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浅浅勾唇,道:“不及姐姐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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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新帝
当年,二人在一群文官闺秀中格格不入,人家吟诗作画,她们偏爱舞刀弄枪,被排挤着排挤着,两人就走到了一起,成了闺中密友。
未进宫时,约着去踏青、打猎等等皆是常事,凡是出门,便形影不离。
后来进宫,家族利益,帝王恩宠,仿佛一眨眼,一切都变了。
各有各的傲气,从互不相让变成针锋相对,疏远、敌视,乃至使劲办法栽赃陷害。
谁也没斗倒谁,却兜兜转转几十年,成了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后来年龄大了,永陵帝又日日沉迷享乐,几乎难以在麟德殿以外的地方看见他。
于是这十几年,看见彼此的时候,比看见皇帝还多,花给对方的心思,比给自己的心思都多。
终于,迎来一切终结的这一天,合该畅快的,德妃却有些怅然若失。
回过头看,多年种种,到头来若过眼云烟,能回忆起的,还是最初的美好。
“当年……”皇后目光渐渐悠远,自嘲地勾唇,“当年啊,我都要不记得了。当年的我,应是最鄙夷自己成为现在这般模样的吧。”
德妃眯起眼眸,“当年姐姐比现在还要心软,看我婚事不顺,便想方设法让我入宫,姐姐对其他人所生之子皆毫不留情,一一铲除,却独独放过了我的孩子。我感念姐姐,所以再如何,都没有对四皇子下过手。怎么如今,姐姐倒是变了呢?”
皇后目光淡淡,含了一分讥讽,“易地而处,你会放过我的孩儿吗?”
德妃笑了,“还是姐姐了解我。”
她站起身,“既然姐姐时日无多,妹妹便不打扰了。”
东方天边已有隐隐约约的亮色,深蓝染上浅浅的鱼肚白,越来越亮。
德妃看着皇后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一直支撑的那口气散了,死亡不过顷刻之间。
长御跪在床边,紧紧咬着牙,颤抖着无声流泪。
德妃转过身,偏头看向窗外,由远及近,朱红的宫墙摆脱黑暗,迎向光明。
她轻声道:“姐姐,你看,天亮了。”
天亮了。
皇后半阖的眼帘无力闭上,头兀地垂下,再也不动了。
“殿下!”长御紧紧握着皇后的手,哀呼出声。
可她的皇后殿下,再也不会应了。
德妃没有回头,她走了出去,于阶前,与哥哥会和。
……
永陵十五年九月二十四日,三皇子与镇国将军领兵入宫清君侧,斩杀以四皇子为首的弑君谋逆者。
十月初一,诸臣奏请三皇子即位,举国丧并登基大典。
三皇子一身冕服,走完仪式,朝臣散去,他一人又入了奉先殿。
殿中香火缭绕,祖宗牌位前是今日新上的供奉。
宫人不在,空荡荡的殿内只一个脏污狼狈的身影在供台前狼吞虎咽。
“皇弟。”
那身影的动作一下停住,慢慢地转过身,手中吃了一半的供果掉了,骨碌碌滚到一边。
四皇子的眼神半是疯癫半是清醒,本能应道:“皇兄。”
一个小中人端了杯酒,自殿外悄没生息地进来。
三皇子:“皇弟,吃了那么多,渴了吧,为兄特意为你送了杯酒来。”
话语间,有种自灵魂深处涌现的麻木。
四皇子久久看着被端在自己面前的酒,白玉杯,红提酿,是他惯爱喝的。
他想起母后,被端端正正放在棺内、盖上白布的母后。
“多谢皇兄。”
他拿起,一饮而尽。
味道很好,比他往日喝的,更香,更醇。
不过瞬息,四皇子眼神涣散,酒杯从他手中跌落。
像醉倒一般,面上泛起红晕,闭眼软软倒在了地上。
大梦三千,饮者舍肉身,魂入九天。
这是最不痛苦,乃至极为舒服的死法。
三皇子久久看着,像在看一个墓碑,一个埋葬过去的墓碑。
“来人!”
