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咱们都是一家人,叔叔婶婶总不会害你,该是你的还是你的,我们当长辈的就是替你暂且管着,等你日后能管事了,都会还的。”
妯娌两个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亲密无间,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这是多好的一家人。
绝不会想到,这些年三房的嫉妒。
季浓的语调淡淡,她的眼皮薄,如今虽然肿着,可掀起来还有些戾气。
“为何要劳烦叔叔婶婶替侄女管着?”
“说到底如今这些家产都是家父家母打拼下来的,就算我这个女儿把这些身外之物全都败光了,二老在九泉之下也会喜笑颜开,不会怪我。”
始终沉默着,任由自家娘子冲锋陷阵的二叔三叔脸上面具终于破裂,二人异口同声道:“你一个小姑娘要翻天不成?还真当季家没长辈了么!”
他们的指责愈发急促,恨不得此刻就把大逆不道的季浓钉在耻辱柱上,全然忘记了长兄平日里待他们的好。
只剩利益,只想把季家瓜分成碎片。
季浓忽然觉得恶心,反胃,她终于明白父亲和母亲为何宁愿让她嫁去卫家,也不愿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家豺狼虎豹。
两家人暴露的嘴脸渐渐变得凶狠冷硬,生怕自己连最后一丝好处都捞不到,嘴里的话越来越尖锐刺耳。
良久,他们似乎骂累了,瘫倒在椅子里。
季浓抿了抿干涩的唇,汝南四季分明,此时分明是灿烂的夏季,她却觉得通身发寒。
“分家吧。”
“从此季家长房与两家叔叔婶婶一刀两断,恩义决绝,各行其是。”
另外两家闻言一怔,正要斥骂她没良心,屋外的祁庭却再也听不下去,刀鞘里的银光微闪,杀伐之气四溢,为她撑腰。
“阿浓,跟三哥走吧。”
凭一柄安国公府横出来撑腰的长刀,汝南季氏彻底分成三房,将自家产业分批托付给家中忠仆后,季浓也收拾行囊离开了汝南。
快到上京时,季浓将父母临终遗愿告知祁庭,不确定地问道:“表兄,卫家会认这桩婚吗?”
自父兄战死沛川,祁庭随母上阵,已经出京三年,对卫家的印象也十分模糊。
思忖片刻后,他道:“卫家若深明大义,便不会做背信之事;他们若不认也无妨,母亲还在通州等你回家。”
“阿浓,你只需记住,你是有家的,哪怕不靠他卫家姻缘,你也是风光无限的季大小姐。”
远处的霞光照在季浓身上,驱散连日来笼罩在她心头的无边阴霾。
她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杨柳飘荡的春日,姨母带着大表兄来汝南探望母亲。
大表兄剑眉星目,身披玄色轻甲,手中一柄红缨长枪,舞得虎虎生威。
母亲问,“煜儿如今在军中任何职?”
姨母道:“他呀,只是个副将。”
年幼的季浓从母亲怀里探出脑袋,一脸郑重地说,“娘亲,姨母,浓儿以后也要做大表兄这样的人。”
“哦,什么人?”母亲笑盈盈地问她。
庭院中的大表兄将长枪立在兵器架上,语调中气十足,“是副将吗,阿浓。”
季浓脆声应道:“是!浓儿要当最最最厉害的大将军!”
母亲和姨母皆被她还稚气的话逗笑。
后来的季浓渐渐长大,可心中对统领千军万马一事依旧抱有憧憬,她把心中的愿景告诉父亲和母亲。
她现在不仅觉得骑马射箭威风,更想借此杀回北疆蛮夷,守护万千百姓。
原以为一向温婉的母亲会笑她痴,素来一本正经的父亲会觉得她离经叛道。
可父亲和母亲只是对视一眼,默契地笑道:“我们季家要真出个大将军,那你我便是大将军的父母,多好啊!不愧是咱们女儿,真有志气!”
