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单纯的好奇。”宋冥望着他道,深黑的瞳孔寒潭一般,仿佛将他的失态尽收眼底:“作为一个犯罪心理学的讲师,我对罪案反映的心理状况好奇,也不奇怪。是吧?”
齐昭海的眼睑颤动了一下。
拉着警戒线的手,一寸寸僵硬地往下垂去。
宋冥的解释不可谓不合情合理。然而,也正因其如此,这样的理由顺理成章地粉碎了齐昭海的最后一丝幻想。
顿时,齐昭海心情一落千丈。
早知宋冥无情,是他偏要自作多情的。落到这个结果,倒也毫不稀奇。
希冀本就所剩不多,破灭时也少了几分惘然。齐昭海有些分不清自己心头是什么滋味?也许是百味杂陈,又也许只是一片空白。
比起失落,齐昭海更多地感到乏累。
既然觉得宋冥不在乎他了,他便没花多少心思在控制微表情上,眼皮无意识地往下撇着。其实,他的情绪已经算是压抑到不明显的。
可这偶然流露的一丝脆弱,却清清楚楚映在宋冥眼底。
这副与往日迥然不同的模样,放在一贯雷厉风行的齐队长身上,竟显得格外委屈。见此,宋冥难得地生出了几分歉疚,便也不好意思再继续逗弄下去了。
“齐队长还真是……我说什么就信什么啊。”
宋冥不由得轻笑出声,话语耐人寻味:“那我如果说,我虽说不爱帮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但如果是校友——比如高中学弟什么的,还是可以考虑一下呢?”
这句话无异于在齐昭海快成死灰的心上,点了一把火。
复燃来得猝不及防。
迅疾凶猛,又轰轰烈烈。
宋冥故意凑近半步,用意图穷匕见:“既然是学弟,那你该叫我什么?”
她话音里含着朦胧的笑意。
隐而不发,如同半晦半明里透出的暧昧。甫一入耳,倒比那些明目张胆的撩拨更为致命。
纵使齐昭海心知肚明,宋冥心如霜雪,不可能有那么多绮丽的心思,可望着她那双在视野里逐渐放大的桃花眼,他还是忍不住滚动了一下喉结。过了一时半会儿,他才强压下乱七八糟的心思,咬着牙,忍辱负重地开口:“……学姐。”
宋冥被叫过很多次“学姐”,从未有过一次被叫得这样舒坦。
她微微弯起唇角:“真乖。”
有什么比看着之前在旧美术楼前刚见面时,还对你凶巴巴地张牙舞爪的小狼,被迫低下倔强的头对你俯首称臣,更加来得趣呢?
“走吧,进现场。”
宋冥走到警戒线前,对齐昭海回眸一笑:“毕竟学弟的忙,我也不好意思不帮。”
.
预料之中的,宋冥没有被血流成河的恐怖现场吓到。
只是抬眸的那一瞥眼,在觑见死者头颅上方,那一座座溅上斑斑血迹的神像时,她仍是稍微挑了一下眼尾。
鲜血,头颅,神像。
这三者叠加起来,令本就采光不佳的阴晦平房,愈发显得诡异冷峻。
“宋小姐,你先看看这个供桌,再看看它上面这些神像,你有没有什么想法?”石延还坚持着他对作案动机的猜测,一见宋冥来到,他赶紧迎过去问东问西:
“有没有觉得,凶手杀人跟宗教有关?”
宋冥斜睨他一眼,没接话。她反而在供桌的桌腿边半蹲下,捻起地板上被野狗践踩得乱七八糟的半块蛋糕,细谨地端详少顷后,才将其放下。
“有意思。”她轻轻掸掉手上的蛋糕碎屑,自语道。
石延以为她认同了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地挺起胸膛:“哼哼,我就说我猜得没错吧!凶手杀人的原因,跟这些神像果然脱不开干系,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顺着这条线索查……”
他欣然得意地说到一半,突然瞧见宋冥正注视他。
“跟信教没关系。”宋冥纠正:“是仇杀。”
“啊?不会吧?”石延讶异得舌头都要打结了,说话直打磕巴:“这这这怎么可能啊?如果凶手不信神,他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章地清空供桌,把那些人头一个一个砍下来,往桌上摆呢?”
