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若不是她多心留意,怎么知眼前人便是记忆中清隽俊秀的俊俏郎呢。
人没进灶棚,依旧淋着雨水,并未抬头看人,羸弱病态地弯腰等话。
秦巧听牛娘子的吩咐,从一旁取了新的木碗递过去,知晓是要给那位重病无法来的崔六娘吃,捞了沉沉一勺,心里想着多舀一勺,手却不知觉停下。
按例,稀稠不计,一个人头一勺粥,要是多给,当日的工钱便不给。
男人接了,深深一点头,转身离开。
屠生瞧着角落里落单的姑娘,眼底闪过贪婪,吩咐牛氏:“头一日进村,安顿吃喝穿住,下晌歇歇不用出去干活了。”
牛娘子忙应声是。
“还有,几千里路,谁知道她们身上带了什么脏污诟乱,早些预备上热水,撒上药粉,把头脸弄干净,省得县里官吏一瞧,还以为我屠生治下不精呢。”
罗云英跟秦巧接道小的知道。
他一出灶棚,牛娘子自然随行。
瞧着二人走远了,罗云英讽刺地笑笑:“话说的真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姓屠的是哪路佛祖菩萨呢。下三滥的臭虫,一辈子嚼粪都不够,把着这村里可怜人,真当自己是什么权贵人?”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开骂了?
秦巧不解,洗刷着铁锅,示意她悄声些,仔细叫人听了去。
罗云英忙缩头缩脑左右看,见四下无别人,才舒口气。
转而一看,还有一个秦巧在呢,若是为了讨牛氏的欢心,她把自己方才狗屁倒灶一通翻出去,怕是小命不保。
眼珠子一打转,心说可得把她拉扯成自己这边的。
于是谨慎态:“你知道方才屠生那话有何深意嘛?”
方才的话?
秦巧回忆道:“深意?不就是新到的村人下晌不干活,夜里再洗个药粉澡吗?”
她听了之后,尚觉得这人有些怜悯之心。
“做梦去吧!”
罗云英看她已经开始往大锅里加水,灶膛添柴,解释道:“这水烧了,只供给女人。洗干净了身子,且等着牛婆子安排宿夜后,屠生好亲热呢。”
秦巧动了动唇,低喃道:“若人家不愿意呢?”
“不愿意?由得她不愿意呐。进了这地方,除非是插上翅膀飞,不然是死是活全凭屠生一句话。”
罗云英翻白眼,斜靠着灶台,双手环臂,一侧腿搭着地上的木桶沿,簌簌地颤着。
秦巧不懂,为何同是女子,谈及这些,罗云英竟是看好戏的语气?
......
因着额外的烧水活计,秦巧离开时比寻常下工的时辰要晚。
胡老收尸后寻风水地下敛,与这一处是两个向,归程山路便只有她一人走着。
这里山多,却不如大同府的那样巍峨高耸,多是矮坡丘陵,绕山路往家去,随处可见野菜。
路过村子外的竹海,又想着家中没什么盛装东西的家件,便曲断些细条的竹子,预备回家借胡老的镰刀拉出韧丝,编一个竹筐。
这一拖,进村的时候,天已大黑。
沉夜有乌云,幸而还没到下灯的时辰,有几户人家亮着些稀疏的灯火,秦巧走熟了路,倒也并不如刚回来时那般跌跌撞撞。
刚拐上回家的小土路,照面两个黑影,她拖着竹子哗哗作响,那两人也没灯笼,擦肩而过的时候,偏头啐一口‘吓死老子’。
秦巧本不搭理,可这二人走了几步,靠一侧的非生事,抬腿踩了一脚,连带她险些被拽倒,不由气闷,扭头骂了句‘贱骨头’。
这一句不说,她生闷气。
说了,隔了几步远的两人唰地回身,头脸藏在黑夜里,其中一个说道:“青天哥,是个女人。”
声儿不大,但秦巧听得分明。
青天?像是在哪里听过?
她回忆着,便见那两人听出自己是女子后,竟然折身回来,还发出一阵阵不怀好意的□□声。
那个青天开口喊了一声‘栓子,今儿小庆子不在,他怕是没福气享乐喽。’
青天?栓子?小庆子?
她想起来了,这不是阮氏跟她提过,村子里常常聚在一块欺负自己哥哥的三个癞子嘛?
呵,原本想着在村里遇上教训一番,明火执仗地给哥哥出出气。
这下倒是省了功夫,自己送上门来了。
手里的细长竹排大力磕膝对折,哗嚓分作两股,她随手丢开一节,冲着黑暗里最先奔向自己的身影照头猛抽。
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阵惨叫瞬间响起。
“啊!!我的脸!打我脸上了!”