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事情重新回荡在心头,仿佛揉皱的一池春水。
微风拂过停在官路上的女子面颊,卷起路边已谢的桃花,季浓抚了抚挂在腰间的长剑,勒马转身朝祁庭笑了笑。
“我不去卫家了。”
“表兄,我想去通州,想去北疆。”
第83章 季浓x卫疏(二)
◎没人会不喜欢卫择衍◎
因为这一句话, 因为往日的梦。
季浓毫不犹豫调转马头,去了千里之外的通州,见到了与中原大不相同的景色。
这里有漫无边际的大漠, 滚滚而上的狼烟, 扑面而来的风中裹着沙土,没有中原城里的香腻,却让她不愿离开。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她在军营里及笄。
那晚刚打了胜仗, 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北疆蛮夷也罕见地没有前来冒犯边境,双方默契地维持休战。
将士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把逮来的山珍穿成一串,放在火堆上烤, 祝贺大小姐及笄快乐。
安国公夫人季珮,季浓的姨母用鲛鱼皮和柏木亲手为她缝制了一块精美别致的刀鞘,和祁庭找城中老师傅赶做的长刀一起, 送她做生辰礼。
父母双亡, 带走的爱又由姨母和表哥还给她, 季浓忽略掉那些伤心的事,只记住满天的火光,香浓的烤肉味。
一旬过去,原本送到汝南季府的信又辗转送到通州军营。
是卫家伯母知她及笄, 送来的半枚双鱼玉珏,平心而论,信上的内容也很真诚。
卫家人对她路过京城却未曾招呼, 反而转头北上的行为并无异议。
他们只在信中说, 婚约一事由双方长辈定下, 不能贸然更改,但如今季浓及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卫家都应表些心意。
彼时卫老尚书还在青州,并未回京,卫疏的父亲无官职在身,连带着母族钟家都是谨慎度日。
卫家的处境很艰难,再照顾季浓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并不容易,但尽管如此,卫家父母也不曾想过要毁约退掉这门亲事。
所以便有了那半枚玉珏。
入夜,季浓和姨母抵足而眠。
少女的身量高挑,年轻英气的脸上却有些为难,她于情爱之事还不太了解,不知该如何回复这一封沉甸甸的信义。
北疆的秋夜总是格外冷。
姨母捂住她冰凉的手背,放在心口暖着,“卫家肯做到这份上,很不错;但是浓儿,活在世上,末了总是独自一人,所以这件事还得由你来做决定,不必因他们好,便强迫自己答应,也不必因他们不好,便伤心难过。”
季浓仰头望着姨母与母亲相似的眉眼,轻声道:“爹和娘都希望我能嫁过去,有栖身之地。”
她的音调不高,兴致也浅,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姨母将她揽到怀里,掖好散落的毛毯。
“若只是栖身,国公府也是你的家。婚姻对女子来说是大事,往后几十年你都要守在丈夫身边,若只是为了寻个栖身之所,夫妻情意便如无根草木,立不住的。”
季浓的身子渐渐回温,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姨母又道:“好孩子,你刚及笄,回京成亲一事须得仔细考虑,我替你回封信给卫家解释,他们通情达理,不会为难你。”
季浓将玉珏塞到枕下,应声说好。
由安国公夫人亲自回信,卫家也并未再来信寒暄,给了未来儿媳极大的尊重和自由。
半年后,安国公夫人携幼子祁庭攻破沛川,一雪前耻,杀北疆蛮夷守军,为亡夫和早逝的儿子报仇雪恨。
神武营凯旋时,季浓在帐前等着。
她从未见过这样欢喜的姨母,心结已了,往日的怨终于在此刻消失,安国公夫人讨回公道。
然而季浓也不经意间看到姨母眼底一闪而过的悲切,仿佛一切欢乐全是假象。
那晚,军中鼓声阵阵,烽火常燃,全军上下都在庆贺这场扬眉吐气的胜利。
季浓扶着姨母回帐,她道:“姨母,您喝醉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我留下来和您一起睡吧。”
刚打完胜仗的国公夫人揉了揉她的发辫,眼神迷蒙,却还是凭最后的意识摇了摇头,“好孩子,我没事儿,回去睡吧。”
忽然军帐被人掀开,走进的青年身高腿长,剑眉星目,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些许酒气,然而神情却格外专注。
“阿浓回去,母亲,我照顾你。”
女子却无奈地笑了笑,坐姿端正,哪怕身披铁甲,可优雅的姿态还是彰显着她贵妇的身份。
她朝祁庭招手,让他和季浓坐在自己身边,温柔地拍了拍两人的肩,絮絮叨叨开口。
“不管长到多大,你们这孩子的心思还能瞒过母亲、姨母吗?不就是担心我想不开吗?怎么会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良久,祁庭道:“母亲,我在外面候着,可以么。”
季浓也伏在女人肩头,眼眶酸涩,唤了声“姨母。”
军帐中的烛油如泪,滴落在条案上。
季珮道:“好了,都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论功行赏,将此事告知陛下呢。”
说罢她站起身,将祁庭和季浓送到帐外。
“让母亲一个人待会。”女人噙着笑,眼尾弯弯,嗓音却有些疲惫。
她的态度坚决,不得更改。
二人只得离去,临走时,季夫人又叫住他们,“宴淮,你待阿浓需如亲兄妹。”