“疑点就在他清空桌子的行为上。”
宋冥足尖点了两下地面,将在场众人的视线聚集到供桌旁边:“一片狼藉的供桌,被随地践踏得脏乱的供品,以及被鲜血污染却不见擦拭的神像……”
“你现在还认为,这是信徒能做得出来的事吗?”
第37章 供品头颅3
顷刻间, 石延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站在供桌前抬起头,仰视着那个被血泼了半身的神明塑像,不得不认同宋冥的说法。
神台、神像以及供桌,都是对信众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除非遇上极为特殊的情况, 否则这世界上兴许没有哪个信徒能够容忍, 他们至高无上的信仰被如此肆意玷污。
“值得注意的,还有这个蛋糕。”
宋冥垂睫, 瞥视着她前不久刚放回原位的那半块蛋糕。
她将糕点的外包装平摊开, 以便印于其上的品牌标志,能够被清晰明了地展示出来:“这个蛋糕的品牌, 你们应该不陌生吧?”
樊甜恬点点头:“我知道,这个牌子的蛋糕很好吃。”
“你觉得价格如何?”宋冥问。
“我想想。”樊甜恬抿着唇思索了一会儿:“嗯……感觉那里卖的蛋糕, 都有一点点小贵。”
宋冥颔首,条分缕析地道:“是这样。据我所知,这个村经济发展不太好, 村里人的平均收入不高, 甚至很多人只是刚摆脱贫穷。他们的消费水平是很有限的。如果这个品牌的蛋糕价格连你都觉得贵, 他们只会觉得更加高不可攀。”
这个价位的糕点,是他们需要咬咬牙, 才能下定决心去付款的。
哪怕放在整个村里,这样的供品也能算得上珍贵。
“试想一下,如果这个凶手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他难道不是更应该把这个蛋糕留在桌面上吗?供品越好,才越能够显示出诚意,不是吗?”宋冥接连使用两个反问, 否定了这种可能:
“所以,这种杀人动机可以基本排除。”
石延拧着眉头, 纠结不已:“可是,那凶手又为什么要故弄玄虚,偏偏挑了这个神龛下面放人头呢?”
“凶手挑选的标准并非神龛,而是……”宋冥留了个悬念,转身一步步从屋内退到小院中,而后再度回头。
黢黑的门框,将视线的焦点限制在最中心——
“那张桌子的位置。”
齐昭海紧跟着走到屋外,只一抬眼,满供桌血肉淋漓的人头,顷刻间跃然眼底。
他在瞬息之间,通晓了宋冥站到此处的用意:“我明白了。凶手把人头摆在供桌上,不是想要拿这一家人的性命供奉神像,更不是因为信仰神明,只是因为那里正对着大门,最引人注目。”
宋冥表示赞同:“他想要这些被害人的人头被看到,想让他们最凄惨的模样,暴露在路过的每个人的目光下。”
这是毋庸置疑的仇杀。
血洗李家,是一起目的明确的报复行为。
而选择显眼醒目的位置,来陈列这一家老小的人头,则是另一种形式的枭首示众。
“古代只有犯下十恶不赦的重罪,才会被判处斩首示众。”宋冥定睛望着那一个个头颅:“凶手之所以选择这个方式杀害死者,说明他认同这一套处刑方法。他认为这一家人是有罪的,理应被审判,被处死。”
他既当裁决官,又是刽子手。
“这家伙,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啊?就算有罪,也轮不到他来审判。”樊甜恬猛力捏紧拳头,义愤填膺:“再说了,就算大人有罪,老人和孩子又能犯下什么大错呢?”
滥杀无辜的自诩正义者,又怎么能称得上真的正义?
不过伪君子的妄想而已。
宋冥对此事不做评判,只回归案情:“需要面临斩首刑罚的罪行,当今又比较能够符合的只有一条,杀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但李山志这个人,做得出来杀人的事情吗?
负责该辖区的民警听到这个推测,登时惊得瞠目结舌,难以自已。他们一个个为李山志辩护:“这个李山志,人不止抠搜,胆儿还贼小,二十好几了才敢杀鸡。你看看他,像是能杀人的样子吗?”
连杀鸡都不敢,要杀人虽然有点悬,但也难说。
齐昭海将这个可能性先放一边,沉吟少顷:“如果李山志不可能的话,凶手复仇的对象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家人?比如,他的妻子。或者他父母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可能也做过一些……可能没那么正确的事,和别人结了仇?”
