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还没确定完,还差一个人。”
齐昭海说得坦诚而详细,没想过对她隐瞒调查进度:“阻止受害者被拖进包厢,引爆了多人斗殴的那个人,目前还没有找到。目击者大多是包厢里的醉鬼,对那个闯入者的印象无比模糊,因此我们还在寻找当天的目击证人,想通过这些人的描述,最终得出那人的长相,根据这长相寻找。”
要征集目击者,要绘制长相,还要大面积寻人……他们的工作量无疑是很大的。
时间紧,任务重。
寻人之路的艰难,由此可见一斑。
破案时间只剩下极有限的最后一天,如果能有更省时省力的途径,来达成这个目的,齐队长自然乐于知晓:“我很想听听,为什么学姐会觉得,这个人到过男死者的死亡现场,而且参与了打斗?”
“说来惭愧,我并没有什么直接证据,只是出于某种直觉。”宋冥点了点太阳穴:“阮文的女友林懿咏,是我们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个已经被迷晕,却依旧逃过一劫的受害者。更重要的是,我跟樊甜恬今天到他们家时,发现阮文的眼镜是最近新换的。”
不仅换眼镜的时间太过巧合,林懿咏的逃脱运气也过于好了。
总之,嫌疑不小。
宋冥说着,很快作出决定,道:“明天一早,我会尽快去林懿咏家里一趟,问问他们在男死者遇害当晚,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如果可以,最好把阮文的指纹也带一枚回来。”齐昭海提醒。
他想要拿到阮文的指纹,将其和杂物间现场的眼镜碎片上提取到的指纹,进行对比。最好,能够在获得指纹的同时,不要引起嫌疑人阮文的警惕心。
宋冥有些犹豫。
因为对于她来说,这或许有点难。
她既没有受过相关训练,也没有任何以往的经验可供参考。
宋冥在脑子里模拟了一遍,如何能够温和而不失礼貌地提醒齐昭海,她只是个研究心理学的顾问,并未像他们一样经过系统的警校培训。但在最后,她还是硬着头皮,把这个附加任务给接了。
毕竟,作为警局里罕有的,职业不是警/察的人,她在不使人警惕这方面,确实具有天然的优势。
实在不好推辞。
宋冥两手捧起杯子,低下头啜饮牛奶,把婉拒的话一起咽回肚子里。
看着宋冥,齐昭海不知为何感觉有点耳热。他急忙别过脸,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学姐,等查清你母亲的案子,你就要走了吗?”
第76章 猎巫童话16
这个问题, 齐昭海其实想问很久了。
齐昭海还记得,多年之前那场让他猝不及防的不告而别,还有他好不容易找到宋冥的大学去时,窗内宋冥那双冷漠的眼。
隔着教室玻璃, 旧人那双眼眸淡淡如镜中之月。
眸中光景依稀如昨。
上挑的眼角故作多情, 可宋冥望向他的眼神,却默然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
那眼神冷得像冰, 淡得像水。教室外没有下雨, 被这目光扫视过的刹那间,齐昭海却仿佛被瓢泼大雨浇透了, 从头到脚淋了个彻底。
有那么一刻,齐昭海觉得, 他特别像一只被抛弃而不自知的犬类,固执地跨越山海,克服艰难, 只为了最终奔赴到主人身边。殊不知, 那人早已经倦了他, 忘了他,从没想过与他重逢。冷漠比尖刀更加锋利, 弃犬苦苦的寻觅,只不过是个荒诞的笑话……
曾经的经历结了痂,但齐昭海知道它从未愈合。
每次离宋冥越近,关系越发展,那道疤就越是用一种惊惶的隐痛,提醒着他。
齐昭海后知后觉地感到怕。以对宋冥的了解, 他想,他早已知道宋冥的答案。因此不等宋冥回答, 齐昭海就急切地往上叠加筹码:“不管你是要更好的薪资,还是更好的福利,这些我都是可以帮你努力争取一下的。”
他不想……再被抛弃第二次。
可宋冥只微笑着摇摇头:“不,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齐昭海不死心地一再询问,固执地想从灰烬中烧出一把火:“没有诉求吗?”
但埋在余灰深处的火星,仍熄灭了,熄灭在窗外风声呜呜咽咽的哭腔里,任凭寒风敲打窗棂。宋冥双手捧着那杯牛奶,盯着杯口逸散的温热白雾出神。良久,她才缓声启唇:“……如果我说,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终目的,只是死亡呢?你相信吗?”
