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刘叔怎么没有说过,还有一种情况,是她不想弃,他也不愿走,却被生离死别硬生生分开呢?
他的血好刺眼啊。
她见过那么多死人,却从没看见过有一个人临死前,身体里可以涌出那么那么多的鲜血,好像突然下了一场炽热的瓢泼红雨。
仿佛也瞬间带走了她浑身的血液一般。
“小公主醒了!快去,快去端药来!”
这激动的声音如破开云层的万丈光辉。
随着这一声,她周围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耳边,热闹非常,将她一瞬拉回人间。
只有眼前还有些模糊,但她能感觉到,正在慢慢变清晰。
终于能大概看清楚人影轮廓的时候,刘叔的大脸杵在面前,又沧桑又担忧,“小公主,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南宫姣闻言动了动脑袋,看到了自己被包扎得满满当当的身体,连手和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还用宽布条束缚着,让她想动也动不了。
就不知道头上是不是也有,反正她自个儿是看不着。
这个哪儿不舒服,她该说什么呢?
挑挑拣拣,只好说个最轻的。
“刘叔,我有些口渴。”
见她有反应,刘延武一下笑了,长松了口气,忙不迭去倒了杯水过来。
小心翼翼将她扶起来靠在背后的引枕上,“小公主尝尝,这水里我加了些酸酸甜甜的山楂果,您看好不好喝?”
捧到她唇边的杯子很稳,连倾倒的弧度也恰恰好。
喝完了,刘延武轻轻用锦帕为她擦了擦唇。
南宫姣视线随着刘叔的动作移动,看他忙忙碌碌,不停地服侍她,难得有些恍惚。
好像她一夕之间变小了,成了个需要人精心照看的小娃娃,连语气神态,都和久远的记忆里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还有母妃身边其他女官一同照看,而刘叔,服侍人的手法也还没有如今娴熟。
“主上,您的药好了。”
一位身着干练短打的侍女端着托盘立在门口,苦涩的药香被风吹着飘了进来。
南宫姣随口施令,“放这儿吧。”
侍女蹲了蹲身,进来放下,低身退了出去。
南宫姣这才注意到现在所处的这间屋子。
自门窗环顾,满目雕梁画栋,各式各样的精巧摆件并珍贵玩物,摆满了每一处装饰所用的小案及博古架。
远处台樨并漆木金丝楠四方桌案,近处翡翠珠帘与隔扇屏风,连她身下的这张紫檀拔步床,都有着和玺彩绘的横楣。
这么一间不算多大的屋子,论华贵论精致,却比宫中她住了多年的含凉殿寝殿都有过之无不及。
她将目光移到端药坐在床边的刘叔,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刘叔,这间屋子,是你的意思吗?”
刘延武理所当然,“自然,小公主以后便是女帝,住处自然不能太过简单。”
女帝二字,或许大家伙儿已经默认,但此时,却是第一回有人在她面前直言。
刘叔的语气,仿佛这已经是个既定的事实。
南宫姣哭笑不得,“可是刘叔,现在我们这儿最多算得上是个土匪窝,整成这样,也……”
“话不能这么说。”刘延武可不认同,他的小公主本就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小公主您是不知,从各处分阁运过来的珍品何止这些,要是都尽数放在库中,也太浪费了些,总得物尽其用才好。”
说着拿掌心贴了贴碗侧,“来,药已经不烫了,小公主张嘴,先把药喝了。”
南宫姣嘴唇碰到碗边上,被迫就着刘叔的手一饮而尽。
许久未尝过的巨苦逼出几声震颤的咳,刘延武拈了一颗蜜饯给她,总算驱散了些。
罢了,装潢饰品之类也没多打紧,倒是不知她昏睡了多久,现在外面的形势又是什么样。
想起这些,南宫姣微微蹙眉,“他们呢?”
刘延武侧过身子去摆放药碗,南宫姣看不见他的目光冰冷了一瞬。
声音若无其事,“小公主说谁?”
再转过来的时候,依旧是之前含着笑意的模样,看不出半分不对劲。
“萧晟卫瑛他们啊。”
刘延武手指绷得颤了一下,笑容一下子像是张虚假的皮挂在脸上。
“刘叔?”南宫姣唤他。
刘延武垂眼,“我这就为小公主将他们传来。”
说着就要起身。
“刘叔!”南宫姣加重语气,“刘叔,到底怎么了,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刘延武默了半晌,猛然抬头,双目泛红,几乎咬着牙说,“他们没有保护好小公主,还有什么资格来面见您!”
他将小公主视作自己的命根子,可是,可是他们说好的迎接保护小公主,却一步一步闹成了如今这样。
当日崖下河边的情形他也知道了,要不是司空瑜,他的小公主甚至都回不来!
