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海明白了。
再抬头看时,他跟前坐着的老疤状态又不一样了。
即便动作姿态没有产生较大改变,老疤的神情也确实比之前放松。他黑眼珠在眼眶里慢吞吞地转悠过一圈,昏花深沉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精光。
老疤这个嫌疑人,反应能力确实强得惊人。
之前的话题不能继续了。
齐昭海没准备给他反应的时间,即刻解锁了新话题:“十六年前的7月24号,你印象一定很深刻吧。能不能告诉我们,去找李百丰和孙广的那天晚上,你都做了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鬼这东西……”老疤本以为他会继续鬼怪怨气的话题,打好腹稿的说法直接脱口而出。直到发觉自己答非所问,他才慌了神。
沾沾自喜的笑意,一下子凝固在嘴边。
尴尬得像个笑话。
陪同审问的简尧副队趁机催促施压:“别走神,我们问你话呢。莫不是你当晚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不可能透露出来让我们知道?让我猜猜,你那天去工地的意图……”
简尧双手撑着桌面,俊秀的一张脸,被审讯室的光影渲染得严肃凛然:
“……是去暴力催债?还是去杀人?”
.
宋冥坐在审讯室双面镜后的房间内,前面有透明玻璃似的镜面,旁边是多个审讯室监控摄像头所连接的显示屏,完美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大到整体的审讯情况,小到嫌疑人面部的幽微细节,她皆未错过。
不过,对精通微表情心理学的宋冥而言——
后者无疑更加重要。
在樊甜恬的协助之下,宋冥操控着一个摄像头,使其调转角度到正对老疤面部的位置,并将对应显示屏上的监控画面不断放大。
高清的画面精度,连嫌疑人脸上每根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至于老疤面部肌肉的走向、抽动与收缩,更是在液晶屏上一览无遗。这在很大程度上,方便了宋冥判断老疤受审时心理状况的。
而且精确程度,非常高。
“怎么样?怎么样?”樊甜恬弯起眉眼,笑问:“我们局里的设备不错吧?”
宋冥从满墙的屏幕间艰难分出心神,略微点头。然而,她的注意力依旧聚焦在老疤的每个微反应上,半秒都不肯懈怠放松——随时准备从其中发现老疤开始编谎的迹象,及时提醒齐昭海改换话题。
论敬业程度,绝对能够写出一本《工作狂的自我修养》。
让爱好摸鱼的樊甜恬,小小地惭愧了一下。
由于齐队长和简副队当下正忙于审讯,最新的证据由石延转送来这里。
“DNA对比结果出来了。”石延风风火火地闯入,送上了两份检测报告:“现在基本能确认了,那句伤痕累累的尸体,是李百丰的。另外那具被铁管穿心的,是孙广。”
宋冥通过耳麦,将这个结果告知齐昭海。
“好,我知道了。”齐昭海简短地答复:“我会找机会透露些信息,拿来吓吓他的。”
“那现在再跳个话题。”宋冥提示道。
老疤又快编完谎话了。
.
随着审讯的持续,老疤渐渐发现不对劲。
这场审讯持续得越久,他就越觉得自己憋屈。负责主审的齐昭海像是长在他脑子里一般,每次都能精准赶在他快要刚编好谎话的前一刻,迅速切换到下一个话题。
一个个话题之间,切换得丝滑无比。
每次都打得他措手不及。
这是什么新的招数?这帮该死的警/察是在他脑子里装了雷达吗?老疤郁闷地想。
要不然,怎么解释这种令他汗毛倒竖的准确性?
攒了一肚子打好草稿的谎言,却没有一个能说得出口,还总有一个接着一个的新话题蹦出来让他疲于应对。稍有不慎,还会被逮住漏洞疯狂追问。
那种憋闷感,简直让老疤抓心挠肝。
我的老天爷啊,他从没遇见过这么难缠的敌手。老疤幽怨地盯着对面的两个年轻人,自怨自艾着。
这简直连一点尊老爱幼都没有。
监控画面里,老疤耷拉下眼角,精神状态以明显的速度萎靡下来。宋冥看着屏幕,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可以了。”她对齐昭海说:“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问他了。”
第57章 供品人头23
这场漫长的拉锯战, 最终以警方的胜利宣告结束。
靠在椅背上老疤,被应接不暇的话题折磨得双目呆滞,身心俱疲,已经全然丧失抵抗意志。齐昭海笑着道:“要是早这么配合, 不就好了吗?”