祁庭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身,只是揽过季浓想要扭头的肩膀,点头道:“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季浓心头一跳,一路走回营帐,才抓紧祁庭衣袖,不安道:“表兄,我担心姨母……”
不祥的预感凝在心头。
祁庭眉间笼着一层凛冽的冷意,只替她掀帘示意她进帐,“没事,一切有三哥。”
……
翌日清晨,军营中遍寻夫人和将军身影不得,季浓想起昨夜姨母古怪的反应,当机立断集结将士准备去寻。
直到主将祁庭牵马一步步朝军营走来,背对着初升的朝阳,马上只垂落白布后的一双手。
那一刻,季浓再次失去待她好的亲人。
她双膝再也支不住,跪在尖锐的石子上,硌出一道道血痕,只是盯着越来越近的人影。
季浓拔刀拦住表兄,长刀铮亮,映出青年青黑的眼圈,可是那熟悉的刀鞘更让女郎伤心。
“祁宴淮,你说过会没事的。”
她第一次直呼表兄名字,无礼而尖刻。
祁庭僵直的眼神微微怔松,绷直的唇角忽然牵出一抹极轻极淡的笑。
“阿浓,母亲死在我面前。”
“她拔剑前唤了父亲和大哥二哥的名字,自戕而亡,我止不住血,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话渐渐地语无伦次。
季浓的刀却无力地落在地上。
她同样什么都无法改变,也清楚地明白,姨母的死无可挽回,已成定局。
就像父亲和母亲的死一样。
守孝后,没等兄妹二人伤心太久,北疆蛮夷趁机卷土重来,夜半翻越托木山,直达边境。
依上次的功劳行赏,季浓升任副将。
她将那枚玉珏收到匣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如无意外,她也不愿再有一段姻缘。
命若浮萍,不必停留。
大晟与北疆敌对僵持,硝烟弥漫,她连自己的命都握不住,更罔论执意去完成一个上辈之间的承诺,季浓更想将热血洒在边境的大漠里。
直到新帝登基,改年号为景和。
三年后的春日,由祁庭带领的神武营大破北疆蛮夷,三战三捷,扬大晟国威。
回京前,表兄问她是否走还是留。
季浓捏着袖中那枚玉珏和退婚文书,笃定道:“走,我想了却心事。”
无论卫疏好坏,她已决定退婚。
—
四月凯旋回京,六月初,季浓应下谢洵的请求,亲自率队在宣城陈家村附近的山上埋伏,只待伏击刺客,保护公主。
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那个人。
季浓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不知道躲闪的傻子,刺客已经朝他砍过去,他竟打算伸手臂格挡。
她低骂一句,搭弓射箭,羽箭破空径直射中刺客后心,总算救下那青年。
四周刺客见状,也拼死搏杀。
季浓敏锐地发现刚救下的人似乎没有武功傍身,只会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再也忍不住,持刀挡在他身前,拉着那青年且战且退。
“你是傻子吗?!打不过还不跑!”她掠过青年俊美得甚至能称得上有些邪魅的脸,骂他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然而下一刻,身后的青年却不确定地唤了一句,“季浓?”
季浓的大半心神都在攻退靠近的敌人上,闻言有些意外,反问道:“你认识我?”
她是汝南人氏,刚到京城的一个月,除了跟公主熟稔些,与其他人并无多少交集。
身后的人却没再说话。
如驸马提前告诉她的那样,所有刺客除了公主留下的两个活口以外,尽数服诛。
旁人收拾残局时,她终于想到身后的青年,打量着他的脸,确认自己未曾见过他,便道:“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没等青年回答,自称宣城太守的那位朱大人便主动上前寒暄,一口一个疏公子。
看着青年身上的华服,又听二人说起恩师祖父,季浓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的直觉未曾出错。
卫疏一脸忐忑地看着她,承认身份,不仅如此,似乎是救他一命的缘故,他待自己格外热情。
还有,亲切。
他直接唤她“阿浓。”
季浓常年生活在军营,和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打交道,可是卫疏的热切却让她觉得不适应。
她道:“我会尽早退婚。”
说罢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平心而论,她那位未婚夫长得很不错,是不逊于驸马的另一种风格。
疏朗剑眉,偏生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嘴唇柔软宛如另一片桃花,脸庞棱角分明,冲淡那点魅惑的女相。
不太像书香世家的清高公子,倒像戏台上气质矜贵、处处留情的温柔琴师。
但季浓依旧决定退婚,比起成为某人的妻子,困于后宅,她更想斩敌头颅,驰骋疆场。
未婚夫一不会武功,二太黏人,无论怎么甩都甩不走,不管她说了多么冰冷的话,次日他依旧笑嘻嘻迎上来。
像摇尾巴的狗,季浓想。
但除了打架不行,那个卫疏也有些其他的可取之处,并非百无一用。
譬如,在去兖州的路上,风餐露宿,他却总能用最普通的食材做出最好吃的菜,就连同样的烤肉,他也会专门调出香浓的酱汁。
那味道只是闻一下,便让人胃口大开,从前第一口都是卫疏自己吃,自从有了季浓,第一串肉总进了她肚子里。
季浓与同袍埋伏杀敌时比这更亲密,她早已习惯这种相处,因此并不矫情,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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