殿外内侍迅速入内,还有几个廷卫。
“好生葬了,立个无字碑。”
喝了这毒酒死去的人,会维持面色红润的模样很久很久。
换上皇子服,遗容整理好,四皇子躺在那里,就像只是酒后微醺,睡着了般。
翌日,入木棺,一辆小小的车拉出了宫门。再换马车,一路至皇陵。
深秋时节,万木枯黄,旷野寒风呼啸而过。在山的背面,有一个小小的、很不起眼的土坟。
坟前无字石碑,立得端端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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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若搁往常,是百废待兴,可在今朝,却是四方遍布疮痍如同废墟。
就算是京畿,也仅仅只剩一个华丽的壳。
南宫姣在含凉殿这个宫内偏远之地,都能不时听到宫人议论新帝今日又如何如何震怒,可见这皇兄的日子,真是水深火热。
而南宫姣,从来不介意趁火打劫。
盐引粮引到手,澜瑛阁大刀阔斧,就像那春风吹开遍地的花,几乎一夜之间,凡是永陵境内繁华些的城池,都有数家新商铺打上了澜瑛阁的标。
澜瑛阁做事讲道义,做生意讲诚信,凡是所属澜瑛阁的商铺,从不漫天要价,粮价稳,民心就稳。
好的口碑推动发展,零星店铺不成连盟,胳膊拧不过大腿,频频使计排挤反倒自食恶果。
虽说这般行径隐有垄断之势,可也算变相帮助新登基的帝王稳定天下。
才没让本就焦头烂额的朝堂雪上加霜。
也有不好的地方。
累累的账本雪花一般飘进了含凉殿,南宫姣看着眼前两个不中用的家伙,“行了行了,你们别添乱了,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真是厉害,不帮忙也就算了,帮忙还是帮倒忙,她自个儿一个人,一本账也就算一遍,可被他们二人算过的账,她还得仔仔细细检查个两三遍,折腾下来比她自个儿算都要费功夫。
只是……唉!
桌案上高高三摞,靠她自己,得算到猴年马月啊。
外头人手本就不够用,掌柜的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拔出来一个,她都没地儿去寻人填。
不行,她起码得把刘叔叫回来帮她。
南宫姣一拍桌案,撑着站起身。
一不做二不休,一鼓作气穿好衣服走出门,却在门口停住。
怂怂地想往后退。
要不是不敢见姨母,她至于拖这么几天都不去吗。
然后越是拖,拖的时间越久,她越不敢去。
澜淙从背后冒出来,“主上快去吧,别犹豫,没了刘叔我们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您瞧,现在连算账都算不好了,必须尽快把刘叔接回来!”
卫瑛在一旁,难得没有反驳澜淙。
南宫姣白了他一眼,“算账都算错的人没资格说话。”
“说真的,真得找个账房总管,您这两天净看这些账簿了,都没空练武。”
南宫姣:……
“你皮痒了,想比划比划?”
澜淙将头摇成了个拨浪鼓,“不想不想,卫瑛就够我喝一壶的了。”
南宫姣失笑,笑眼不经意见瞥过卫瑛,看得卫瑛怔住。
他什么时候,能像澜淙一样与主上这般说笑呢?他也想自己的话语能让主上如此开怀。
可现实里,面对主上,很多很多时候,他连口都难开。
经年的沉默听令,是习惯,也是枷锁。
锁住渴望的内心,锁住雀跃的情绪。血液再奔腾,心中再翻江倒海,也都只能在一动不动的木头壳子底下。
南宫姣看向前方宫门,深吸口气,缓缓吐出。
给自己打气。
“卫瑛随我去。澜淙留下,把那些账本都整理好。”
“啊?”澜淙不敢置信,“凭什么啊主上,这个木头能干啥,我好歹能言善辩,去了还能帮您说句好话呢!”
南宫姣不理他,往前走。
卫瑛绕过他,澜淙眼尖地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咬牙怒视。
还是气不过,直接出手偷袭。
被卫瑛随手一挥就挡了回去。
卫瑛步伐未停,甚至还稍快了些。冷冰冰的后脑勺像一个大大的、嘲讽的表情。
澜淙泄气。行吧,一个两个的,说了又不理,打又打不过,还能怎么着,老老实实干活吧。
卫瑛跟在主上身后,眼神一刻不离。
主上与澜淙说笑又如何,也不耽误嫌弃那张嘴。
最后主上带在身边的,还是他。
南宫姣在路上忐忑不安,一会儿道:“你说我装病如何?”
一会儿又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长的路让她走了好久,偶尔烦躁时把卫瑛当个木桩子靠在他肩上,都能让他开心很多很多。
也紧张,紧张主上离胸口再近些,就能听得到那心跳如擂鼓。
他悄悄红了耳朵,而后越来越红。
南宫姣一心系在清思殿,踌躇辗转,百般纠结,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往前。
到正门,踌躇了一下又回身。
“你去哪?”
淡淡的声音响起,吓得她一激灵。
吸了口气,慢慢转身,堆笑:“姨母您怎么在这儿啊。”
“怎么,这清思殿的殿门我来不得?”
