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柳姐问。
姜颂抓紧手里的包,“林也。”
“哦。”柳姐说,“昨天下午来过一趟。送来了鱼,还把院子里的杂草又除了一遍。”
姜颂崩起的肩膀慢慢落下来,她无意识地重复柳姐的话,“昨天下午。”
“是啊。”柳姐和她闲聊,“说来也怪,小也这几回来,要么在你上课前一天,要么后一天。我和宁老师都笑呢,问小也是不是故意躲着你。”
“他怎么说?”姜颂抿唇。
“他没答。”柳姐兀自笑笑。
夏末时节,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为了抓住一年中最鼎盛光阴的尾巴,都奋力生长。
阳光是奶油黄,茑萝是胭脂红,月见草是嫩粉白……蝉鸣声声,云影如缀。
是很美很有生机的景色,姜颂却有些伤感。
这天,宁老师让她清唱一首,作为整个暑期私教课的期末作业。
姜颂唱了那首《红色高跟鞋》。
“该怎么去形容你最贴切
拿什么跟你作比较才算特别
对你的感觉强烈 却又不太了解只凭直觉
你像窝在被子里的舒服
却又像风捉摸不住
……”
少女的嗓音依旧空灵婉转,如花间清风飞舞。
又像游吟诗人,情绪饱满充盈内心,借由歌喉唱出来的只寥寥。但恰恰是那寥寥,愈发勾人心弦,让听者抽丝剥茧窥得歌者平静嗓音下的浅淡忧伤。
唱完之后,风吹起姜颂的发梢,她偏过头用指尖压了压眼皮,笑着嘟囔道:“进沙子了。”
宁老师却是看着她没说话。
姜颂忐忑,转过身,两手交握垂在身前,问:“没进步吗?”
宁老师微笑着摇头,“这是你唱的最好的一遍。”
姜颂微怔。
“每首歌都是有自己的生命力的,抛开演唱技巧,最打动人的还是歌者所传达的情绪。”宁老师看向姜颂,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过完年就十八了吧?”
姜颂点头。
宁老师说:“成年了,就可以谈恋爱了。”
姜颂的巴掌脸瞬间红似天边云霞,胸腔也闷闷涨涨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少女的隐秘心事里翻飞腾跃。
宁老师送她到门口。
“这段时间我对你是苛刻了些,但所幸你成长得很快。别担心自己才华不够,每个人的天赋不同,也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姜颂重重点头,“我知道了,老师。”
宁老师拍拍她的肩膀,“我的意思是,别拿自己和任何人做比较,你就是你。你,很好。”
姜颂瘪着嘴,努力将那股热流压回眼眶里。
女孩子在专业上的小小攀比心理被点出来,她感动中又夹杂着臊意,
“年轻的时候,喜欢什么就要去争取。被拒绝了摔了疼了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别留下遗憾。”
“好好准备艺考,去吧,北城好着呢。”
宁老师笑着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齐刘海。
“嗯!”
这天姜颂回到家,廖姨悄悄和赵贤芳咬耳朵,“看着比前段时间活泛多了。”
赵贤芳说:“是呢,看来宁老师已经帮我开解过了。”
廖姨小声问:“因为什么事啊?”
赵贤芳:“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还能有什么事?”
廖姨慢慢瞪大了眼睛,“哦……你说她——”
赵贤芳示意廖姨别做声。
两人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八月底,詹雪来姜颂家狂补暑假作业,顺便进行高三开学前最后的狂欢。
傍晚,两个女孩子换上漂亮的泳衣,一头扎进后院的露天泳池。
游累了,就趴在泳池边,吃吃喝喝。
“啊呜,高中最后一年了!明年的今天,咱们都是准大学生啦!”詹雪双手掬一捧清水恶作剧泼向姜颂。
姜颂反应快,干脆膝盖一弯,整个人沉入水中。
詹雪捞她起来,一手托腮,笑盈盈地望着她。“快说,我憋了这么久了,今天要是问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我就赖你家不走了!”
“什么呀?”姜颂装傻,詹雪扑过来就要挠她的痒痒肉。
嬉闹一阵过后,两张充满胶原蛋白的漂亮脸庞都带着笑,皮肤上覆着的小水珠在夕阳的照耀下泛微光。
姜颂吸进一口气,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这个暑假有关林也的所有事。
詹雪表情丰富,一会儿瞪眼,一会把嘴张成O字型。
姜颂和好友吐露完心事之后,始终压在心头的沉甸感无形中又减轻了些。
但她明白,一种叫愧疚的情绪将会永远留在这个十七岁的夏天。
“所以,就只是债主和负债人?”詹雪浪漫细胞匮乏,一句话总结姜颂和林也的关系。
姜颂拿小眼神觑她,“不全是。”
“噢噢。”詹雪点头如捣蒜,“那就是说你喜欢他!”
