧柔的帕子,下意识记着他是抢掠他珍爱之物的人,不等他下一步动作,一下就扑到他面前来,结实的拳头就要抡下来。
青墨这种小厮是从粗使开始做起的,身体尚且结实强壮,是微安体型的两倍,都尚且一拳被他抡成那样。
微安这种弱质的体态,怕是经不起他这么一拳的。
“不要!你不要打他!”萧柔在那一刻挡在了微安跟前,呈保护状展开双臂。
崔燕恒拳头距离萧柔的脸还有半寸的时候,蓦地停了下来。
第71章
拳头冲过来的那刻, 不止崔燕恒猛地收住了力,微安也将挡在他面前的萧柔,一把扯了过来抱紧背转过身。
那一拳依然定在半空, 能看见世子反复变幻着的眼神, 额角青筋因为他意志的抑制,而变得更加突起。
可是维持不了多久, 他目光复又变得暴戾,从后揪住微安的脖子提起,把他摁在旁边的石头上就打。
萧柔哭喊着不断地用石头从他身后砸, 尽管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可依旧抵不过疯子的劲。
他一疯狂起来好像身体的各方面阀门也变强了许多,尽管流了那么多的血,却依然不倒下, 活像一尊打不死的怪物。
当然这也跟他这个狂病长期以往,身体适应了的原因。
被他抓在身`下的微安被掐得脸色发紫, 眼看他手里拿起石头就要往微安脑袋砸, 萧柔带着仇恨地喊了出来:
“崔燕恒!你若敢打他, 我杀了你!你这个怪物, 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始终他那一下还是没有落下来,而是被他用左手竭力地握住了。
随后, 见他好像在痛苦地与内在的自己做着抗争,吃力地抵抗着自己。
他终是把那块石头, 往自己头上砸了下去。
萧柔看得目瞪口呆, 石头碎片飞溅, 擦过她耳后, 那个浑身是伤的疯子,让她想起那一年痛苦不堪往墙上砸的他。
他终是成功抑压住自己, 保持住眼底的一丝清明,哑着声朝她吼道:“滚!你们快滚!”
萧柔深知这个疯子的可怕,也明白他能保持那丝清明有多么不易,这大概得从内撕了内在的他,以杀掉自己的一部分为代价,背负上那种自噬的痛,这得有多大的意志和毅力。
她是不能走的,她还得协助松墨把他锁住,之前她可以靠自己习得的一身医术缓解他痛楚制服他,现在也一样可以。
可崔燕恒的意志力已经抵达极限了。
在松墨终于从屋里找到趁手的钢丝网出来时,崔燕恒就自个自发地跳入湖中。
·
在湖里游了个把时辰被鹰卫捞起送回府的崔燕恒,再次发起了高热。
世子在今年已经好几次发起这样的高热了,松墨担心不已。
以往每年在这种日子里,世子受伤,那是很正常的事,他们压根无需担心,但今年不一样。
打自中秋结义宴那天以来,世子自虐的、主动导致受伤的,还有战场上不惜命似的导致的伤,再加上这次的,再多血也不是这么流的。
连夜请来了一位刚刚从外地过来的神医,让他进府给世子把脉看伤。
这位莫姓神医剪开他衣裳一看身上的伤,纵使莫神医这些年走访过多地战场,给各种各样受伤的伤兵治理过,也没有看过一个人身上拥有这么多伤还没有死的。
“奇人...实乃奇人哪...”
莫神医还在惊叹地捋着胡子,松墨一着急,催促他:“莫先生,请赶快医治!”
神医歉意地笑笑,立马搭脉诊断起来。
诊了一会脉,神医又捋捋白花花的胡子道:“此人体格奇异,幼年通神,但五感封闭,之后通了五感后,神识慢慢削弱,但依旧不是常人能比的,体质方面,暂时还不需要担心,这人身体能承载起那样大的能量,那防守的城墙自然也比常人坚实,不过嘛...”
他哈哈笑着,“再坚固的城墙也耐不住日复一日的摧坏啊,他这种受伤的速度,迟早把自己作坏。”
松墨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懂莫神医的话,只听懂世子暂时不会累及性命,不过若一直按照这种受伤速度,那就不好说了。
“这种奇人啊,你别看他实力很强,能量很强,”莫神医管不住嘴匣子,又滔滔地闲侃起来,“但他若是早年遭过很不好的遭遇,就会把这种能量也转化成阴寒,会生出骨子里的戾气,那可就太可怕了...”
