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掐死的那会儿, 她就更惨了。”
别人劝人别轻生,用的都是尽可能平和的语调和方式,宋冥偏偏反其道而行,说出口的每个字都生了冷刃。
像把嗜血尖刀。
一刀一刀, 专挑最窦母脆弱的软肉戳。
“有人曾经将窒息死和烧死, 评为两种最为痛苦的死法。你女儿很不幸,占了其中一种。”
似乎嫌这解释不够, 宋冥还给她掰碎了细说:“我们平时只是憋一口气, 就觉得很受不了,但机械性窒息死亡意味着, 你女儿死前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颈部的血流被硬生生阻断, 头痛欲裂,双眼发黑,眼球的血管肿胀得接近爆裂边缘, 最终在缺氧中失去意识, 痛苦地死去。”
她的说法, 远比写满专业术语的验尸报告,通俗易懂多了。
正因为易懂, 才更加残忍。
窦母在看见女儿尸体上的伤痕后,本来就会想象女儿死前的遭遇。此刻,再经过宋冥绘声绘色的讲述,那些噩梦般的想象顷刻间变得具体——
一口一口,噬咬着一颗深爱女儿的慈母的心。
窦母气得脸色发白,牙齿都在打战:“畜.生, 一群天杀的畜.生……”
云苹从来没见过邻居阿姨被气成这个样子,心中惴惴不安, 连忙拉着简尧的袖口问:“这样刺激她会不会太过了?我感觉她快背过气去了。”
她还在和简尧商议,要不要让宋冥稍微悠着点,便见宋冥向他们转过头:
“你们没有发现,窦母脸上的麻木没有了吗?”
确实是没有了。
宋冥的话语是一剂毒药,也是一剂良药,把窦母从那种麻木不仁、一心求死的状态里,给狠狠拽了出来。现在的窦母,虽然情绪极端愤怒,看起来,却比之前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要意识到还有所在乎,就不至于全然麻木。知道她在乎什么,就能知道要用什么留住她。
窦母最在乎的,是女儿窦若冰。
而窦若冰已然惨死。
“再告诉你一件事。折磨你女儿的那个人也已经死了,死得很轻松,只是头轻轻磕碰到了一下。但一个死掉的人,法律是制裁不了的,他死得太便宜了。”宋冥没有说出法律会制裁罪犯的套话,她直白地将这困境告知窦母:
“这个人叫段鑫,云程市有名的段家企业知道吧?他就是段家的小儿子,有钱有势。哪怕只是以最简单的方式办个葬礼,他的葬礼都能比你女儿的盛大。”
严酷的现实砸懵了窦母。
她原以为法律会制裁凶手,原以为正义能够得到伸张。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想。
窦母的心脏跳得很快,血液逆流冲上大脑,升得过高的血压,让她两眼一阵发黑。她扶着额头,茫然地看着脚下的高空:“不公平,这不公平……”
宋冥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想用死亡来逃避吗?你可以死,你当然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死。但你要想清楚,要是连你都走了,这世界上就没人肯替你女儿说话了。段家那么有钱,大可以买通大量媒体替他儿子洗白。洗白一方,就会抹黑另一方,到时候你那没人关心的女儿,他们自然是想怎么抹黑,就怎么抹黑。”
窦母悲愤交加:“现在,他们不就已经在抹黑了吗?”
“现在才哪里到哪里。”宋冥微微一笑:“因为你们的坚持,最起码还有一部分人是相对清醒客观的,但之后我就不能保证了。要是理性的人停止发声,或是资本下场,你女儿窦若冰的名声,那才是真的无可挽回了。你忍心看到她,死后还被人肆意污蔑吗?”