要让他说,他们那些人,就该万死谢罪,若小公主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让他们陪葬都是便宜了他们!
南宫姣看着刘叔,轻轻叹了口气,“敌众我寡,捡回一条命已经千难万难,就算要怪,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刘叔,你知道我的。”
刘延武眼眶更红,如同滴血,“小公主,若他们与您共进退也就算了,但独留您一人在敌人手中,逼得不得不跳崖九死一生,他们一个一个都还好好的,这算什么,哪有这么当人手下的!”
“这样不是很好吗?”南宫姣笑了,只是笑容越来越苦,越来越哀伤,“我当时那样选,就是想现在这样,大家都好好的,过一段时间,我的伤养好了,我也好好的。”
这样,一切便……便同往日一样了。
“小公主……”刘延武心疼得仿佛心都被硬生生挖出来。
他轻轻握上她手臂上好的地方,安抚着,“小公主,是我不好,我不该提,我这就去叫他们进来,可好?”
南宫姣抿唇平复情绪,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
天色渐暗,薄暮冥冥。
临近秋日,又在山中,傍晚的风沁着些许凉意。
侍女悄无声息进来,将屋中纱帘放下几层。星星点点的烛火将翡翠珠帘的影子映在烟云湘纱上,朦胧间如雨雾缭绕。
南宫姣倚靠着金丝引枕,看着屋门外几道熟悉的身影迈过门槛。
她先是展眉,后又慢慢蹙起。
一个个的,谈不上一瘸一拐,但走路姿势都不怎么自然,一瞧就是受了伤。
“你们怎么回事?”
几人与她之间隔着一层几乎透明的纱帘,既挡了风又不阻碍视线。
萧晟立在最前,卫瑛在侧,澜淙等听到她的问话相互看了看彼此。
萧晟首先抱拳,“未护卫好主上,自当领罚。”
面容刚毅,唇色是在灯火下都能看得到的苍白。
看来,这罚领了没多久啊,连伤都来不及缓一缓。
南宫姣这下才完全懂了适才刘叔的神情。
怕是她醒来之前,刘叔就已经把他们训了一顿,亲自定下了惩罚。
顿时哭笑不得,“罢了,先说说,这些日子有什么新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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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搜寻
澜淙留守支殷,自然他先回话。
言简意赅禀报了这些日子自京城那边,尤其是宫中俪太妃娘子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南宫姣听到其他时都不动声色,只在得知邓延翌果真成了宫中侍卫时有些许意外。
沉吟片刻,“这一出,她是想钓鱼?”
“应是如此,”澜淙回道,“据我们的线人来报,皇后在密令自己的亲信探查镇国大将军。”
“她想查什么?”
“似乎是与天机诏书有关,皇后怀疑,陛下的癔症是镇国大将军利用天机诏书的名头故意为之。”
南宫姣啧了一声,嗤道:“连皇后都发现了灰衣人组织的来头,镇国大将军倒还以为邓延翌只是自己府上一个普通幕僚。
从前还觉得他行事干脆利落不愧是当将军的人,现在看来,他也只会当将军罢了。”
如此,皇后除了手上无兵无权,其它都胜了大将军一筹。
当然,无兵无权,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南宫姣闭了闭眼,令:“让京城的人看好他们,灰衣人现在腾出了手,再搅这滩浑水,可有好戏看了。”
就是不知这一回,他们是否还像之前那般,皇后与镇国大将军两边下注,等待一决雌雄时,坐收渔翁之利。
若灰衣人当真为了彻底掌控朝堂亲自下场,皇后未必没有希望挫败镇国大将军。
毕竟,对于灰衣人而言,亲自掌控皇帝这个傀儡,可比通过镇国大将军这么个野心勃勃,且不怎么听话的中间人掌控,要更实在,风险也更低。
京城局势越乱,对他们越有利,最好将两方都拖进去,让他们澜瑛阁也当一回渔翁。
澜淙领命,而后略顿了顿,又道:“主上,还有一事。您回来的前一日,有一封红批信件,经由永兴澜瑛阁的信隼,送到了这儿。”
说着,上前几步,身子紧贴着纱帘,躬身将手中信件奉上。
一旁侍女等待着南宫姣的命令,准备去接。
南宫姣却没睁开眼眸,只是道:“放这儿吧,我累了,你先说说其中内容。”
侍女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南宫姣。
澜淙将信交到了侍女手中,退回原位,大概复述了一遍。
信中写明,首先是好几处澜瑛阁分阁的情报处发现了有不明组织出没的痕迹,且隐有针对澜瑛阁之意,于是通知其他分阁示警。
正好最南边靠近黑石山脉的分阁有潜入黑山人内部的间客,从获取的情报推测出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璇玑村,且得到其具体行进方向正是燕焱山脉。
念及南宫姣他们当时的处境危险,害怕璇玑村的行动会让本就不利的局势雪上加霜,于是急令传出红批信件。
最后一句道:“各处分阁皆因裘老所令进入最高紧急状态,等您的示下。”
“璇玑村?”
