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实为咒语,世界上最短的咒语是爱人的名字。
这是一首写爱的歌。
她竟然知道。
时祺垂眼无话,感觉这阵大雨好像先靠近他,淋湿了他的心口,现在有些潮热。
进入南江市内时,这阵雨才终于停歇。
温禧感觉头晕脑胀,让车窗下降,想让清新的空气顺着缝隙涌入,让意识清醒一些。
潮湿的雨夜,有夜风吹来,将她肩畔的长发卷起,落在鼻尖,酥酥痒痒,终于让她稍稍清醒一些。
“妈妈,快看,是公主诶。”
隔壁车窗的孩子天真无邪,伸出圆润的手指向温禧。那位年轻的母亲顺着孩子的手指望向温禧,对她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温禧还未卸妆,雨后湿润的空气为乌发重新梳理,将发尾的微卷润直,反而更加端庄美丽。
她哑然失笑,觉得大概是头顶上那个王冠的原因。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她将车窗又按得更低一点,绽开美丽的笑颜,小幅度地冲着孩子的方向挥了挥手。
孩子更高兴了,稚嫩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妈妈,是公主在跟我招手。”
年轻母亲连忙低声在孩子耳边制止童言无忌,让小孩不要胡乱说话。
小孩听到,乖乖地坐定,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却像牛皮糖似地,始终粘在温禧的身上。
温禧则又回敬一个明媚的笑。
“你住在哪里?”
时祺明知故问了一次。
“观月公寓。是哪栋来着?”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角,感觉酒劲更上头,自己的记忆功能在迅速退化,苦恼自己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因为暴雨的缘故,小区的主干道难得安静了许多,理发店红蓝交错的光幽暗地闪着,不知疲倦地转动。
以往停在小区中的多不过奔驰宝马,难得见到这样低调奢华的豪车。
近两年房地产式微,经济不景气,连带着租房市场也一潭死水。
每次有陌生人路过,房东都人精似的,嗅到铜臭味的,纷纷围了上来,好像一窝嗅到铜臭味的黄蜂,嗡嗡作响,向他们推销自己的房子。
“你将车停在小区门口就可以了。”
温禧怕麻烦。
时祺置若罔闻,吩咐司机直接将车开到温禧楼下,然后解开后座的安全带,再扶她下车。
如果温禧是清醒的,此时大概会怀疑,为什么自己连地址都没说完,时祺却知道吩咐司机,准确地将轿车停在建筑的门口。
她下车时还强撑着自己走路,后来就缠住时祺的一只手臂,作为自己的平衡木,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走。
相比之下,时祺要做的事就成倍增加。
他一只手被她抱着,另一只手又在身后贴着她的腰,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裙摆拎起来,避免她绊上摔倒。
楼栋的防盗门早已年久失修,当初房东承诺的马上修理成了空头支票,半年后依旧无人问津,随手一推就能轻松打开。
温禧家住在二楼,这是回迁房小区,房东为了多挣租金,将三室一厅隔断成五个单间,分别租给不同的租户。
温禧的房间需要幽深地转过一条走廊,在最里面那间。
感应灯明明灭灭,温禧骤然看见门上的痕迹。灰色的防盗门上泼上红漆,触目惊心地写着“还钱。”两个字
笔画笔顺混乱不堪,意思却很清晰。两字的后面加上鲜艳的感叹号,好像厉鬼索命般紧迫,审慎地规定期限。
她的心口一窒,好像被捏紧喉咙,理智短暂地被唤回现实。
还未到十二点,辛德瑞拉的体验卡就先到期了。温禧看着身上贵重的珠宝,精致的丝线,在裙边娇艳绽放的粉蔷薇。
“啊。”
她歪着头看了片刻,眼神中饱含困惑,伸手在防盗门上的红漆上抹了一下,双耳上垂落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紧接着,她很快反应过来,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真糟糕,每次都在最狼狈时遇到他,这次又被他看见一地鸡毛。
第58章 入室
她笑得无谓, 却并不释然。
钨丝灯泡下,温禧白皙的耳廓都照得泛黄,神色难辨。
她穿公主裙的雪肩被细带衬着, 单薄如纸, 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克制濒临失控的情绪。
时祺晚了两步, 站在身后,于心不忍,正欲伸手去触碰她的肩, 给她慰藉。
熟料下一秒。
“骗你的。”
温禧猝不及防地转向他, 她的眼角干干净净, 并没有水痕,只是双颊如胭脂般瑰丽,从颧骨到下颌, 彰显出酒劲开始上脸的实际证据。