灯光融化,自上而下滴落。
宋冥的睫毛被濡湿,像染了一层莹润的泪。
她的口吻是那么温和,仿佛躺进阴冷的墓穴里,不是世人不寒而栗的结局,而是她求之不得的归宿。
“人都会死的,我知道。”齐昭海不是不明白宋冥的意思,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太过明白,齐昭海才忍不住以误读她的话语,回避这句话背后可怕的想法:“但是在死之前,你就没有什么记挂的人和事吗?”
宋冥认真地想了想。
最终,她却仅仅回以沉默。
窦母好歹在乎她的女儿,可宋冥有什么在乎的吗?没有。
她没有能在乎的人事物,一样都没有。
怨恨宋冥的母亲早已离世,有血缘关系的生父不知所踪,继父对她的憎恨,更是强烈到一度险些将她杀死……来自亲人的恨意,淤积成潮湿泥泞的沼泽。早在宋冥年幼时,这泥淖便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宋冥早已失去活着的意义,只因被父亲屡屡告诫,不能浪费母亲的牺牲,她才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留下自己这条充满负罪感的性命。
不自杀,已经是她做出的最大的努力。
齐昭海突然感觉到一阵绝望,某种若有所失的情绪,糊住了他的咽喉。
窦母能够被激起的恨意挽回,但宋冥呢?
她能够用什么留住?
宋冥没有大幅度的情感波动,无爱无恨无所牵挂。她不结交朋友,不在世间留下任何羁绊……这样轻飘飘的人,好似烟云一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风吹散,再也寻不见踪影。她会离开,跟齐昭海恐惧的多年以前一样。
齐昭海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但他还是说道:“特大劫杀案的资料,我会帮你申请更多权限的。今晚我睡沙发,你安心进里边睡吧。我睡眠浅,半夜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醒的。”
但,宋冥没有动。
她低头专注地看着杯里的牛奶。杯壁圆圆,天花板上的灯光倒映进乳白的液面里,像是框住了一轮月亮。
宋冥昂头,把牛奶连同月亮一饮而尽。
热意从肚腹蔓延到四肢的同时,宋冥忽地意识到,这是母亲死后,她第一次喝到别人帮她热的牛奶。温暖胀满心房的感觉,太过久违,一时令宋冥有些措手不及。
进卧房前,宋冥回首望向沙发的方向:“晚安。”
她在黑暗里默默站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于是推门走进了房间。关起的房门,从门缝里挤出一道狭而窄的光。暖色调的,像一道夕阳。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的客厅里有人抬起头,用眼眸追寻着那道光线。
“晚安。”齐昭海的嗓音闷在棉被里,模糊不清,音调里听不出情绪波动。也不知道在跟谁说。
明天见。
.
当晨曦驱散黑暗,暖暖地晒在枕巾上时,昨夜的情感波动仿佛虚幻一梦。
宋冥从梦里醒来。手边装过牛奶的杯子边沿,还残留着一圈未经清洗的奶渍,然而她的心已然沉寂。
今天,就是破案期限的最后一天了。
这是宋冥的第一个念头。这个想法来势汹汹,不断催促她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
“昨晚撞你的那辆车查到了。”齐昭海在见到她后,兴奋地宣告:“车主是个赌徒,欠下了倾家荡产都还不上的巨额赌债,他母亲又在医院里躺着。这大概是他被买通的原因。”
这么简单的利益联结。
要打破,应该不会特别困难。
相信警方很快能从这赌徒的嘴里,问出幕后指使他撞人的操盘者。
今天这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宋冥按照她昨天就已经定好的安排,前往了林懿咏家中。
林懿咏今天没出门锻炼,而是在家里准备礼物。
她手笨,不太擅长这些手工活,从昨晚就开始熬夜偷偷做礼物,硬生生把自己在冬天的低温里,累出了一身的汗。由于失败率太高,林懿咏脚边堆满的包装纸和丝带无一不皱皱巴巴,几乎垒成了一座小山。
五颜六色的,活像散落了一地的浪漫。
“为什么不去商店买一个?这样很费时间吧?”宋冥问。
