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中,收拾出了满满一匣东西,一并给詹添。
詹添却放回了桌上,“这些就不必了,少主的本事是自己的,谷主所为也是依着规矩,规矩之外,是您自个儿,谁也无权干涉。”
“只要一样,天机龟甲,我得带走。”
司空瑜捏紧手指,终是回身,自书架顶层取出一样巴掌大的物什,圆润剔透,移动间光线变换,似有玲珑七彩。
这是自幼跟随于他的,天机命盘。
天机命盘,凡是谷中修习命理推演之术者,人手一件。
幼时跟随师父引领,入圣地取材、打磨,随着修习,一笔一划刻上纹路,是每一位天机术士的根基所在。
而今他因一人破戒入世,自是再无掌命盘的资格。
“泗垣只修医术,且早已出谷行医,诸如此与命数无关者,依旧供您驱使。”
“少主,保重。”
最后一眼,他低低躬身,行了大礼。
也是最后唤一声少主。
司空瑜亦回礼,广袖抬起,月白直裾随风微动,虽是陋阁之中,却仿佛身处广殿之上。
天地风雨,君子迎而不惧。
临近深秋,又是一场秋雨瓢泼而下,那雨水自屋顶顺檐流下,一串一串地连成了粗粗的线,再从高高的台阶奔流冲向更低的广场,如滚滚瀑布,乍一看,竟有万马奔腾之势。
今岁场场秋雨,皆比往年来的更加迅猛。
仿佛老天也知道,天下即将不平,唱响最后的哀歌。
栖凤宫内,四皇子重重跪在皇后床榻前。
短短两日,病痛加剧,折磨得皇后几乎是整整瘦了一圈儿。
她勉力支起身子,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她往日引以为傲的皇儿。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选了,你以为,若将那位置拱手送上,三皇子会留你这个中宫嫡子,会留我这个皇后的性命?就算他想,镇国大将军、德妃也不会由得他!”
四皇子惶恐地望向皇后,就像突然要穿上大人衣裳的孩子,“可,可母后,我如何能,如何能下手要皇兄的性命啊!”
“不需你下手,”皇后向后靠,忽而缓声,仿佛胸有成竹,“只需配合神武军做一个局,自有人动手。”
四皇子面色渐渐哀戚。
如此这般,与他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那……”他仓惶地找着理由,本能想避免这样残忍的现实,“父皇,对,父皇虽不理政事,可他定不愿我们兄弟相残,母后,我们与父皇好好说说,好不好?”
皇后听见这话,心头涌上荒唐的怜悯。
怜悯眼前天真的孩子,也怜悯过去一心护着他的自己。
她不是不知这朝堂凶险,天下不稳。
她只是觉得还早。
世道越苦,她越想她的皇儿过得好一些,想要他快乐的日子多一些。
一开始这般说服自己,一年又一年,到了后来,几乎成了惯性。
皇儿不愿做的事,总是求一求,她便心软了。
怪她心存侥幸,想着自己好歹是皇后,是未来的圣母皇太后,就算皇儿胸无大志,她拼尽全力,总能护得他一生平安。
可如今,真正处在这个位置,才知哪里有什么选择。
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要么高登圣位,要么,粉身碎骨。
皇后招招手,示意皇儿到近前来。
四皇子眼中浮现希冀,看着母后松缓些的神情,像是看着救命稻草。
皇后爱怜地抚摸着他的面容,“皇儿啊,若你父皇还在,我怎会要你这般呢。”
四皇子有些听不懂,或是不愿听懂,可心底渐渐涌上直觉一般深切的恐惧。
他像是呆住了,“母后,父,父皇怎么会不在呢……”
皇后叹了口气,临到头,她还是不忍心,她被自己的心软害了一辈子。
她拥抱住她的孩子,“你父皇这么多年夜夜笙歌,放纵不知节制,前些日子又大动肝火,而今,已有好几日了。”
四皇子懵住了,什么好几日,母后再说什么?
父皇,父皇怎么会……
可脑中渐渐转过弯来,宫中严密守卫的神武军,母后与松大监的忽然亲近……种种异样一下子浮现出来。
皇后从未想着要瞒自己的皇儿,她只是没有主动说。
可皇儿被她惯坏了,泡在蜜糖里太久,天生不自主得就会对苦难装聋作哑。
皇后轻轻拍着他的背,“皇儿,别怕,母后在呢。你去找你皇兄,告诉他,宫里出事了,让他快些带兵进宫保护陛下。”
“出什么事……”四皇子的声音飘渺,像魂魄短暂离了躯壳。
后迟钝地反应过来,“母后,皇兄会信吗?”
