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是以前的那个她,才这样。
如今的她,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感、怯怕、焦急。
他突然,真想抽死自己。
是他,是他过去对她的伤害,造成的。
当他看见萧柔坐在廊下,垂下脸,肩膀一抖一抖时,他慌乱地下意识朝她迈步,却又退了回来,环顾四周,发现长廊尽头的角落有件散落在地的蓑衣,应该是客栈掌柜晾晒在廊道时,不小心掉落的。
他走过去将蓑衣穿了起来,又在旁边的小房间找到一双宽大的织物手套,将其套在自己戴了铁制手套的手上,再脱掉自己的鞋子,一步一步往萧柔身边走。
起先萧柔听见有脚步声,肩膀停止抖动,抬起那张双眼空洞,没什么表情的脸。
“你...是谁?”
赤足在地上走,加上走路时蓑衣发出的沙沙声,她已辨认不清眼前人是否是自己厌恶最深的那个人。
崔燕恒斟酌了一会,掏出一颗药丸往喉咙一咽,随后发出嘶哑得难以辨认的声音,像一个老者的声音:“姑娘这么晚不回房间睡,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去吧。”
萧柔听清声音不是她以为的那人,顿时松一大口气:“爷爷,你不也这么晚不睡觉,跑出来吗?你也要先赶紧回去睡。”
这个姑娘还是一样的伶牙俐齿。
崔燕恒皱了皱眉,不知还要如何劝她的时候,她突然又开口:“夜里没有了太阳的温度,我睡不着了...”
他愣神地看了她好久,见她扶着栏杆站起,虚晃了一下,他吓得下意识往前扶,不料就因为这一晃的失神没留意姑娘把脚下的杌子踢过来,腿被磕到差点要摔,将摔不摔那下,他反被她扶住。
眼睛看不见的姑娘纤手迅速扶起他的手,握住他右手的手指。
摸到他手指那一下她迅速脸色变了,愧疚道:“爷爷对不起!我刚才认错人了,你没事吧?”
崔燕恒望着她,继续用嘶哑的嗓音道:“小姑娘认错什么人了?”
“老夫不小心摔倒反而是你扶了,老夫要谢谢你才是,干嘛要道歉呢?”
“因为刚刚我还在怀疑你是...所以是我害你摔倒的,对不起。”她抱歉道。
崔燕恒知道继续说下去反而露馅,赶紧转移话题道:“你刚刚说因为夜里没有了太阳的温度,所以你睡不着了?”
萧柔点点头,神情落寞又无措:“嗯,爷爷,现在其他人都不在,我不瞒你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他们在的时候,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所以,害怕我不能说,但其实...我真的很怕...很怕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她话说到最后,声音忍不住哽咽了,崔燕恒白天时见她和微安笑得很高兴的样子,以为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了,现在听她那么说,才知道,原来还是会害怕的。
“感觉不到太阳,也不用沮丧的...”崔燕恒没哄过人,有些不自然地直起身,望着今夜孤冷的星空,明明今夜月色不好,星子也只有三两颗零散地散落,可他偏偏开口道:
“没有太阳,夜里还有星星,那样开阔一片星空,把夜晚都照得雪亮雪亮的,还有刚刚爬上树梢的月亮,水里捞过似的,水亮水亮...”
崔燕恒是惠正二十六年的状元郎,才华横溢,可以辞藻华丽,也可以用通俗简单的语言描绘事物。
他仿照乡间老人的见识和语言,把一幅优美宏大的关于星夜银河的壮美画卷,三言两语呈现在萧柔面前。
对面的姑娘听着听着就入了迷,不知不觉已经忘记先前的彷徨和苦恼。
“爷爷我觉得...我好像跟你是早就认识的一样,还有,我觉得你好厉害啊,你随便说说,我就好像感觉自己也看见这片这么美的星空一样。”
她朝天边伸出手,虚无中轻轻地抚摸着,仿佛那里有一大片璀璨星河,在朝她压来似的。
她唇角慢慢弯起,本来黯淡的眸子此际被星子稀疏的夜照映得多了三两点星火。
翌日,崔燕恒焦急召来伏鹰:“找到靖王了吗?”
伏鹰犹豫道:“禀主子,找到靖王了,但...”