不料,林懿咏在亲手做礼物这件事情上,异常执着。她摇摇头,笑着抽了张面巾纸,擦拭掉鼻尖上滚落的汗珠:“自己做的东西,意义不一样嘛。外面买不到,所以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哦对了。等下阮文要是回来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起把这些东西藏进柜子里,不要让他知道?”林懿咏忙不迭地开口请求:“明天就是我们恋爱五周年的纪念日了,我想保持点神秘感,给他一个大惊喜。”
林懿咏预想着即将出现的场面,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她已经等不及看见阮文的反应了。
那场景,一定很有趣。
“谈了五年,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宋冥随口问起。
“确实不错,但也不总是那么好。”林懿咏甜蜜地笑着,沉浸在爱情中:“他以前笨得很,不开窍,老惹我生气,我脾气又急,一急起来,我们俩就老吵架。后来,我们恋爱一周年纪念日前,他有一次给我气得特别狠,我被气得好久都没有理他,他就给我写了张保证书,保证不骗我,不玩失踪,不冷战……”
之前在他们面前,林懿咏基本以一个坚韧的形象出现。她不惧舆论,率先发声,将受害者聚集到一起相互保护……好像披了层无坚不摧的盔甲。
而阮文,是她盔甲之下隐藏的软肋。
触及着她柔软的一面。
见到林懿咏脸上洋溢的幸福,宋冥突然有些不忍心问她,她和男友那天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如果有证明,自然最好不过。
但万一没有呢?
这悬丝之上的岌岌可危的平衡,只怕要被打碎。
宋冥几番斟酌,深感难以开口。反而,是林懿咏先停下做礼物的动作,给她倒了水,顺便问起她此番的来意:“听说你昨天晚上差点被车撞了,没事吧?今天怎么特地跑过来一趟?”
宋冥:“林小姐,你还记得你在餐吧被迷晕的那天,是什么时候吗?”
林懿咏:“那个灵异直播的前两天。”
甫一听闻,宋冥便眉心微蹙。很不幸,她的预感成了真。林懿咏出事的那天,跟男死者的遇害时间,刚好是同一天。
阮文的嫌疑直线飙升。
“你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吗?你昏迷过后,发生了什么?”宋冥顿了顿,没有动手边的水:“还有,你男友阮文的旧眼镜,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又是什么时候换了新眼镜?”
宋冥的问题如连珠炮一般,一时间让林懿咏有些招架不住。但她很快觉察到,宋冥关注的重点发生了转移:“我被迷晕的事,跟我男友有什么关系?”
面对林懿咏困惑的目光,宋冥只能守口如瓶。
事态的发展,超出了林懿咏的认知。她在沉默中僵持了一会儿,慢慢从那些问句中,咂摸出来了些许不安的因子。这些不安,在她胸膛内慌乱而迷茫地左突右撞,惊动着原本规律的心跳。
在此之前,林懿咏万万没想到,阮文会被卷进这潭浑水里。
而且卷入的深度,远比她所想的危险。
林懿咏甚至想不到阮文会欺瞒她什么,阮文虽然有时候略微胆小笨拙,对待她,却永远体贴温柔。可现如今,那一份阮文写的保证书,就像一记耳光,清脆地甩在她脸上:“阮文跟我保证过,他不会跟我说谎的……”
但他说了谎。
林懿咏知道,能够让办案人员不断追问的人,嫌疑必然不可能低。
而林懿咏却愕然发现,她对阮文做过什么,一无所知。面对宋冥的提问,她答不上一个字:“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清醒以后,就在家里了。阮文这些天很少回来,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等他回来后,我会帮你们问一问的。”
寒冬的空气,结满尖锐的冰凌。
林懿咏将这冷气吸进,感觉像吞了一团冷硬的刺,从鼻腔到肺叶都疼得彻骨:“因为我也很想听听,他究竟对我隐瞒了什么。”
第77章 猎巫童话17
疑心就像被拦截在水库里的水, 一旦开了闸,便止不住地往外涌。
林懿咏突然间很想揪住阮文的衣领,问问他是否已经忘却,曾经那些他亲口许下的承诺。那些承诺, 那份保证书, 是不是只有她林懿咏一个人记得?
两人一起走过的林间小路,一起度过的情人节, 一起游玩过的山水……所有关乎他们的一点一滴, 还被完整地保留在回忆里,琥珀一样剔透晶莹, 林懿咏却不敢去回想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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