“莫先生,请你赶紧开药治理!”松墨眼见世子又要从高热中挣扎起来,纵然双手双腿都被铁链束缚,依旧大有挣断的危险,催促了起来。
神医不急不慌地,瞥了眼床上戾气横生的人,探究性地盯着他,像是要通过他渐渐幻化成琉璃色的眼眸,预测出他的未来般。
“嗯...这种人,生来就是要遭受劫难的,他是带着使命来的。”
神医时而调笑,时而又摸着下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的使命一旦完成...”
“会以极惨烈的方式,回到本所属于他的地方。”
莫神医的一剂药下去,把崔燕恒体内的疯劲压下去一些,现在他已经能解开锁链,靠自己的意志抑制行为了。
只是之前上战场的伤被萧柔弄裂了,又经过湖边惨烈的搏斗,养了些时日的伤。
养伤的这段时日,他内心反反复复回想起萧柔的那句话。
她说,你这个怪物,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她说她会恨他...一辈子。
他低头用拇指和中指捏起焦黑的发簪摩挲着,眸光不明。
隔天,崔燕恒就出现在靖王府门口。
下人们见他站着不动,前去询问,他也不发话,纷纷回禀给靖王殿下。
萧柔恰好从旁经过听到,上前道:“他是来找我的,我出去吧。”
微安拉住她:“别,我去。”
萧柔笑着摇摇头,“你去了有什么用,他人是我砸的,伤是我弄的,我去给他一个交待,在门口那么多人看着,他不敢对我乱来。”
“我和他的事,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有些事得敞开来说说了。”
微安不放心她,在后面跟着,让她一旦遇到什么情况就大喊,他会第一时间出现。
萧柔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心里,完全是怀着一颗就义的心前往的。
当她看见一段时日不见的世子,他额头上的伤疤淡了,脸上虽然还有些青黄淤血晕开的颜色,但精神尚好,应该是不要紧了。
算算日子,他这段凶险的日子应该是过去了。
“世子是来找我的吗?”
萧柔身披一袭樱草色狐裘披风,站在他面前时,只见他暗沉的眼眸渐渐抬起,与站在门槛石板上的女子眼神交接。
他眼里明显有微光动了动。
他张了张口,发现因为太长时间没开口说话,竟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狼狈地闭上嘴巴,手握在颈间,粗哑地咳了咳。
上回他在王府西苑假山后遇见她,本来想抓住那次机会同她说出那句,他分辨了好久又分析了好多才得出的结论,他对她的真心。
可都因为那个时机不太对,她又误会了他是进府来掳人,性子太冷傲之下终是说出了伤人伤己的话。
可这一次,他再不说,又不解释的话,她真的要恨他一辈子了。
“萧柔我...”他的声音像在石磨上磨过,异常沙哑低沉,“有话对你说...”
“嗯?你在说什么?”她听没太清,皱了皱眉,“你今日是来寻仇的吧,那么,我就一次性跟你讲清楚。”
“你...你靠近一点,我真的...有话对你说。”他发现自己没法说得再大声,又生怕自己贸然走近她,又会像上几次一样,惹起她生理性厌恶,然后逃掉。
“你让我靠近到底想干什么?”萧柔没好气道:“不会又想折磨我吧?我知道我骗了你是我...”
见如果再不说的话,她就会淹没自己的声音,然后随时可能转身离开,他一着急,往前一大步。
萧柔见他突然往前,吓得后退了一大步,然后他再逼近。
就在她以为这家伙要靠近打她,吓得双手抱头,
“不!别打头...”
“我...可不可以,喜欢你...”