“特别是李山志的父亲,”樊甜恬质疑说:“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年,都没回家几次,真的很难让人不多想。”
“对,像在避仇。”石延跟着帮腔。
回应这些的,是一众民警的连连摇头。他们其中许多人也是辟河村里的,因而对村子里的情况还算了解,和这一家人也有过交集。
“不可能,不可能。哎呦,我实话跟你们说吧,你们不知道他父亲那个人,为人是真的很这个。”民警竖起大拇指,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他这人啊,脾气好,做人也好,好得咱们村里人有目共睹。”
说到这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走到警戒线外,缓缓点起一支香烟。
他吐出一个晕开的烟圈,作为开场白。
“李山志的父亲叫李百丰,百谷丰登的‘百丰’。在当初那个年代,他在村里算是顶有出息的,很对得起这个名字。”老民警蹲在路边,脊背微微佝偻:“李百丰在外头刚混得好些,就惦记起村里这些人,回村带了不少人出去赚钱。我们村里好些人,都是靠了他的帮忙,才摆脱贫穷的……”
李百丰这个人,虽然没有令庄稼丰收的神术,却凭借自己的能力和一颗古道热肠,把村里的许多人拽出了穷困潦倒的窘境。
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这家人的人际关系并没有明显的问题。
还需要后续的深挖。
齐昭海心里暗自思考着,他们需要去找那些曾经跟李广忠进城闯荡过的人,以便能够了解到更多的情况。
而另一边,法医的初步尸检结果也已经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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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昭海走来时,法医正专心致志地捧着一颗头颅在研究。
满是鲜血的人头落在他手里,被翻来覆去地察看。而他姿态自然,镇定平和,仿佛那只不过是个削去了皮的红瓤西瓜。
齐昭海:“发现什么了?”
法医放下死者的头部,缓缓直起腰回答:“这一家四口均是被锐器所杀。根据目前的发现以及伤口状况推断,杀死四个人的应该是同一把锐器。凶器刃长约11.5厘米,宽约4厘米,是常见的剔骨刀的尺寸。”
剔骨刀,也叫剥皮刀,短小却明锐尖利。
因为其可断韧筋,可碎软骨,时常被用于屠宰和切割牲畜。
这种剔骨刀,一般家庭里很少用到,只在日式和西式厨房里稍微多见一些。齐昭海说:“我们在厨房没有发现有刀具丢失。这把刀,我更倾向是凶手自带的。”
难道凶手的职业,跟宰杀家畜有关?
“初步尸检推断,他们被害时间大概在昨晚七到十点。虽然这一家四口遇害的间隔时间不长,不过先后顺序依然有所不同。”法医走到门边,让他们看向地上那具成年男性的尸体:
“最先被杀害的,是李山志。”
李山志的尸体背朝下地倒伏在门口,断颈朝着屋里的方向。
他死状极惨。尸僵凝固了李山志死前最后一刻的动作,定格下那双在致命剧痛中忍不住扣抓地面,以至于指甲缝里塞满尘灰和泥土的手指。
凶手先杀李山志的选择,很好理解。
在这一家人当中,李山志是唯一的男性,也是最难以制服的那一个。他活得越久,局面越容易失去控制。
因而凶手最早对他下毒手。
法医将测量到的四人尸温数据,展示给齐昭海看:“李山志的尸温是四个死者中最低的。他的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点到十一点。”
李山志的遗体已经被搬运到塑料布上了,首级也被搬到了离身躯很近的地方。深蓝色塑料布阻隔开地面的尘土与鲜血,勉强为这个昨天还在田地里勤恳劳作的中年人,保留下了最后一点尊严。
法医掀开盖在尸身上的布,动作徐缓而小心:
“李山志身上既没有抵抗伤,又没有捆绑伤。凶手应该是用什么威胁住了他,让他即便被折磨杀害,也没有办法作出反抗。”
“他妻子、孩子和母亲的性命。”齐昭海不假思索。
他们都是李山志的软肋。
是李山志忍耐着痛苦,也坚定地想要保护的家人。
直到生命最尽头的那一刻,他仍然向他的母亲和妻儿伸出了手,拼死地想要保护他们。也正因此,李山志死后,那双手才会呈现出那样僵硬扭曲,却始终往前伸的怪异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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