宋冥一句反问,敲打在窦母头顶。
窦母俯瞰了一下愈发稀疏的灯火,又仰面看看上方一望无垠的漆黑夜空,犹豫不决。
“看过来。”宋冥叫住她:“别说你活着没有意义,你明明还有事情要为你女儿做,不是吗?你甚至连你女儿这个案子的法庭宣判,都没看过。你就这么下去见她,只会让她感到难受。”
窦母应声扭头。
刚一回头,她突然感觉重心不稳的身体被人控住。
一双手从底下伸上来,把窦母抬起来往里一送,只一打眼,就把她从危险的护栏上转移下来。
云苹和简尧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接过这一棒。他们一左一右,搀扶起腿脚不便的窦母,把她送到了天台内部的安全位置,确认窦母平安后,又喂她喝下了些矿泉水润喉压惊。
再之后,齐昭海才气喘吁吁地踩着空调外机,爬上了天台。
“累死我了,想要救个人还真不容易。窦若冰的母亲太警觉了,我只能从顶楼窗口钻出来,躲在空调外机那边,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出手。”齐昭海一爬上来,就瘫坐在地上,一口气灌了两大瓶水下肚:“这真是个体力活,比破案还累,幸好我不恐高。”
齐昭海鲜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宋冥一见他狼狈,第一反应是忍不住想笑。
“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没明白。”齐昭海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怪声怪气地说。说完,他忽然举起手,以掌心朝前的姿态对向宋冥。
宋冥乐了:“干什么?齐大队长还需要我拉一把?”
她话语里带着戏谑。
“才不是。只是想击个掌,庆祝我们合作愉快。”齐昭海撇撇嘴,仿佛她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呆子:“你不想就算了。”
齐昭海有些失落,把手缓缓垂了下去。
赶在这只手完全放下之前,宋冥迅速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掌心。
“任务完成得是不错,人成功救下来了,值得庆祝。”宋冥收回手,笑道:“不过,让窦母放弃自杀时我说的那些话,直播里收进来了吗?案件尚未告破,我担心万一流传出去,会给局里造成不好的影响。”
“放心,一点都没泄露出去。”齐昭海得意地抬起下巴:“咱警局的人,只答应说不关闭直播,没说不能使用技术手段,对声画稍微做点手脚啊,直播里你们的对话,全部都做消音处理了。”
跟宋冥击完掌后,他好似振奋了很多。
仿佛这是什么续命神器。短短一瞬,就把齐昭海救人时消耗的精气神,又补回来了。
人刚有点活力,齐昭海的嘴皮子就闲不住:“上楼时你跟我说过,像窦母这样的人,单纯靠劝作用有限,最好是能依靠外力救下来。所以我还蛮好奇的,你劝窦母的时候,用的究竟是个什么逻辑,为什么一直得刺激她,还重点说了她女儿的死?”
“刺激她,是想激起她的恨。”
宋冥淡声道:“她自认为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便给她一个理由。有时候,长久的恨,比爱更能支撑一个人。”
爱会淡化,会消散,而恨意不死不休。
先靠恨意熬过最难熬的时间,咬牙活下来。在这份恨生效的时间里,窦母才有机会找寻人生的其他意义。
宋冥解释期间,发现齐昭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也许觉得她的想法有些难以理解:“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悟?或许是因为,我母亲因为她失败的爱情,而厌恶我。母亲死后,父亲选择恨的人,也是我。”
她在说这话时,唇边依旧勾着一弧浅笑,好似已经释然。
但承载着双倍恨意的宋冥,哪里会被给予释然的机会?由亲人施加的憎恨,她唯有承受而已。
齐昭海感觉心脏被揪了一下。
隐隐作痛。
“他们为什么要恨你?”齐昭海不解。
“我本来,是不应该出生的。”宋冥靠在护栏边:“母亲怀上我的时候,我的生父已经抛弃了她,她吃了很多堕胎药,受了很多罪,却始终没能打掉我。我的生命力太顽强了。”
她半是嘲弄,半是无奈地苦笑。
宋冥鬓边的长发被夜风卷起,欲盖弥彰地想要遮住脆弱,却被她一手拂开了。
“有时候真的不明白,我当初为何要有这种可笑的生命力。就算那么努力地存活,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出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宋冥自嘲:“母亲每次看到我,都会想起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我只是一个她在法律上必须抚养的累赘。我理解她的恨和冷漠。”