南宫姣睁开了眼。
果不其然,眼前一片模糊。
“你们救我回来那日,可有在周围发现有其他可疑之人?”
卫瑛回忆:“倒有几个粗布短衫像是农户的,只是离我们太远,也没见他们有异常举动,加上当时情况紧急刻不容缓,便没派人追上去探查。”
那按这么说,就算这些人归属璇玑村,也没有插一杆子的想法。
若是当真出手,璇玑村连天机谷都有能力毁灭,更何况他们这些凡世俗人,当日他们根本不可能压过灰衣人全身而退。
这般想着,正欲深思,却感到思绪一阵凝滞,无力涌上心头。
烛火在南宫姣视线里晕成了一大团一大团彼此相融的金芒,头也开始有些不适。
这个时候,刘延武的声音从房门外传进来。
“小公主也累了,再有什么事,明日养好了精神再谈吧。”
刘延武进来,身后跟着支殷这边阁中的大夫。
房中立着的几人没动,此时不同于之前,既然主上醒着,他们自然只听主上的命令。
南宫姣闭上眼,因着脑海间越来越剧烈的痛楚,眉心无法抑制地拧起。
声音也显得格外虚弱,“出去吧。”
几人这才抱拳告退。
刘延武掀开帘子越进了内闱,打眼一瞧,便急忙上前,“小公主,您又疼了?”
南宫姣咬牙忍着这一阵儿过去,疑惑,“又?”
大夫在榻前把脉,刘延武解释,“您昏迷时便疼过这么两三回,大夫说是脑后淤血所致,多吃几服药,淤血化开便好了。”
南宫姣语气异常平静,“那我的眼睛呢?”
轻浅的话语如惊雷一般,刹时让刘延武心跳漏了一拍,忙忙看向大夫。
大夫年龄稍大,看着是个颇为儒雅的中年人。
他是近日新从其他分阁挑选出来,专事服侍阁主的神医。
大夫神色始终淡然沉稳,闻言波澜不惊答:“主上不必紧张,视物不清同样是脑内淤血压迫经脉导致,您身子强健,武功高强,服药至多三五日,就能恢复如初。”
南宫姣颔首。
大夫又多说了几句,嘱托给刘延武和服侍的侍女,便告退出去了。
刘延武回身,将她扶着躺下来,轻声劝道:“小公主,如今阁中一切向好,您好好安心养伤便是。若有急事需您示下,他们自然会来找您。养伤养伤,自然得心宽,少耗些思虑。”
南宫姣身子在被衾底下微微挪了挪,正正躺好,“刘叔,我都省得的。”
灯一盏一盏熄了,刘延武就在外间守夜。
南宫姣凝神听着暗夜之中的呼吸声,便知除了明面上的人,自己所在阁楼还藏了不少暗卫死侍,一刻不离。
她大张着越来越空洞的眼眸,久了,生理性的泪水顺着鬓边流到枕上。
身上几乎无处不疼,暗夜里一人独处时越来越明显,更因感知清晰而渐渐加剧。
蓦然间,紧紧闭上眼,身体被胸膛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震荡着。
不能再想了。
时光如洪流,从不我待。无论现状如何,无论想做何事,她都必须要尽快将伤势养好。
自此连续多日,南宫姣除却每日最多半个时辰的要务商议,其余时间都静卧着闭目调息,汤药不断。
她又年轻,伤好得更快。不到十日,身上包扎的白布就拆下大半,时好时坏的眼睛也彻底好全,只是有些畏光,白日需得系上半透明的白色细绸纱缎。
也终于能下榻在地上走走。
一步一步,如蹒跚学步。
往日侬丽的女子身着素裳,目掩白纱,墨发如绸垂肩而下,天然去雕饰,别有一番楚楚之姿。
南宫姣不过走了两圈,行走间便如往日别无二致,听见身后响动回头时,眉目间隐现无形的刀光剑影,让澜淙不禁心头一跳,往日被主上毫不留情操练的身体记忆让他猛然后退一步。
反应过来后讪笑着往前迈步,跨入槛内。
“何事?”
澜淙总觉得,这一回变故,似乎让主上更加严肃,气势也更甚。
现在他完全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插诨打科。
想到即将要禀报的事,更不禁暗暗叫苦。
只能尽量让话语不含任何个人情绪,当一个纯粹的发声器具:“主上,弟兄们在山崖下大河之中搜寻了这些日子,始终一无所获,都想请示您,是否还要继续。”
说完,不由屏息,甚至不敢直视。渐渐弯了背,只敢看着视线中自己露出衣摆的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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