“会的。”皇后的声音轻柔,蛊惑,“皇儿,你要记住,你也不知具体情况。”
“你刚进宫,就遇到了陛下身边的内侍。他浑身染血倒在了你面前,要你出宫寻人救陛下。你没有主见,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想到去找皇兄。”
说完,皇后的手缓缓松开,指尖滑过他的身体,像一朵云轻飘飘路过水面。
面对面时,四皇子还紧紧攥着皇后的衣角。
问:“皇兄不信,会杀了我吗?”
皇后摇摇头,“会杀你的,是镇国大将军,所以你要小心些,与你皇兄一起,直到进宫。”
“……这样啊。”
皇兄不会杀他,他却要引皇兄入宫,要皇兄的命。
“母后,那……什么时候呢。”
“时候到了,母后会与你说的。”
四皇子游魂一般飘出了栖凤宫,母后的期盼与性命牢牢压在了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有一瞬,甚至觉得死了也好,好过逼自己做这样的事。
可若他不做,不止他死,母后也会死。
德妃不会留母后性命的。
四皇子脚步顿住,面朝麟德殿的方向站了好久。
父皇……他太久没见过父皇,都有些记不得父皇的模样了。
心中空空落落地哀戚,灵魂已悄无声息地被打碎,又险险弥合,支起个人样儿来。
分不清是因为孩子失去父亲,还是因为自身骤然漂浮不定的命运。
宫外繁楼。
南宫姣戴着赤藤面具,身披黑红长袍,兜帽宽大,低低垂下。
头一次以澜瑛阁中人身份,与三皇子面对面。
三皇子身后也跟着一黑衣男子,穿着短打,一看便是行伍中人。
双方摁上手印,交换文书信物,最终起身,握手,便是正式宣告合作成功。
南宫姣的声线变了些,“想必国舅已在府中等候,三皇子殿下先行前去,我们稍后便到。”
三皇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仿佛是对她这个大活人裹这么严实理解不能,撇撇嘴,舒了口气,“行,那我们先走了,你们快些。”
转身时拽了把黑衣男子,两人一起出去。
卫瑛靠近低语:“主上,万一镇国将军府中……我们是否多带些人?”
“带人反而显眼,”南宫姣轻笑一声,“凭你我,小心些,全身而退不成问题。”
镇国大将军府位于待贤坊中,与皇宫有两坊之隔。
三皇子老老实实坐着马车与黑衣短打一同走官道前往。
南宫姣与卫瑛不走寻常路,凭着对京城巡逻的了解,悄无声息绕道而行,不时飞檐走壁,行进间风吹起南宫姣的黑红长袍,隐约可见内里一身缎面红裙,鲜亮妖艳。
到了将军府的地界儿,南宫姣停下脚步,隐入身形,卫瑛紧随其后。
之后凝神细听,于府中侍卫巡逻间隙翻墙而入,轻而易举摸到议事堂。
一墙之隔,其中隐约能听见言语絮絮。
声音粗犷摄人、不怒自威的,便是百姓称颂、帝王倚赖的镇国大将军,幕僚细听起码四五人,或还有,只是并不言语。
镇国将军只偶尔开口,或肯或否,底下之人皆诚恐惶恐。
南宫姣带着卫瑛,立于门口,轻轻敲门。
内里倏然一静。
这个敲门声,不是府中人。
将军府守卫森严,程度更甚皇宫,更别提议事堂这般核心所在,里里外外守卫加上巡逻,防护得有四五层。
现在,却轻而易举叫一个府外之人如入无人之境,还准确摸到了核心地界。
在场之人都了解内情,不由毛骨悚然。
--------------------
第20章 宫变
镇国将军面色骤然沉下来,幕僚大多眼观鼻鼻观心,只一人笑道:“想是澜瑛阁中人前来,将军可要开门迎他们进来?”
镇国将军低低笑了一声,“澜瑛阁,好一个下马威啊。”
抬首示意,“你去开门。”
门打开,天光明晃晃照进来,正巧管事带着三皇子等过来。
三皇子讶道:“卫兄你们竟然这么快,怎么路上也没遇着,说是稍后反而先到,也太快了吧!”
黑衣短打见到卫瑛二人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厉害,面色沉凝,与屋内镇国将军遥遥对视,轻轻摇了下头。
卫瑛面无表情,“殿下过奖。”
管家招呼着几人进去,镇国将军示意将四周窗都打开,顿时屋内亮堂了不少。
卫瑛在前,南宫姣站在他身后,正巧所立之地避开光亮。
即便身处阴影之地,可黑红长袍、赤藤面具,竟有种不亚于镇国将军的威慑。
三皇子坐于上位,明显以镇国将军为先,欲开口时眼神先瞄过去。
镇国将军习以为常,率先问道:“不知阁下所说能翻天覆地的消息为何?要是敲了我们将军府的竹杠,可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过得去的了。”
卫瑛并不言语,冷硬的面庞一动不动,有种视而不见的漠然与孤傲。
他慢条斯理自怀中掏出一张纸,递出去。
管事恭敬接过来,略作检查,将纸张原样递给将军。
镇国将军展开,眉眼间先是漫不经心,读了几行骤然睁大双眼,又条件反射按捺。
幕僚尽收眼底,相顾而视,后好奇地看着上首。
一张纸,内容简练,字数不多,镇国将军却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久得三皇子都等不住凑过去,“舅父这里头写了什么啊?”