“靖王路过此地,原来是顺便寻旧人的,当年常答应进京时落难,曾被一贵人相救,靖王是来帮母亲寻恩人的,而这个恩人...属下刚刚查得,竟是孟家的人。”
“孟家人。”崔燕恒手里把玩的笔停了下来,缺少一指,本来笔下的画卷就少了旧时那种炉火纯青的韵味,此时再如何练习,也难以回到最初。
伏鹰继续道:“孟家那位主心骨,已经被主子杀了,所以,孟家的人已经视主子为眼中刺,如果此时靖王要许他们一个愿望报恩,那就是...”
“事成后让我给他偿命,是吧?”崔燕恒笑道。
伏鹰低头沉默。
“行了,你赶紧派人去告诉靖王,孟家的人我来帮忙安置,让他赶紧回来,萧柔已经等了他一夜了。”他道。
“那接到孟家人后,属下要不要...”伏鹰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崔燕恒将自己暗卫营的符玉丢给他,“把这个拿去给靖王,以后暗卫营一切由他来安排,羌国给的那些人,以后不必再用。”
伏鹰惊道:“主子你这是...”
崔燕恒又笑道:“连你都知道,我刚杀了马钊,孟家人落在我手上肯定落不得好,靖王又岂能安心回来呢?只有他掌握了我的底牌,知道我肯定善待孟家人,才能彻底安心。”
“恕属下愚昧,属下想问,主子为何要这样做呢?属下去把孟家人杀了便是了,为何还要帮着靖王报恩,不惜用自己的人来对付自己呢?”
伏鹰跟着他那么久,对这个主子的脾性算是十分了解的,可这一刻,他觉得他一点也不了解他了。
崔燕恒望了望窗外那片被日光照耀得一片盎然的红花绿叶,想起那天看见微安拉着她的手触摸蝴蝶,触摸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花叶,她笑得一脸幸福的样子。
“因为...”他手心掐得渗出腥血,脸上却笑得苍凉,“我还是好恨...我想让她,付出代价。”
同孟家人交涉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小意外,靖王差点被误会遭暗杀,崔燕恒连夜赶去,赶在孟家人对靖王下手之前,许以利诱,又各种胁迫,中途受了一点轻伤,总算圆满解决了。
当天夜里再度回到客栈时,已经很晚了,崔燕恒觉得她应该已经回屋了,便回自己屋里包扎,但没过一会,他始终不放心,还是披上了蓑衣,赤着足走出去,来到了那条游廊上。
她竟然伏在栏杆上哭了。
他的心猛然一紧,像是被什么揪紧心脏一样痛,快步走前去,她闻听声音,擦干眼泪抬头,
“爷爷,又是你?”
崔燕恒竭力压住喘`息的呼吸,见她眼睫挂着泪,掏出帕子想替她擦泪,帕子已经掏出来了,快将触碰到她时又缩了回来,几经挣扎之下,到底是没能帮她擦到泪。
他嘶哑着声音道:“怎么又不睡觉,躲这里哭鼻子了?”
“爷爷我...”萧柔低下头,揪着手,“我害怕...”
见她展露出特别无助的眼神,他觉得心里塞满了酸酸涩涩的东西,
“别怕,你信爷爷一次,回去睡一觉,明天就什么都好了。”
他的话莫名有种让人安定信服的感觉,萧柔的泪已经止住了,眼神没有焦点地朝前方说话声音的方向望。
“嗯,爷爷是长辈,长辈说的话,我信。”她终于笑了。
把她哄开心了之后,他捂住刚才因匆忙赶来不小心崩开的伤口,又说了好些话,直到血腥味被她闻到,轻皱着鼻子问:“爷爷,我好像闻到血腥味,是你受伤了吗?”
他才狼狈地撒谎说自己白天时宰了条鱼,没来得及换衣服,匆匆离开了。
微安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赶回来了,萧柔听见他的脚步声,高兴坏了,当天晚膳便多吃了小半碗,又拉着微安的手说了好久的话。
崔燕恒在她的屋外望着烛火照映出二人的身影,一直过了好久好久都不曾熄灭。
本来他以为她现在有微安陪着,心情该放松多了,不会再一个人半夜跑出来傻傻地枯坐了,可他还是不息心,一直在廊下暗处看着,想等她睡着后再走。
可是等了好久她还没歇下,终于,微安出了她的房间,回到自己屋里,萧柔屋中短暂地熄灭了一下灯,他正想走的时候,她突然推开门,摸着墙壁走出来。
这时她还是一个人,照顾她的侍女已经被她打发歇息去了。
她走到廊边伸出手,仰着头,似乎在朝上方努力地摸着什么,半截身体都几乎探出廊道围栏去。
眼看她差一点儿就要栽下去,崔燕恒赶紧一个箭步从对岸飞来,将她身子托起。
托她那会,伤口撕扯了下,幸好无碍,没流出血,只是如心脏一样微微疼痛一下。
萧柔被托起那下,脸上明显诧异,伸手去摸,摸到他身上的蓑衣和坚硬的手指时,才会意过来,道:“爷爷是你吗?”