萧柔缓缓睁开眼,便看见微安已经不知何时冲出,把她抱在怀里。
仰头越过微安的肩线,身后的崔燕恒沉哑地说完这句话,便已经大汗淋漓地喘`息着,在看见她的反应和冲出来的微安后,他眼神肉眼可见枯了下去,变成一泓深不见底的枯井。
微安此时也是一怔,连忙松开萧柔,“那...柔柔,我还是去后边等你吧。”
萧柔看了看微安,又看了看门外的崔燕恒。
“不用,安安,你就待在这儿,我跟世子很快说几句就跟你走。”
她声音平复又冷静道:“世子,你的问题,我想我现在就能给你答案。”
“虽然你会问这个问题,我感觉很惊讶,你可是京城的崔世子啊,你看起来什么都有了,就连你无情地冤屈你的恩师去死,大家都只会称赞你铁面无私,是大义灭亲。”
“一个这样的你,很抱歉,我不能与你相配,之前我因为一些原因,确实存在欺骗你感情的事,你不原谅我,我很能理解,也不要求你的原谅。但是,你也做过伤害我很深的事,我们就当扯平了,以后我们就相忘于江湖吧。”
“最后,还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世子,你这样的人,连人世最基本的世俗人伦都不懂,说喜欢或爱一个人,不觉得是笑话吗?”
萧柔说完,头也不回拉上微安走了,还命人关闭王府大门。
崔燕恒定定地看着那道朱漆沉重的铜铆大门缓缓阖上,直到门缝里最后一丝光,最后一丝她的影子都看不见,他也不曾离开。
就那样麻木地站着。
第72章
世子在王府门外站了整整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他徒步从靖王府走到皇宫去上朝,松墨等人早就把上朝的官服准备好, 天没亮就守在正安门前等了。
他像没事人一样, 穿上官袍,戴上幞头, 勒上方正的青玉革带,一身气度全开,迎着夕光, 走进庄严肃穆的紫禁皇城。
他还是一如平日的崔世子, 断案如神,再复杂的政务落入他手中,他总有法子解决, 衙门累积已久的折子,被他简单三两下就处理完了。
处理完后, 他还翻了陈旧的卷宗, 越过部门去提出意见。
忙忙碌碌一整天后, 回到尚书府, 他坐在案上,手头急处理的、不急处理的, 统统被他处理干净了,随后他就这么点着灯干坐着。
松墨进来, 给他送吃的, 以为他在处理公文, 走进一看却发现世子已经在那不知枯坐了多久。
“世子...你, 晚膳没吃,要不要用点汤?”
叫了一次, 没回应,松墨多叫了几次。
“世子?世子!世...”
“松墨,你说有没有那种...教人学习人世伦常之事的书?”
寂谧中,世子突然说了这么句话。
松墨有些错愕不及,“啊?”了一“啊?”
过了一会,松墨抱来一堆书,《幼学琼林》、《小儿语》、《蒙养贤文》...全都是些教育孩童人世伦常父母亲兄弟姐妹夫妻关系的启蒙类书籍。
堂堂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大晋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崔世子竟然抱着堆孩童启蒙书看了一整夜,直到翌日天光微明上朝的时间。
迎着第一缕曦光,崔燕恒整理好官袍衣帽,出发上朝。
朝殿金銮殿上,鸣鞭前,众列大臣整齐有序地在金水桥以南,依据品级排列好队伍。
崔燕恒排在队伍前列,当他从后方走来的时候,身后文武百官依次揖身朝他行礼,甚至会有一些品阶低的官员前来同他慰问讨好。
若是平日,他从不会搭理这些人,也从不正眼看这些揖身朝他行礼的人,因为在他眼中,这些对他没有布局用处的小官,根本无需放在眼内。
他的温雅谦逊,从来只会对一些品阶或地位与自己有交集,或者与长公主有交集的人伪装。
这些小官中,其中有一位原来是白衣出身的前太子太傅文少阆,以前崔燕恒跟在太子身后时,曾上过一段时日他的课,那时因为他是太傅,又是和太子有交集,他对他态度上是很敬重的,也表现得很谦逊好学,把当时的文少阆都骗过去。
那时文少阆甚至很是钟爱跟在太子身后的这位崔世子,还夸他是功成不居的贤良之才。
后来文少阆因为善于正直谏言,惹怒圣上后,崔燕恒这个被他夸赞最为尊师重道的学生竟连一句话都没为他说,反之,在文少阆被贬成一个从七品的给事官后,见他没有背景又观其此生再无被复用的希望,崔燕恒便冷言同他道:“需知过刚易断,文太傅倘若真想干成实事,就不会与圣上硬杠,造成如今这个结果,请恕学生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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