即便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宋冥也没有怪过母亲。
宋冥羡慕那些有母亲疼爱的孩子。然而,她同时也清醒地知道,有些事情,她羡慕不来。
“我口中的父亲,是后来与母亲成婚的继父。继父深爱着母亲,希望能够和母亲生一个和他们有共同血缘的孩子。可惜,在母亲答应他的第二天,母亲在带我去银行转账交学费的时候,出事了。在我真假不明的记忆里,那是一场惨烈的车祸,而警局的档案记录下来的,是‘四一九’特大劫杀案……但不管是哪一种,结局都是一样的,母亲抢救无效,死在了我和继父面前。”
如果需要给宋冥交学费,母亲不会特地出门往银行跑。
她就不会遇到车祸或是歹徒。
继父在痛苦之下,将母亲死亡的责任归咎于她。继父对母亲的爱有多深切,对她的恨就有多刻骨。
宋冥回想着来自父母的恨,突然觉得很冷。
她无法选择自己是否出生,也无法预知何时会有灾祸,然而加诸在她脊背之上的这两份罪责,似乎无论哪份,她都无可推卸。
站在启邺大厦的天台上极目远眺,可以鸟瞰整条丰佰路。不久前,路面上还聚集满围观自杀的看客,现如今自杀者被解救,这些围观群众也散了。湍急的车流照旧,而密集的灯光留了下来,在每一个注视灯火的人眸底闪耀。
在宋冥眼眸中,齐昭海也看到了一点闪光。
齐昭海疑心那是颗不分明的泪。
第74章 猎巫童话14
可还没等齐昭海分辨出来, 那一颗光点究竟是什么,它便在须臾之间消失不见,落进宋冥比寒夜更为漆黑的瞳孔深处。
齐昭海张了张嘴,却只觉喉头干涩无比。
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
他本能地伸出手, 想要以动作安慰宋冥。但在指尖触及的前一刻, 齐昭海却恍然惊觉,这个举动对遗忘他的宋冥来说, 是那样不合时宜。
以他们目前的关系, 这并非宽解,而是冒犯。
齐昭海的手攥了又攥, 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转而谴责自己的不善言辞。
这是宋冥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袒露伤痛。齐昭海可以想见, 平日里,这些血液凝固的伤疤,只会被宋冥小心翼翼地藏起, 藏到那一层层金属光泽的厚重的鳞片底下, 不让任何人发觉。
齐昭海还在苦于寻不到安慰之法, 倒让宋冥看出了他的手足无措。
“齐大队长,看看手表。”
宋冥很快调整好状态, 用一种相对轻快地语调说道:“都这个时间点了,你确定还要让我们待在天台上吹风吗?”
本来,按照当前案件进展的顺利程度,他们的时间理应是绰绰有余的。但,解决了这个突发的窦母自杀事件后,齐昭海低头再瞥一眼手表的表盘, 顿觉时间捉襟见肘。
在这件事上,他们消耗的时间太多了。
幸好没白费功夫。
“有时候, 我真恨不得把一分钟时间掰成两分钟用。”齐昭海以前家大业大,从没为钱的事忧心过,于是现在变本加厉地心疼起时间来。但他还是决定,把队员都打发走:“今天太晚了,明天还剩最后一天办案时间,再熬下去容易精力不支。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只有保证充足的休息,明天才能够更有效率地工作。
这道理,齐昭海还是懂的。
况且,最近快到年关了,但案子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还没过年,万一先把身体累垮,那就不好了。
.
纵然,齐昭海已经尽早放人下班,宋冥启程回家的时候,也已经很迟了。
夜色已深,云程市陷入一片静谧。归家的一路上,宋冥基本上没见到过其他行人,只有冷白的路灯,在她身后涂抹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这条路,宋冥已走过无数遍。
但这一次,她却没来由地感到心慌,仿佛某种冥冥中的预兆。
几缕冷风卷过平地,干枯的落叶被吹得离地几厘米。打卷的叶尖,倾斜着划过地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如同有人在背后窸窣低语。
大衣口袋里“嗡”地震动一阵。
宋冥蓦然停下脚步。
还未解除锁屏,樊甜恬发来的短信就火急火燎地往外跳:“宋小姐,你小心点。刚刚林懿咏发来消息,说今晚多个受害者反馈被人尾随。那群要被指认的人,已经开始不安分了。这件事主要是我们负责,我好歹是个警/察,那些人不敢动我,我也有自保的能力,我就怕他们会对你不利……”
宋冥还没来得及读完短信,发动机的轰鸣,便已从背后隆隆碾来。
响声震耳欲聋。
一辆汽车从拐角处冲出。四个车轮高速旋转,失控似的疾扑向前,速度几乎快出虚影。这辆车的目标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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