幸好此时他已经服下让喉咙痰堵嘶哑的药,开口道:“小姑娘半夜不睡觉,又跑出来做什么?”
萧柔站稳脚步,双手抱着他的手臂,“爷爷你怎么还穿着这件蓑衣啊,今天不是没下雨吗?那你也大半夜跑出来呀...”
喉咙里痰太多了,崔燕恒咳了声,哑道:“老夫就喜欢穿这个不行啊?那你呢?又睡不着了吗?”
萧柔盈盈笑开:“那我以后叫你蓑衣爷爷好不好?蓑衣爷爷,我一个重要的好朋友回来了,我现在不用担心他了,你的话真灵。”
“但是,到了晚上,大家都睡觉的时候,我还是会好怕,有时很迷惘。”
“我的眼睛到底什么时候能看见呢?不会从此再也看不见了吧?要是再也看不见了,一直在黑暗中,我该怎么办呢?蓑衣爷爷,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今夜的星空怎么样啊?”
见她脸上又明显展露出怯怕,崔燕恒安抚她,又用简单通俗的话,给她描绘了星空的模样。
看着她脸上渐渐露出安心的神情,他才道:
“你不要害怕,因为,在这个世上,就算能看得见,像你一样同样迷惘的人也有不少。老夫也是。”
“蓑衣爷爷,你在这世上活得比我久,这会也有让你感觉迷惘的事吗?”萧柔问。
“当然有,”他道:“我以前...对一个人做过很不好的事情,把人彻底伤害了,现在,年纪大了,半截身体快入土了才来后悔,才来迷惘,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可是,她也不要我弥补了,我只要从此不在她面前出现,她就谢天谢地了。”
萧柔皱了皱眉,“你说的这个人,她是...”
“哦...她,是我孙女。”崔燕恒急急道,“从前是我不好,我对她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她这辈子都不原谅都行,只是现在,我每每想到她小时候曾经那么喜爱我,那么地乖巧可爱,老是逗爷爷开心,而我竟然这么对她...我每次这么一想就...”
他又被一口痰哽住,说不出话,用了咳了几下,把脸都咳哄。
萧柔闻声,慌张地伸手去探他的后背,试图帮他捋一捋。
缓了好半晌,他才重新抬头对上她清亮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紧张而小心道:“老夫这种...这么坏的人,你...会讨厌我吗?”
萧柔低头认真想了想,扬起脸道:“虽然我不知道爷爷你曾经对你孙女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我也不是你孙女,没办法站在你孙女的角度,说原谅或者不原谅。但是,站我自己的角度,爷爷你现在为止没有对我做过不好的事情,反而在我最迷惘的时候跑来安慰了我,刚才要不是爷爷你,我可能要栽倒下去了,所以...”
她咧嘴笑了笑:“所以站我的立场不会讨厌。”
崔燕恒看着她的笑脸,这是自打萧家垮后,他将她带进府里进行报复之后,再也没看过的脸,他这个人打自生下来就不会落泪,长大后更是不会落泪,可现在却莫名觉得眼睛有些湿润。
他握紧拳头,低头往怀里摸寻。
好久没有听见对方应答,萧柔以为他走了,“爷爷?蓑衣爷爷?”
崔燕恒将一只编织得很丑的蚱蜢塞进她手心,这是他白天时看见外面的苇叶被阳光晒得很暖采摘的,他想起以前萧柔在宫中追着他跑时,时常用苇叶编织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他,博他一笑,结果他都只是冷淡地看着,然后转身走掉。
他看过她编织的草蜢,本来可以一模一样地照着编织出来,看编织出来后,他想到自己的身份不受她待见,便又故意将草蜢拆散一些,弄得丑一些,像是一个手没那么灵活的糙汉老人会织出来的样子。
萧柔摸到草蜢的模样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蓑衣爷爷,你这只草蜢编得还真丑啊,难怪你孙女不肯原谅你,这样吧,你再找些叶子来,我来教你,我最擅长弄这个了。”
崔燕恒于是去抱了一小堆白天被太阳晒过有阳光气味的苇叶过来,两人坐在小板凳上,织了小半夜的草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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