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十六年后,我来接她。”男子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她的父亲,待她长大后,也不要告诉她今晚之事。”
“我该如何教养她?”别人家的孩子,既然还要还回去,那便不能太过随意。
“她喜欢就好,不必过于拘束。”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叶大夫连忙叫住他,问道:“那十六年后,我是不是……”
男子停住脚步,微微侧身,一阵冷风吹来,掀起了他的兜帽,就那一眼,叶大夫就看见了那双深邃的眼和白到过分的皮肤。
淡漠,冷厉,幽暗似乎都不能形容那双眼,
那是很平淡的,像是看透世间人事,再也不会荡起一丝波澜的一双眼。
他说:“死劫既过,自是听天由命。”
话音落,站在那里的人也不见了,一指厚地积雪里一个脚印都没留下来,若非是脚边的金子和怀里的婴孩,他定然会以为是幻觉。
那晚之后他就收拾东西逃也似地搬离了这里,原以为赌鬼弟弟会追上来,可是一过一两年都没听到过他的消息,就连那晚的那个人也没再见到过,犹如黄粱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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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庭站了一会,感觉到左臂上传来的异样,垂下的那只手还在往下滴着血,血腥气萦绕鼻尖,他愣着不说话,叶大夫也不能让他就这样一直血流不止。
“你这孩子,怎么……唉,你等一会啊。”叶大夫一边说一边往后面的看诊桌走去,从抽屉里拿了两罐药膏和绢帛。
叶晚走过来,拿出丝帕给他擦着血迹,“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
明庭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给自己擦药包扎,看着她,又想到了那在风雪中的祭阵。
手心因上药传来的疼痛被他忽略,“抱歉。”
叶晚一愣,手上的动作跟着一停,对他突如其来的道歉感到莫名,“你道歉做什么?”
她说完,突然就意识到了他是在为什么道歉。
桌上放着被他用力过度捏到几乎变形和沾了血的人参,这样的人参医馆搜罗空了也找不出几个,这个肯定是不能用了。
叶晚在他手上扎了一个端端正正的蝴蝶结,说道:“好看吧?你之前不是受伤了吗?这个人参不能卖给别人,但是给你用还是可以的,也不算浪费了。”
明庭注视着她没有说话,叶晚对视上那双眼睛,忽然觉得被他这样看着莫名心跳有些快,“你……”
“听说周慕时送了你很多东西,”明庭说:“都很值钱的。”
“嗯,”叶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起这个,应了一声,忽然又道:“但是我都还回去了。”
其实她可以不说后面那句,但是看着那双明亮带笑的眼睛她就是说了。
明庭“嗯”了一声,然后笑了,“既然都还回去了,那我送叶姑娘一样东西怎么样?”
“什么?”叶晚眨了眨眼睛,长而翘的睫毛跟着扇动。
明庭只笑笑不说话,外面夕阳落下,圆月像一个白净的瓷盘挂在半天,月光如银落在漆黑的屋瓦上。
叶晚又追问了好几遍,都不知道他究竟要送什么。
叶大夫收拾好了看诊桌,锁了门,手上提着医箱跟在他们两人身后。
回到如意巷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了,叶晚忙了一整天回屋洗完澡就躺在了床上。
明庭回了隔壁小药房,不多时叶大夫便提着一盏灯缓步而至,影子映在门窗上,他踌躇着敲响了门。
在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他就在想明庭是不是十六年前的那个人,其他的或许能忘记,但是那双眼睛他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十六年前那人的容貌和身形都是青年模样,如今的明庭却是一个少年,他知道,世间有妖魔就会有仙人,仙人的寿命都很长,容貌也是能越来越年轻的,能凭空化物,起死回生,是仙人也说不定。
而且,今年正好是第十六年。
明庭刚脱下外袍,手臂上的血线越来越短,他沉了沉眼眸,敲门声骤然响起,他抬眼望去,就听见叶大夫轻声问:“明公子,睡了吗?”
明庭放下袖子,穿上外袍去开门,侧身让叶大夫进来,说道:“有事吗?”
叶大夫听到这句话心中腾升一股熟悉感,拿着灯笼的手一抖,站在了房间最中央。
这间房是临时打理出来的,只有一张床,没有桌子凳子及其它家具,就连喝水的杯子都只有一个,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
明庭关好门,四下看了一圈,除了他用的那个杯子,再找不出来东西可以给他倒水,“抱歉,没有水。”
听他这么说,叶大夫直接惊恐,“不不不,我来是有件事想确认一下,不是来喝水的。”
看着明庭那张能冻死人的脸咽了口唾沫。
明庭让他坐床上,但被他拒绝了,他只好也跟着站着,两人面对面,他问:“什么事?”