殿门敞开,俪妃手交叉在身前,宫装逶迤过门槛。
“哪能啊,姨母您哪里都去得。”
南宫姣笑容灿烂,就是脚牢牢粘在地上,微不可察往后挪了几寸。
“进来。”俪妃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进去了。
南宫姣脸一下垮了下来,回头看了眼卫瑛。
好吧,卫瑛这个大木头,基本看不出啥表情。
一步一步地走,只觉得怎么距离门那么短呢,脑中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什么对策都没来得及想,就已经进去了。
里面刘叔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无奈,就像看着调皮捣蛋不听话的后辈,示意她赶紧跟着俪妃进去。
南宫姣对着刘叔轻轻噘了噘唇,连忙赶了几步追上姨母。
俪妃进了侧面偏厅,南宫姣看着,咽了下口水,这么正式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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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首领
偏厅正对窗一张榻,榻上有个四四方方檀木的案几,一壶茶,两盘点心,袅袅升腾着热气。
榻对面临窗两把圈椅,南宫姣没往榻那边挨,直直走到圈椅跟前,面对着已在榻上落座的姨母,没敢动。
俪妃低头揽袖提壶倒了两盏茶,“站那儿做什么,坐过来。”
也不是那么正式嘛。
南宫姣松了口气,十分干脆利落地在姨母对面坐下。
笑脸凑上去,“姨母这几日可好,日日想着来向姨母请安,日日……”
俪妃打断,乜她一眼,“你是日日想着不来吧。”
“哪有,我这不是,不是……”南宫姣声音低下来,“怕姨母生气嘛。”
“你没来就知道我生气了?”
南宫姣打蛇顺杆上,“姨母没生气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还好姨母这里偏僻,不然这几日的动静打扰到了您就不好了。”
“安静?你觉得我安静得了吗?姣姣,你真的是胆大包天。”俪妃咬牙嗔怪。
“那也是姨母您教得好。”南宫姣讨饶笑道。
“别,我这样胆小的人,可教不出你这般胆识。你啊,真是,也不知当心些,何必亲自去处理松鸣鹤。怕是新帝据此,迟早会知道你与谋杀先帝之人脱不了干系。”
南宫姣往嘴里送糕点的手停住,“您是说,皇兄会为他报仇?”
“现在还好,等他皇帝做得久了,怎么会容忍一个轻易能在宫中横行、谋杀帝王的人存在?”
南宫姣抿唇,眸光转冷,“那就看各自的本事了,就像他们迟早有一天容忍不了澜瑛阁一样。”
俪妃叹了口气,“你这般折腾,不也是为他们做嫁衣裳吗?”
南宫姣轻笑,“若我为皇子,定会将自己送上那个位置。可而今我身为公主,一无兵力,二朝中无人,三身负不祥批命,只得先行缓兵之计。”
她抬眸,“姨母,不会太久的,皇兄就算有镇国大将军,也没本事压住这动乱的天下。群雄逐鹿之时,我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俪妃看着她,目光中隐含震惊,仿佛今日才真正认识这个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
“你竟是想自己……”
“有何不可?”南宫姣此刻可以毫无遮掩讲出这句话,“祖父他们失败,更多是因所谋只是变法,只想着劝诫帝王或扶持新帝,可腐朽的王朝必须经历颠覆才有可能重生。”
俪妃一时沉默。
颠覆这一切只会比谋求变法更难。
可细细想来,也有道理,寄托希望在别人身上,不如靠自己。
她轻叹了口气,“你要想清楚,这条路,一旦开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这是拿性命去赌。”
“人的一生,什么不是赌呢。”南宫姣看得很透彻,“起码我有方向,可以为之去努力,若事成,我可以实现我想要的一切。”
俪妃目光下移,略掩住眸中震撼。
沉思半晌,心下再如何恐惧、胆战心惊,都挡不住那一分勇往直前的开阔明朗。
姣姣的话,何尝不是为她也劈开一条出路呢。
多年来,父亲哥哥的去世让她困守原地,不敢迈出一步,只求苟活。
日子是安稳,可扪心自问,她何尝真正开心过?
内心深处,她也想报仇,也想让这颠倒的世间拨乱反正,她往日只是觉得,为了一件注定要失败的事,不值当搭上身家性命。
顾及性命、浑浑噩噩度日的滋味……
俪妃想着,心中自嘲。
那是日日对于内心的谴责,是催眠麻木,是一眼望到头、惶惶不可终日又毫无办法的压抑。
现在,姣姣自己闯出了一条路,也让她看到了其中希望。
俪妃渐渐坚定。
只要姣姣能保护好自己,她不会拦着。
就算有危险,她也会拼尽全力去保护姣姣。
“姨母,”南宫姣眼神亮晶晶的,充满希望与自信,“我知道轻重的,姨母别担心。”
这孩子……
俪妃看着她这般模样,想起之前为了让她打消念头说的那些重话,想起姣姣那时苍白的面孔,心头兀地一痛。
掩饰般没忍住没好气地瞪她,“你最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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