姜颂被饮料呛到,詹雪连忙帮她顺背。
“别瞎说。”姜颂咳得小脸涨红,纤长的胳膊伸长,指尖勾住干浴巾轻轻一拉。
她心绪涌动,耳根子烧红,借由擦脸的动作掩盖自己的异常。
詹雪选择性略过姜颂的否认,牛皮糖一样黏上来,“那那那,你喜欢他什么呀?”
姜颂把浴巾展开,整个罩在头上,十指摩搓胡乱擦着头发。
“帅我知道,学神体质也是理由之一,啊,还会唱歌!”詹雪细数之后,喟叹道,“是我唐突了,小林老师的确人见人爱,你喜欢他是应该的!”
姜颂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你也喜欢他?”
詹雪顿住,然后指尖颤抖着指着姜颂说:“也?!承认了承认了!你就是喜欢他——唔……”
姜颂脸红心跳,慌忙捂住好友的嘴。她看了看四周,生怕刚才的话被别人听去了。
詹雪“唔唔”个不停,下半张脸都快被按进水面下了。
姜颂另一手拉她起来,捂嘴的手还不放开,“不许再说了。”
詹雪点头,吸进几口新鲜空气之后,她挤到好友身边,湿漉漉的胳膊碰碰姜颂的。
“除了我说的那些,你还喜欢他什么呀?”
晚风轻抚,像一层温热的薄纱裹在周身。
姜颂想起那句歌词,“对你的感觉强烈 却又不太了解”
她和林也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说过的话也只寥寥几句。
喜欢他什么?
这个问题直到很多年后,姜颂也没有答案。
也许是他晨光中走来时的惊鸿一瞥,也许是他在盛夏庭院里俯身拽起那束野胡萝卜草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蓬勃生命力。
也许是他可能识破她以赔钱为理由加他微信的把戏,却仍四处兼职还款的执拗。
也许……
很多,很零碎的细节。
像散落在夜空的繁星。
很耀眼。
姜颂久久无言,夕阳下,少女的脸庞上有一种沉静而温柔的喜悦。
詹雪不知她具体在想些什么,但明确一定都跟那个人有关。
她说:“那就明年考到北城,去见他。”
姜颂下巴抵在小臂上,静了几秒,她慢慢转过脸来,晚霞下的笑意清浅动人。
“要去的。”
九月开学,紧张的高三生涯正式拉开序幕。
姜颂在繁重的课业之余,破天荒主动请了两个家教补习文化课,每个周末如果宁老师时间得空,她还会赶过去请教。
赵贤芳偶尔零点过后下班回家,还会看到书房里的灯是亮着的。
廖姨被姜颂的学习劲头惊讶,一边欣慰,一边担心她身体会吃不消。
劝是不敢的,只得在网上自学高级营养师课程,把关心都加注在每日餐食里。
有次廖姨问赵贤芳,“我见有些姑娘一旦有了谈恋爱的心思,就没了学习的念头。怎么颂颂倒反过来了呢?”
赵贤芳一身优雅的白色职业裙,轻倚在流理台边喝咖啡,她笑着说:“是好事。”
姜颂出来找水喝,听到了。
她红着脸暗叹,她们从哪里看出她有谈恋爱的心思?
又在心里反驳,她努力学习明明是为自己。
姜颂想,有没有林也,她都是要去北城音乐学院的。
当然,如果他在,会更好。
可是好在哪里?
姜颂没有细想。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一个学期就过去了。
除夕这天,姜铭和赵贤芳放下所有工作,和所有普通家庭一样,将屋子装点一番,做上一桌佳肴,围在一起举杯欢度。
姜铭本不是浪漫的人,这天却亲自驱车带她们去澄湖放烟花。
在漫天绚烂下,姜铭拥抱妻子和女儿,感慨道:“希望可以陪你们很久很久。”
大概是丈夫的温情来得太突然,赵贤芳红了眼眶。
姜颂旋转着手里的仙女棒,围着父母转圈圈,活像一只快乐小狗。
姜颂不常发朋友圈,这天,她拍下烟花盛景,在朋友圈里祝所有人新年快乐。
同学和朋友纷纷点赞,并在评论区盖楼。
姜颂点开来看,五彩缤纷的头像中却没有那张简约的落日湖景。
她将手机放回兜里,重新点燃一根仙女棒,烟火滋滋声中,她在心里默念:新年快乐,天天快乐。
-
澄湖村的除夕夜似乎和别处的村子没什么两样,各家各户灯火通明,一片片农田沉默地吸收从屋子里透出来的欢声、叫骂和哭泣。
但又因为许多市区内的富人会来这处放烟火,澄湖和村子都被富人阶层的快乐映照。
像是被传染了快乐,又像是在那一簇簇烟花绽放的映衬下,村子显得更寥落了。
林也只提前了两天回来,计划初三就走,只在家里待六天。
这顿除夕饭吃得并不愉快。
起因是林达俊花了在他看来的很大一笔钱,托人帮林也在苏城某个银行找了个实习工作。
记忆里,这是多年以来父亲少有的几次主动示好。
在父亲偏执而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林也放下筷子,说:“我签了一家经纪公司。”
“什么?”林达俊并不明白什么叫经纪公司。
邹舒然紧张地说:“吃完饭了再说。”
林达俊敏锐地嗅出一丝不寻常,他忽然一拍桌子,脖子上青筋暴起,“说!现在就说!什么叫精气公司?!”