叶大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心里无比纠结,捏着灯柄的手心直冒汗。
明庭恹恹打了个哈欠,眼尾垂着,眼睫耷拉,“叶大夫没想好吗?”
“啊?不,不是,”叶大夫说道:“你在这里这么多天,应该多多少少都听说了一些关于我和小晚的事情吧?”
明庭点头,“听说过不少。”
“……”
叶大夫抽了抽眉心,继续道:“我是十六年前搬来钱塘的,小晚她……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明庭挑眉,意外地看着他。
叶大夫看了他一眼飞速地挪开视线,把十六年前的事情真假参半地讲了一遍。
他看着明庭的脸,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跟刚才见到他一样没什么表情,这几天他发现除了对着叶晚,这人一般都是冷着脸。
明庭面不改色的听完,手指捻着袖口,思衬片刻问道:“所以你觉得我是当年送叶晚给你的人?”
第38章 芍药
◎平安祭◎
这问的未免太过直白了些,叶大夫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愣着。
明庭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十六年前我也才两岁,如何能送一个孩子给你?”
他这话说的没错,都是小孩,两人的眉眼虽然有些许相似,但是还没到一摸一样的地步,他否认的如此果断干脆,倒是显得自己的猜测有点可笑了。
虽说叶晚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好歹也是一口饭一口饭喂大的,刚来这里的时候他拿着那一箱子金子不敢用,两人露宿过一段时间的街头,叶晚那时候年纪小,他四处找羊奶给她填肚子,这么多年,一直当亲生女儿养着,总是有些感情的。
那人说十六年后来带走她,如今叶晚即将过十七岁生辰,他还没来,叶大夫心想,如果不来的话就永远别来了。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但这一刻,他却希望那人无论是妖是仙,死了才好!
叶大夫坦然一笑,拍了一下脑子,“瞧我这脑子,明公子别介意啊。”
明庭说道:“自然不会,叨扰许久,我几日我就走了。”
叶大夫问:“这眼看着入冬了,天越来越冷,马上就到平安祭了,不如看完平安祭再走?”
“平安祭?”
“哦!平安祭是我们这里的习俗,一开始是给战场上的将士们祈求平安的,后来就成了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金玉良缘之类的了,”叶大夫解释道:“今年的命女人选是小晚,她没跟你说吧?”
“就在望月楼那里,”叶大夫摇头笑道:“命女是祥瑞的象征,小晚这孩子,前几年一直躲着不见人,今年镇子里就搞了个抽签就是怕她跑了,今儿早上她不是出去了一阵儿吗?就是抽签去了,运气好,抽到了。”
明庭听完没有第一时间接话,反而沉默了一会。
当初献祭阵炸开,姝瑶从神山上坠落,身体,灵魂在下坠的过程中碎裂成了一片片,他知道她害怕,导致她现在成了叶晚也依旧害怕高处。
区区凡人修建的高楼自然比不了仙京的神山。
见他不说话,叶大夫提高了灯,烛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黑暗里,睫毛落下的阴影覆盖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他紧抿着唇,脸色冷的有些吓人。
忽然,他转过头,说:“好,那我就看完平安祭再走。”
叶大夫连应了好几声,然后逃命似的出去了,出去时还不忘顺手关好门。
明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到了十六年前的大雪天。
那场雪下的比当初的要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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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人间的平安祭是为了祭奠数万年前在大战中救了天下而陨落的神女,所以每次都会游街跳神女舞。
叶晚抽到了今年的玄女签,所以这几天就一直在练习神女舞加上平安祭的仪式,她以前不仅躲着,还不去看,除了从别人口中得知会从望月楼上跳下来之外其他的流程都不是很清楚。
今天叶晚还没睡醒就被卖胭脂水粉的周嫂嫂拉起来画神女妆了,成衣铺子的许掌柜赶在上妆前给她量了三围身高,搞下来她已经是睡意全无,坐在镜子前任由周嫂嫂摆弄。
周嫂嫂生的好看,每天来的人不少,今天格外多,大部分人都是想来看看今年的命女人选,屏风挡了一半,但叶晚觉得这屏风有跟没有一样,依旧很拥挤。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周嫂嫂在她眉心点了一个似是梨花样的花钿,“看看,好看吗?还有哪里要改的,你现在说,不然到了那天可是想改都来不及。”
叶晚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但是看着镜子心里还是被小小的震惊了一下。
她摇摇头,头上的珠钗在耳边叮当响,其中一个蝴蝶发钗随着她的动作在振翅,像是活的一样。
“这样就挺好的。”
她看向周嫂嫂,余光却瞥见门口站着的人。
明庭抱手倚着门框,他几乎高出周围人一个头,显得格格不入,他目光落在叶晚身上,与她对视之后开口说了一句话。
周围太嘈杂,叶晚没有听见,但是看口型能猜出来,他说的是:叶姑娘真好看。
叶晚的脸在脂粉的遮掩下慢慢发热,她快速转过头看向镜子,耳坠摇晃,她觉得明庭肯定在笑自己。
有人看着叶晚说道:“今年的玄女果然好看,这是谁家的姑娘?我怎么没见过?”