她倏然唇线上挑,回报给上当者一个相当明亮的黠笑。
那顶他亲手戴上的小皇冠晶莹剔透, 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
“我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哭。”
他竟然有些庆幸她此时喝醉。
“只是好久没发生这样的事了, ”她回过神来, 开始自言自语,好像在跟他说明, 又好像在说服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跟房东交代。”
温禧用食指,苦恼地缠着在肩上的卷发,一圈一圈,紧了又松, 扯起他心上的涟漪。
这是她清醒时曾经最担心的事, 连醉后也在潜意识中占据一席之地。
不太流畅的思绪像将旧日磁带放入新型机器,如齿轮般地断断续续地转回从前。
当初破产开始, 讨债的人追得紧,看她势单力薄,就用些虚伪阴损的招数,对单身独居的温禧围追堵截,她学会用法律的手段保护自己,逐渐琢磨出一些消极应对的办法来。
她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地址被泄露,每隔几天就要搬一次家,房东不愿意将房租给像她一样的欠债人,生怕到时候钱要不回来,还将自己的房间搞得乌烟瘴气。
温禧软磨硬泡,终于在观星公寓找到一间好说话的房东,愿意将小单间给她租住。虽然小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它的低价,是通过牺牲自己的安全为代价达成的。
但温禧自我安慰,说自己才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有什么资格去嫌弃别人的处境。
回到现在――
虽然醉意让温禧暂时遗忘自己对红色的过度敏感,但她面对满门的血红依然很不舒服,于是决定先清理一下。
“等我一下。”
还没等时祺想好要说什么缓解气氛,她先开口。
温禧从手包里缓慢地翻出钥匙,迅速地拧开门锁,门吱呀一声让开了道,里头露出一片寂寥的漆黑。
时祺顺手在墙边缘按开客厅的灯,他担心在黑暗中温禧看不见,还给她明亮的环境。
紧接着,他还来不及搀扶她,她就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飙到厨房去,视线在灶台上扫了一圈,轻车熟路地就从瓶瓶罐罐里将两瓶清洁剂拎出来,再提到门口。
她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拎着长瓶,冲着时祺邀功似的晃一晃:“在家里还放着两瓶,很好用的,在淘宝上买,9.99两瓶。”
温禧说这件事时,语调从容,好像稀松平常。
在门口泼漆恐吓是讨债者最惯用的追债手段,欠债人不仅要面对地址泄露的恐惧与人身安全的隐患,而且要时刻提防被远亲近邻发现,从而引来他人棘手的嫌恶。
双管齐下,稍有自尊的人,心防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她积累出的经验。
温禧没有邀请时祺进门,他就绅士地等在门口,心中稳重的天平七上八下,上面站着温禧,她每走一步,就塌陷一小块。
他没有贸然跟进房间,却担心她跌倒,将眼睛紧紧地盯在身上。
也顺便将家中的陈设一览无遗。
公寓很小,温馨淡雅,虽然五脏俱全,但里面的内容寥寥,一眼就可以看尽。
温禧擦防盗门的动作太过熟练,让时祺疑心从前她是不是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每想一次,他的心都要疼上片刻。
他的猜测准确无误,正是因为她之前被泼红漆不再少数,这件事放在每个女孩身上都可能尖叫到花容失色,但她却知道如何最从容地应对。
只见温禧的指尖从头带到尾,极有规律地擦遍每个门缝,随着她上下起伏的手部动作,价值三千万的青花玉镯就接连不断地敲在防盗门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先清理一下。”
喷雾在门上凝成白色的泡沫状,时祺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看见她拿着抹布,穿着拽地的尾裙的公主,踮起脚尖上的水晶高跟鞋,却要想办法去擦门上的痕迹。
上方的门框她明显够得很吃力。
“我来吧。”
他永远可以为公主效劳。
“真的吗?”
温禧慢吞吞地走回公寓,想从过道处拖来一把凳子。
这个动作先被时祺发现,她的手刚扶上椅背,他就先伸手,一把手就接过椅子,在门下方方正正摆好。
她的动作被拦住,忽然想起来身边还有个人。
“还差多少?”
那人平静地问。
“什么?”
温禧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还差多少钱要还?”