桌上的碗碟跳了跳,林也面前的杯子掉到他身上,兑了劣质色素的橘子水浸湿了他的衣裤,沾到皮肤上,又凉又黏腻。
他平静地站起身,灯光从后方照过来,他棱致俊朗的脸庞在蒙昧的阴影里极其淡漠。
他说:“音乐,我要做音乐。”
接下来的一切,在他的意料之中。
屋子里响起“乒里乓啷”的打砸声,以及林达俊蛮牛般的怒喝声。
混乱中,林也被父亲迎面甩过来的盘子砸中了头,鲜血顺着他的额发落到眼眶里,以致于他后来看到的景象都是刺目的红。
邹舒然用身体护着他,把他推出屋子。
她压抑着哭声,说:“先、先去医院!”
林也顺着乡道走出村子,立在马路边,对面一辆奥迪打着双闪,一个西装革履的儒雅男人开了后座车门,对身后的少女说:“快进车里暖暖,外面冷。”
少女原地蹦跳,“可是烟花还没放完。”
“你先进去,等暖和了咱们再接着放。”男人说。
一个穿墨绿色大衣的中年女人嗔怪道:“你就惯她吧。”
少女两只细胳膊攀上女人的脖子,“妈妈也惯我。”
几辆车呼啸而过,车灯扫过少女娇俏的笑脸。
奥迪的车标闪着银光。
林也眼皮撩起,定定地看着对面幸福的一家三口。
姜颂余光瞟见对面的黑影,来不及惊诧,那人先一步转身沿马路快步离开。
“嘭!”
烟火再次点亮夜空,姜铭叫她,“快过来看!”
姜颂应了一声,回头,那人的背影在夜色中挺拔又孤独。
不知道为什么,姜颂有点难过。
第12章
寒假之后,高三提前开学。
很快,姜颂前往北城参加校招艺考。
临行前,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比耶自拍照。
配文:北城我来啦!
底下一溜为她加油打气的评论。
姜颂坐在机场VIP休息室内,一一回复道谢。
赵贤芳面前支着笔电,视频会议的间隙,她转头看了眼身侧的女儿。
她抿唇笑道:“挺放松,挺好。”
姜颂吐舌,傲娇且自满地说:“主要是实力允许。”
赵贤芳笑出声,瞄了眼她的手机屏幕,“是哪个啊?”
姜颂微微瞪大眼睛,“妈!什么哪个……?”
“没事,你回你的。”赵贤芳视线移回笔电视频界面。
飞机落地北城机场,年后又下了一场雪,入目的银装素裹。
姜颂趴在舷窗上,忍不住“哇”了一声。
赵贤芳带她入住考场附近的星级酒店,酒店工作人员把午餐送到房间。
吃完后,赵贤芳收拾了餐碟,起身去书房处理工作前,她和姜颂说:“时间还早,要是待不住,可以出去逛逛。”
艺考从明天开始,一共三天。
这会儿才下午两点,前期该准备的都准备了,窝在酒店里也是白耗时间。
姜颂想了想,说:“等考完再说吧。”
“也好。”赵贤芳点头。
一连三天,姜颂早起早睡,集中精力应对。
最后一场考完,姜颂从考场出来时,天空中又飘起了柳絮般的雪花。
冷清清的空气通过鼻腔进入肺部,整个身体似乎都跟着晶莹剔透了起来。
这几天姜颂每次出考场,赵贤芳都会等在外面。最后一场,她却意外地没来。
姜颂给她打电话,“亲爱的妈妈,你不要你聪明乖巧又可爱的女儿了吗?”
“怎么会,忽然有点事。”赵贤芳声线有些绷紧,但她清了下嗓子,很快笑着说,“我约了人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回来得晚。你自己打车回酒店,记得吃饭。”
姜颂抛却心里那一点点的小失落,甜甜道:“好哒!”
雪粒子在靴子底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姜颂两手揣在挂脖手套里,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
手机开着导航,柔和女声在蓝牙耳机里提示:“直行五十米后右转,距离终点北城大学还有一点一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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