白废他们那么大劲。
齐昭海压低声线:“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们要问什么了。”
“知道。十六年前那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老疤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声音萎靡沧桑:
“那时, 我天天追在那姓李的跟姓孙的屁股后面讨债,老讨不到, 回去总挨公司的批。我寻思着这样不成,那天晚上把心一横, 灌了二两白的去找他俩,心想不管怎么着,都得把那钱要来, 否则我没脸再待下去……”
七月份末尾, 正是阵雨频繁的天气。
雨水的冲刷, 不仅没有给这个城市带来久违的清凉,反倒在地面上垒积起一层层暑气。
熏得人头晕脑胀。
案发当日, 空手而归的老疤又一次被当着同事的面,骂得狗血淋头。被挫了自尊的他,深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选择了最原始的一种消愁手段,酒。
酒壮怂人胆。对不怂的人,只会更加火上浇油。
二两白酒才落肚, 火辣辣的热气就从老疤肚腹内烧了起来。他拎着酒瓶,越想越气, 愤怒在酒气里吹气球似的极速膨胀,激得他在酒桌上对一众同事抛下豪言壮语,然后循着打探到的消息,大步跨出饭店。
刚结束一场阵雨,平素繁华的街上也稍显寂寥。工人早已下班,原本看守工地的那人,也恰好找地方躲雨去了。
工地上,除了来给未干水泥防雨的李百丰和孙广,再无旁人。
简直是天助他也。
打一顿不给钱,那就多打几顿,打到给钱为止。老疤当时是这么想的。
早些年的混混生活,让他以为暴力和拳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带着这样的想法和一身蛮力,他摇摇晃晃地闯进了建设工地,找到了李百丰和孙广。
这两人是他活了三十多年,遇到的最硬的骨头。
让他们还钱,他们却只拿得出积攒的微薄工资,可那完全是九牛一毛。让他们借钱来还,他们要不是哀求说找不到人借,就是说不希望连累远在家乡的亲人……不管怎么打,都打不听话。
老疤出离地烦躁起来。
“好,好,都不还钱是吧?”他大声狞笑着,操起手上的啤酒瓶,一把砸向李百丰的头颅。
酒瓶碎裂在李百丰头上。
深绿的尖锐碎片,跟赤红滚烫的鲜血一起飙出。
狂暴的殴击不知道重复了多少下,每一次落下时,都飞溅起更多的血红。惨叫哀嚎撕扯开潮湿的夏夜,在耳廓里模糊成一片,可老疤仿佛全部听不见。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在乎。
一直打到手腕和小臂都酸痛得难以忍受,老疤逐渐回笼的理智才终于想到收手。
只看一眼,他整个人就像被丢进冰窟窿里。
酒醒了个彻底。
但,一切已经太迟太迟了。
李百丰整个人已经浑身像个血葫芦一样,瘫倒在地,几乎失去意识。而他的头部更是血肉模糊,骨碎肉泥混着人血搅成一团,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没人能在那样重的伤势下活下来。
最多,只是撑久一点罢了。
“我逃了。”老疤满脸纵横的皱纹,使他看起来更老了:“我不敢相信那是我做的,人一喝酒就收不住力度。我只想逃跑,只想到逃。”
老疤不敢承担杀人的罪责。
即便现在,他仍把这份责任推卸到酒精上面。
“之后,你有没有再次回到现场?”简尧一边做着笔录,一边问道。
“有,我晚些时候又回去了。因为尸体没处理。”老疤缓慢地说:“我回去后,看到那两具尸体,还是吓得不行。我怕第二天其他工人来了发现,只能在工地上找了个袋子,把他们都装进袋里,再藏进水泥池……”
这时,齐昭海突然开口:“你只打了李百丰,没对孙广下手?”