时祺又说了一遍。
“已经都还清了。”
她的心防被这个动作陡然敲开,而后碎裂。
“不多了,已经差不多都还请了。”
温禧重复说了两遍,擦门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变得格外缓慢,从喉咙里往外挤字,回答他的问题。
紧接着,她丢开抹布,做了个令他意外的动作。
“时祺,现在是我配不上你了。”
温禧用手去捧他的脸,将当初那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她现在还保持一种表面上的清醒,但理智却好像醉意发酵后上浮的气泡,在逐渐离她远去,停留在海面上分崩离析。
剩下一腔与生俱来的勇气。
他的心蓦然一疼,像被光薄的利刃划开。
和他当初的原因一模一样。
直到如今,她不断退缩的原因终于像被剥开的洋葱心,暴露在他眼前,发出浓重呛鼻的气味。
时祺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她心有芥蒂的原因。
温禧曾识他于微时,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刻,而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上流世家的多金公子,她因此而成为自己最嗤之以鼻的人。
一场高门宴会,好像又将她苦心孤诣粉饰的太平掀开,露出内里的败絮。
“其实我现在过得也很好,”
她吸吸鼻子,像飘零的浮萍,自顾自地呢喃,说拙劣的谎言,骗给自己听。
借助醉意,温禧终于或多或少地展现出脆弱的那一面。
“从前是我不好。虽然跟你经历过很多,还做过不少兼职,那时候我说能体会你的感受,是我太自大了,现在自己经历了才知道。”
阴差阳错,温禧现在成为陷入深渊的那一个。岁月将给予她的偏爱尽数剥夺。
“不是那么容易的,真的不是那么容易。”
酒精的副作用让温禧的情绪来得极快,她颤声说,眼尾的水汽像是珍珠,越聚越多,终于有山雨欲来之兆。
“怎么现在开始道歉了。”
时祺心如针锥,用手掌包裹住她的纤指,缓慢地从自己的脸上放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小满,”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看他。
“我们先一起先把门清理干净,好吗?”
时祺注视着她的脸,沉声温柔地哄。他伸手,不敢使力,只在水珠滑落时,指尖才轻轻扫过她的眼尾。
“那好吧。”
匆促之间,他转移话题太过生硬,好在她醉意十分,没有瞧出端倪。
但两人配合得当,比在舞会上跳华尔兹时更胜一筹,在苦中作乐时,反而拥有无可比拟的默契。
在这一刻,头顶上的感应灯时亮时灭,每闪烁一下,撞入眼帘的都是温禧更灿烂的笑。
温禧因酒醉,对情绪更不加控制,悲喜都形于色,笑时樱唇张合,颊边涌起小小的梨涡,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笑得太好看,将他深深迷住。
一个西装革履,芝兰玉树,一个曳地公主裙,清丽艳绝。两人虽着盛装,却在认真专注地擦防盗门上的污痕,有种滑稽的黑色幽默感。
好像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他们视线相撞时,相视而笑,好像从前那些旧事纠葛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再荒谬的现实,只要有人陪伴,都不会很糟糕。
这是他认识的温禧,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候,也会心持骄傲,笑得漂亮。
这才是公主的意义。
她不愿意依附任何人而存在,她本身就是一棵独立生长的树,依山傍水,深深扎根在土壤中,获得自己生长的养分。
所有的人都有可能因为这样看不起她,但他永远不会。
两个人在昏暗的走廊里努力许久,肮脏的防盗门终于焕然一新,终究大功告成。
“辛苦了这么久,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房间里灯火通明,时祺的视线停留在她泛红的瓜子脸上,开口对她发出邀请。
他的反问诱人,像伊甸园里那只红苹果。
温禧抬头看他,年轻男子一双眼温情似水,漆黑地,深不见底地,好像能在顷刻之间就将她吸收进去,她微颤的心神被蛊惑了一瞬。
他刚刚帮了自己,好像并不是坏人。
于是温禧愉快地答应。
“好啊。”
第59章 褪尽
说完, 温禧将自己完美代入邀请客人的屋主,往后退步,在狭窄的门道上给时祺留出空间。孰料地主之谊还未尽到, 后退时脚下又平地趔趄。
糟糕, 对客人失礼了,她不妙地想。
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帮她从身后将平衡稳住。
“不好意思啊。”
温禧对着空气抱歉,微哑的声线像是被酒浸湿,格外醉人。
“小满, 往前走。”
她大脑宕机, 不知这是谁家, 鬼使神差地听他的话往前走。
家是一个人最私密温馨的地方,明亮的灯光下,时祺凝神打量四周, 房间是简装,地板上贴着最廉价的白瓷砖, 没有花纹, 踩上去冰凉彻骨。
门口放着两双粉色的毛绒拖鞋, 看起来都是女孩的鞋码。
因为房间太小,目测不过三十平方米左右, 精明的房东不再浪费面积做明显的区隔,除了卫生间有门,厨房、客厅、卧室全都混为一体。
甚至没有阳台。
只在床边有扇宽大的窗户,窗外做了伸缩的晾衣杆, 平时素净的纱帘垂下来, 隐约可见月朗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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