是那个青天的声音。
秦巧一鼓作气,估摸着距离,近了几寸,手中竹条舞起来猎猎作响,撕裂空气每一抽带起轻重不一的响声。
栓子嘴里一时喊着青天哥,一时忙着呼疼,好容易扯住一角衣衫,再顾不得什么女人香不香,后脚踩着前脚跟,落荒而逃。
“等着,你给我等着,等我找着你了,定要你没好果子吃。”
打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恐吓,秦巧懒做回应,舒顺了气,不忘摸寻回另一半竹排,慢悠悠地回家了。
到了,先不进家,往隔壁敲敲门,道一声‘我回来了’,听着里边胡老嗯哼,这才放心。
她报一声平安,也听里边一声平安。
及到院子,竹条刚落地,咚咚咚脚步声砸了过来,秦丰收一迭声妹妹的呼唤着,听音儿带哭腔,秦巧忙问怎么了。
阮氏落后追了过来,道:“阳头沉下去多久了,怎么才回来呀。”
“说定了天黑前准能到家,丰收死心眼,可记着呢。见不上你,怎么劝也不听,死犟着出门要寻。这可好了,正遇上那几个癞货在外边晃荡,可不是就送上门欺负嘛。”
他挨揍便算,连累自己又被那些臭虫嘴上占便宜。
想起来,阮氏就气恼。
要换做以前,她早就抽他一个老实!
抱怨过,她道一声吃过没,秦巧摇头,阮氏称灶上留了饭。
三人伴着去了灶屋,膛里还坐着火,终于有些亮星星,秦巧看哥哥一直揉着脸蛋喊疼,扯开一看,好清晰一个巴掌印,顿时觉得方才那顿抽使轻了,就该追撵着打,得让那两个好几日下不来床才是!
锅中温水,她安抚了哥哥,喝去大半碗,才有伸手抓了粗面饼子吃。
一口饼子一口热水,阮氏看她眉眼也不变,自己倒有些羞愧,将扣在碗里的一团野菜疙瘩让过去。
“别干吃饼子了。”
“谢嫂子。”
就一口野菜,还是人家自己上山挖回来的,有什么谢的。
说到底,是将她看成一家人了。
阮氏抿抿嘴,想了一天要铜板的话哽在喉咙处。
她这厢迟疑,秦巧却不知,掏了一枚系着的小布绢,放在灶沿,“嫂子,这是今日刚领的工钱,你收着吧。看家里缺什么,打点上些。”
阮氏唔个音,伸手拿过来。
别说,沉甸甸的,解开细数,三十枚,一个子儿不少。
“都给我了?”
秦巧点点头,灶膛里的柴火星炸出哔啵,她猛地想起什么,“嫂子,若是粮米还够,先买上两只油灯吧。冬日天长,老这么黑着,做不来别的。”
两只油灯,再添些灯油,能费多少铜板。
阮氏声音有些发颤,忍着怕,直言道:“二娘,那姓蔡的瞄上什么,若是得不着,绝对不会罢休的。公爹他...他......他又吸...”
“你们在说什么呢?”
门外猛地传来这么一句,阮氏豁地往上窜出一大截子,手脚哆嗦,眼睛盯着半阴在黑夜中的秦禾生,嘴巴半张着,许久都挤不出一个字。
还是秦巧起身,从门外将秦禾生扶了进来,她才顺势退到不显眼的地方。
“爹,您醒了?”
秦禾生狠狠剜了阮氏一眼,再转头,语气平缓道:“嗯,睡了一觉,听外边有人说话,想着莫不是贼人来了,便出门看看。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
秦巧带了笑音,瞄一眼无措的阮氏,道:“爹,说好事呢。我今日放了工钱,将才给嫂子贴补家用,想着家里黑,让嫂子帮忙购置个油灯。”
秦禾生斜眉一挑,“放了工钱?有多少呀?”
秦巧说了数目。
秦禾生一听便皱眉头,“才这几个钱,买什么油灯。你岁数小没操持过家,阮氏,你管家这般久,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节省!去去去,看着你就心烦。”
阮氏如闻大赦,一点磕绊都不打,转眼就不见人影。
人走了,该骂的难听话,一句都没少。
秦巧默然听着,等他说累嘴了,递去一碗温水。
膛中映光,秦巧柔顺地看着秦禾生吃喝,若非双方各有鬼胎,这一幕也该是家慈幼敬的温馨。
后半夜的时候,雨势大了,天际闪过好几重电光,雷声轰隆作响,某一瞬间,秦巧翻身坐起,侧耳靠在门上。
如马奔的雨势和风吹苍树喀嚓喀嚓声中,缥缈传来几声微弱的惨叫声。
秦巧背靠门仰着,等着......
不过片刻,独属于秦禾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她套上早些备好的轻薄衣衫,轻手轻脚地移开竹栓子。
门一开,偌大雨势携风直扑头脸,她随手抹了一把,回身关门。
乍然劈出的一道闪电照得院子亮如白昼,给了她极大的方便。
秦巧嘀咕一句‘神佛莫怪’,闯入大雨。
第13章
阮氏哭得累了,抽泣过后,身上越发疼,枕着凄风苦雨迷盹,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咯吱的开门声,顿时惊醒。
人吊着警惕,听出是南屋的响动,才又萎缩回被中。
雨气透过门缝渗入屋中,身子浸了一夜的凉,她再难入睡,辗转伤心,索性忍着疼爬起来。
天色还沉,不过将明,总算有些熹微亮。
秋日的雨缠连,这一下,没个十几天停不了。
院中泥泞,阮氏发愣看一会儿雨水,才小跑进到灶屋。
一进门才察觉秦巧生了灶火,屋中暖和,她打了个激灵,“今日出门要这么早?”