按照老疤方才的供述,他只打了李百丰。
那孙广呢?
“我只打到李百丰。”老疤斩钉截铁地说:“那李百丰讲义气得令人头疼。听说只因为答应过孙广他媳妇,说是不能让孙广受伤,他每次都把孙广护得严严实实的,让我打都打不到一点。”
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
老疤颇不理解。
只要老疤作势要打孙广时,李百丰都会扑上来替他挨打。然而,每次当老疤在李百丰痛苦的嚎叫声中扭头时,却只看见躲在远处麻木旁观的孙广。连老疤这个施暴者,都想替李百丰问一句,值不值得?
仅为了一句轻飘飘的口头承诺,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承担下孙广所要受的伤害。
与其说守信,不如说是愚蠢。
齐昭海想了想,叫人送来几张尸骨照片:“你看看这几张照片,有没有想起些新的东西?颅骨有钝器伤的是李百丰,胸口有钢管穿过的这个是孙广。”
怎想,老疤越是翻看这些照片,面色就变得越怪。
他死盯着孙广的尸体照片。
足足盯了十几秒。
眼珠子仿佛被黏在那几张照片上,撕都撕不下来,甚至到了一种瘆人的程度。
“不对,这不对……”
老疤的声线居然在颤抖。
他一再摇头:“孙广不是我杀的啊。我没打孙广,也没用到钢管。我第二次回去的时候,就看到那根钢管了,当时给吓得没多想,现在想起来……那不是我做的啊!我冤枉啊!”
齐昭海下意识反驳:“孙广要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杀的?”
可他的质疑,却被宋冥制止了:
“这一次,老疤没撒谎。”
宋冥没有在老疤身上,观察到任何说谎的迹象。
齐昭海瞬间冷静下来。他仔细想想也对,老疤既然已经认了杀害李百丰的实情,且杀一个跟杀两个的判刑没有太大区别,老疤没有必要再隐瞒杀孙广的事。
难道案发当晚,工地上还有其他人在吗?
“不,没人了。”老疤给出截然相反的答案:“那天晚上,就只有我们三个。”
齐昭海:“为什么这么认为?”
老疤低头说:“我那天晚上第二次回去,是特地确定了工地上没其他人,我才敢过去动他们俩的尸体的。要不然我早开溜了。”
“不过别忘了,你中间离开过一段时间。”简尧温声提醒道,指出老疤的口供里的缺漏:“你又如何能够保证,在你逃离现场到重回现场的那段时间内,没有人有可能趁机到现场,杀害孙广呢?”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困难,老疤思考了很久。
但他仍坚持原本的观点。
老疤努力回忆着,尽管忆这些琐碎的细节,对现如今大脑老化,记忆力因此减退的老疤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把人打成那个这样,那个时候我自己也吓懵了,就跑出来外面的便利店买烟。我那时候很害怕,怕有人进去看见尸体,我就守在工地大门口,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等过了好一会儿,没看见有人进出,我才敢进去……哎,不是,我骗你们有意思吗?骗你们,我又不是能减刑。”
老疤的供述诚然无误,可齐昭海听着,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发起冷来。
他们已经把李百丰和孙广的社会关系排查过一遍又一遍,老疤是其中唯一一个有作案动机,并有时间杀害他们的人。不会再有其他嫌疑人了。
除了孙广,案发现场就剩下一个濒死的李百丰了。
杀孙广的凶手只可能是……
齐昭海打了个寒颤。他目光无焦距地望向前方,仿佛从审讯室那黑沉到极处的阴影里,窥见了十六年前的一角夜色。
夜沉如水,让他遍体生寒。
.
和齐昭海一样,难以接受这种可能性的,大有人在。
“快死的李百丰从地上爬起来,杀死了孙广?这也太扯了吧。”樊甜恬撅着嘴,表示无法理解:“李百丰跟孙广是朋友,他连害公司倒闭的事都原谅孙广了,根本没理由杀他啊。反正我不信。”
石延帮腔附和:“对啊,这只是老疤一个人的说法,事实还说不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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