他旁边一个裹着厚披风的汉子回答他:“这是叶大夫的女儿。”
“叶大夫最是宝贝他这个女儿了,怎么今儿没见着他?我还欠他五钱药钱呢。”
叶晚抬手摸了摸脸,终于不那么烫了,再转头,明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她垂下眼,看着手指。
周嫂嫂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大喊道:“要买胭脂的来这边,不买的都散了散了!”
然后跟叶晚说了几句注意事项,“回家用清水就能洗掉,在家里小心些,千万别碰出什么伤,这几天要清淡饮食,小心吃胖了穿不下漂亮衣裳。”
“放心吧周嫂嫂,”叶晚撩了一下耳边垂下来的珠串,“我一定好好在家待着。”
周嫂嫂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
叶晚笑嘻嘻的道谢之后就回去了。
叶大夫做好了饭菜,跟明庭一起在门口等她。
“我闺女打扮起来就是好看啊。”叶大夫想摸摸她的头,但是看着她满头的饰品不知道往哪下手,最后落在了她肩膀上不重不轻拍了两下。
叶晚哼道:“我什么时候不好看?”
叶大夫倒当真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说:“你弄坏草药的时候就不好看。”
叶晚翻了个白眼,她侍弄草药穿着麻布衣,草编鞋,满身满手都是泥巴,能好看才怪了。
她扭头就走,叶大夫被她头上长长的链子打到了脸,愣了一瞬,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于是对着身边的明庭说:“小晚她就这样。”
明庭笑着,有礼貌地点头,并没有出声应和。
坐在桌前,叶晚已经卸下了满头的钗环,散开的发辫用一根绳子绑在脑后,她谨记周嫂嫂说的话,对于桌上叶大夫难得一见做的烧鸡碰都不碰,但是叶大夫给她夹了一个鸡腿,看着碗里油光水滑的鸡腿她肚子里的馋虫动了动。
“吃啊,别愣着,这可是爹起了个大早特意去买的,最肥的一只。”
叶晚叹气,“我这几天还是少吃些吧。”
她没说原因,但叶大夫猜到了,不仅让她吃,还十分豪气的让她多吃,“吃两块烧鸡就长肉了?你当肉是这么好长的?”
说完又夹了几块肉堆在她碗里。
叶晚看着碗里堆积的肉嘴角一阵抽搐,如果周嫂嫂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地指着她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不过她确实也不胖,身材比例非常好,跟同龄的女子相比较还算是不错的,而且吃这一顿又不会立刻就长肉。
叶晚自我催眠,放心地吃了起来。
……
平安祭如期而至。
这天天还没亮叶晚就起来了,院子里围了许多人,都在等她,成衣铺的许掌柜端着托盘,上面放着金冠和做好的衣裳。
今年的初雪来得早,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洋洋洒洒下着小雪,地面结了一层薄冰,走起路来有点打滑。
叶晚洗漱完毕打开门,看见面前站着的人惊呆了。
众人涌进屋子里,许掌柜率先递上衣裳,“晚丫头,快去试试合不合身,趁着现在天还没亮,不合适的地方还有时间改。”
她说着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匣子,里面放着针线剪刀。
叶晚穿着冬日的寝衣冷的哆嗦,拿着夏天穿的裙子手都忍不住在发抖,她讪讪一笑:“那个……我能不能在外面披一件斗篷?”
众人皱眉微惊,就差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叶晚连忙补救,“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个太薄了,而且这露出来的手臂和后背肯定很冷,当然了,我只是问问,不行就算了……”
“当然不行了晚丫头,这历代玄女都这么穿,”周嫂嫂第一个开口否决,还贴心的给她科普,“当初神女陨落的时候就是穿的这样一件裙子,咱们也不能坏了规矩是不是?”
叶晚脸上笑着,内心猛猛流泪,心想:神女陨落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吧?
她捧着托盘,“我知道了。”
叶晚垂头丧气,模样可怜,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让人冬天穿裙子可不就是天大的委屈么?
叶大夫和明庭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热腾腾的桂花小汤圆,“来来来,都别站着了,这一大早的,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明庭端着碗走到叶晚面前,从她手上
拿过裙子,“先吃点东西吧。”
屋里燃着两盏莲花烛灯,好几个人挤在堂屋里,氤氲的雾气肆意弥漫。
叶晚接过刚喝了两口就被周嫂嫂推进屋里换衣服去了,“先放着凉一凉,上妆的时候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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