秦巧揉揉木盆里的衣衫,没回头,“还不出门呢。南屋子屋顶漏,泥水滴脏了衣裳,正好睡不着,就想着浣洗了。”
阮氏不在意地点点头,扯过木墩子往灶火跟前凑,“二娘,昨日那铜子,嫂子没留住......”
她觉得自己有负所托,小姑子归家舒贴日子没多久,便惦记着养家糊口,辛辛苦苦换来的银钱,攥着连一夜都没够就被要走了。
秦巧一副焦急样,回头看她:“夜里有贼人来过,叫偷了不成?”
真要是外贼人就好了。
阮氏苦生生道:“是公爹,他说我没本事把持内家,攥着钱迟早糟蹋,所以就要走了。”
她自然争辩,可一顿拳打脚踢,搬出天王老子来都徒然。
秦巧扭正,盆里水有些凉,她从锅中舀出一瓢热的,神情平淡,还带有几分宽慰阮氏,“没事,爹是长辈,既是他要,想必是有更要紧的用处。这一回的工钱便先给他吧。”
兄妹两个,一个赛一个的傻!
阮氏刚起的愧疚一瞬间退散下去,心里无名火一拱一拱的。
正屋子里住着的那个,早已是披着人皮的活畜生,良心比豺狼都不如,怎么二娘就是不愿意信自己?便是亲生爹,就这般舍不得绕手,定要随着那人障一并下地狱才够?
可她一个外妇,做错了什么,要把后半辈子一并葬送了?
便是为了报答当年婆母厚待的恩情,这些年也早就还够了。
越想越委屈,一摸脸,又是两行酸泪。
可那边的秦巧呢,明明听着她哭,却无动于衷,拧干衣裳往角落的空处一挂,撂手就要走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狠心的人!
她的心怕是石头做的吧。
阮氏斜眼盯着院子里,瞧她将角落处的蓑衣一披上,人影消失在门边。
“一家子王八羔子。”
她啐一口,再看灶上摘过清洗好的野菜都念着秦巧的好。
出得门的秦巧对于身后怨恨的目光全然不知,不过,便是知晓,也不上心。
阮氏所忌惮的事,她一力料理妥当了。
草芥一般的人家,不怕前头有坎,她有手有脚,定能守护好这座屋舍。
胡老今日不起早,只她一个上工。
一路山行寂寥,唯有雨声簌簌相伴,身上的蓑衣是她扯了村子外边的芦苇在灶屋阴干两天随手编的,好的蓑衣一层层上嵌,她没做过,大致搭出一个样子,就图个意思,聊胜于无。
今日她特意换了一条路,昨日归家便发现有条野河穿山而过,她念着打上些鱼肉,也算是家中开荤气。
秦巧挖几条蚯蚓,石头磨成肉泥抹在竹篓子一侧,寻了一处静水流深的缝隙严严藏好,逆向开了拳头一半大的口子。
也不知河里有没有鱼虾,她希望有些生得笨的,能撞进来让她夜里吃填上一道荤菜。
绕了路,再往罪奴村便小跑着。
幸而接连雨天,牛娘子发懒尚未到,灶棚空无一人,锅台还是昨日离开时候的样子。
村里人出去干活,繁杂不定,诸如灶屋水缸柴块之类的,也要他们去做。
秦巧看看柴垛子,旁边那一堆湿淋淋的,大约是新打回来的。再一探头,水缸还空着,不过挑水扁担和木桶不在。
罪奴村,合容纳上百人。
其中一大半不在村子里,青壮男人都要去临海的渡口,在朝廷大海船上做苦役。村中多是老弱妇孺,种时下地,闲时垦荒。
这里的人本就是贱籍,村子自然无需向县里纳粮税,只需达成一定垦荒和上补物品便罢了。
故而昨日罗云英说此处是个摇钱树,也无不对。
罪奴村新一茬的稻子收回来,除去要补给县里的,剩余大多数都落在屠生和牛娘子口袋里,莫说自给自足,便是打围劈柴烧炭等活计带来的利,都是寻常百姓人家仰望的丰厚。
可人心不足,贪婪过大,谁人会嫌银子少呢?所以牛娘子能克扣便克扣,应是两顿,削减成一顿。应是浓稠香米汤,到了却是些稀饭糊。应是偶尔开荤,最后一年未必能闻到点肉香。
便如昨日那般大气敞亮的粥米,若不是有县里的小吏官到,只怕是见不到的。
今日开锅,约莫就一碗米了。
秦巧估量今日活计的繁简,又看着空落落的灶棚,左右无事,拿了斧头劈柴。
也没过去多久,外边就有脚步声。
抬头去看,罗云英怀里抱着一个箩筐,颠颠跑进来。
秦巧起身去接,落眼一看,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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