镇国将军将纸张递过去,看向卫瑛南宫姣二人,视线如鹰,锐利刺人。
卫瑛垂手而立,似是并不关心这消息带来的后果。
如之前传话所说,这只是一桩买卖,对江湖生意人来说,皇帝是谁不要紧,能捞到多少钱,才要紧。
三皇子直接惊得站起,呼出声来,“这……这可是真的?!”
镇国将军轻握了下他的胳膊,阻止了之后的话,示意管家将纸张传递下去。
传了一圈,一个的反应比一个大,最后回到卫瑛这边时,卫瑛没接。
镇国将军一直在不动声色观察二人,尤其是南宫姣,瞧着是为卫瑛下位,可那通身的气派又不像。
或许是强者与强者之间莫名的感应,他一直紧盯着这个长袍人,万分戒备。
南宫姣察觉到,就当自己是个木桩子,反正挨卫瑛挨得近,什么示意,只凭武学者对周身的感应与极细微的动作便能传递。
管家将纸张又送回镇国将军手中。
卫瑛这才回答三皇子的提问:“自是真的,我澜瑛阁行走江湖,最讲道义,从不做欺瞒人的生意。”
镇国将军意味不明,夸奖的神态,话语却是嘲讽:“澜瑛阁是心大了,江湖装不下,都插手插到朝堂宫廷之中了。”
卫瑛:“将军谬赞,实是乱世之中人心动荡,现今虽尚无烽烟,可人总得为将来打算。”
镇国将军挑眉,“空口无凭,如此大事,阁下可有证据?”
“不知将军所说证据,是何种证据?若是只想验证,现成就有一个,只是得等上一炷香的时间。”
两人对视,卫瑛就如那寒潭的冰,任风再猛烈,也佁然不动。
语调不疾不徐,“皇后助四皇子谋皇位,并有松大监,松大监而今与皇后的关系将军不会不知,若猜测不错,这几日,应是三皇子遇袭最多的几日。”
南宫姣看着镇国将军与三皇子面色,就知道卫瑛所说正中事实。
“刺杀不成,自有其他法子,比如,引君入彀。”
卫瑛浅浅勾唇,“引的是三皇子殿下,入彀的,却是大将军。”
“目的,自是为了除去殿下这个储君的最佳人选。”
“哦?”镇国将军道,“一炷香后,会是何人?”
“将军认为,最能让人放松警惕的,会是谁呢?”
日光渐渐西沉,议事堂中气氛冻结,卫瑛不再开口。
直到许久后,门被突兀敲响。
镇国将军没叫开,立在原地,隔门命令:“说!”
门外人道:“将军,府外四皇子求见三殿下。”
卫瑛抬眸:“这便是。”
为做这一场戏,四皇子几乎将自己掰开揉碎,他拒绝了母妃只是衣袍染血的提议,让人扎扎实实在自个儿身上划了数刀,硬生生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衣袍。
他不断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一定要找到皇兄,让皇兄带镇国将军救父皇。
真的到了三皇子府,却被告知三皇子不在,去了将军处。
他跌跌撞撞赶过来,三皇子府中人怕他出事,要带他治伤不成,紧紧跟在后头,叫了辆马车将人送了过来。
行至将军府,四皇子状若疯癫,下车后拼尽全力拍门唤着皇兄救命。
府上皆吓了一大跳,连忙跑去通报。
“将四皇子领进偏厅。”将军下令。
卫瑛与南宫姣并一众幕僚在原地等候,镇国将军陪三皇子前去。
三皇子路上犹疑不定,他知道自己这个皇弟最是没什么心眼儿,且一惯依赖他。
甚至皇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都可以肯定,皇弟并不知情。
因此实在无法想象,他竟能做出骗自己入宫谋杀的事来。
他不是一惯说,对皇位并无想法吗,皇后也知道甚至默许。
就算父皇出了事,舅父扶他登位,他也不会要他们怎么样,一个是自小陪伴长大的皇弟,一个是常去请安的母后。
怎么就能走到这一步啊?
一进门,四皇子就扑上来,面色惨白,浑身染血,紧紧拽着三皇子的衣袍,嗓音嘶哑,“皇兄,皇兄,你救救父皇好不好,我不知道宫里怎么了,就突然……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将军……”
他看见了三皇子身后的镇国将军,眼神骤亮,呈一种不正常的兴奋状态,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14/124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