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姣未曾开口,屋内胆战心惊屏息的不止澜淙,还有刘延武,及诸多侍女侍卫。
一时落针可闻。
窗棂外照进来的日光和煦温暖,可屋内气氛却有如风霜侵袭,凛然彻骨。
南宫姣开口时甚至并不严肃,反而略带着些抱歉,和缓道:“劳烦他们再找些日子,至于之后的酬劳,就比着山上的劳力发双份银钱。”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八字,沉寂得如一汪深潭,重愈千钧。
可偏偏被她以这样仿佛微不足道的口气说出来,不,不是微不足道,而是理所应当。
好像,这八个字,是她定要达到的理所应当。
“是!”
澜淙也答得毫不犹豫。
他向来省得轻重,主上的姿态,已经不容置喙。
南宫姣回身,继续先前锻炼的路线,边走边淡然问:“对了,璇玑村那边可还有消息?”
澜淙摇头,“没有,我们的人再也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各处分阁也没有新的消息,好像他们一夕之间就消失了一样。”
南宫姣垂眸,抬手掀开面前珠帘,入了内间,留下一句,“让寻司空瑜的人注意一些,璇玑村的人既然之前到过燕焱山脉,说不定之后还会出现。”
澜淙自出去传令。
南宫姣身形转入隔扇,到了内间最里、床榻不远的箱笼前,不顾刘延武的阻拦,亲自弯腰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张身份令牌。
刘延武凑近看清,更多劝说的话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在小公主眼里,怕是与这个相比,自己的伤都算不了什么。
细细瞧去,只见上头刻着两个字:阿虎。
他是之前在迷踪岭,灰衣人偷袭之时牺牲的第一批阁众的其中一个。
是小公主亲自允其遗愿收下这一张身份令牌,也亲口答应他,要将这一枚令牌带到支殷山,让他亲眼瞧瞧未来澜瑛阁的大本营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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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冥宴
令牌上血渍暗沉,却被保护得很好。
“小公主……”
刘延武担忧地注视着。
南宫姣微微侧头,看不清神情,问:“还有其他人的,可都收回阁中了?”
刘延武轻叹了口气,“阁里头把能找到的那些,都带回来了。”
也就是说,还有许多没找到的。
尤其断天崖,那是灰衣人的地盘。回来后,南宫姣本就严令外出任务时避开那周围。
南宫姣抬眸,十指紧紧攥着手中令牌,“好,让他们安排一下,两日后,举群英宴。”
群英宴,不同于外界公认的汇集八方英才之大宴,在澜瑛阁,单单是指为了往生英灵所举行的祭奠缅怀之冥宴。
宴饮之中所设酒水佳肴,那些牺牲的兄弟案前,也都有一份。
在澜瑛阁中,只要提到群英宴,指的就是这个祭奠英灵之宴。
每逢牺牲人数太多的任务过后,总会有一场。
而这一回,规模前所未有的大。
南宫姣身着素缟,带领着支殷山阁中的兄弟,手中捧着一个大大的木盒,一步一步,向最高处行去。
木盒中是英灵遗物。
能找到身份令牌的,便放的是身份令牌,若是找不到,就寻一件贴身饰物放入其中,以物代人入英灵祠。
南宫姣恢复不久,走得不快,沿路除了白帆纸钱,便是沉沉压下的肃穆寂静。
风声如哭号,不少阁众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牺牲之人,是并肩作战的兄弟,是互许终生的伴侣,更是澜瑛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值得上澜瑛阁之中,最高的庙堂。
支殷山最高处,有着至今修建得最完善的一处楼阁,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
早有专事祠堂的主事在此迎候,见到大队伍浩浩荡荡到来,跨过门槛,双手向前,低下身子,行了一个拱手的大礼。
礼毕,无声引着南宫姣等前排诸人入内。
最高处放牌位的桌案一阶一阶由下而上,南宫姣走近,将手中木盒放在最前的低案上。
后退一步,在唱礼声中带着底下的人稽首行礼,往复三次。
再亲自将木盒打开,于萧晟、澜淙、卫瑛、洪嫆、薛渐屏的帮助下,一个一个,将这些木牌或衣物对应于牌位放好。
至此,礼毕,宴启。
在这场宴上,唯有死者在上首,南宫姣在下首左侧第一,底下依品阶依次排开落座。
宴会开始于黄昏阴阳相逢之时,仿佛选择此时,在死者牌位面前,生者便可短暂与死者重逢,或嘱托叮咛,或诉尽衷肠,或送上引路钱,总归暂解思念之苦。
宴上诸人,或哭或笑,或走下席位手舞足蹈。
只有南宫姣,静静坐在原处,以手撑头,不时饮两盏茶。
刘延武以为她还在想那个燕昀质子,到南宫姣身边,“小公主,我们这儿之前也留了司空殿下两件旧衣,可要……”
南宫姣看了刘叔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
轻轻回了一句:“不是在找吗?”
刘延武忆起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话,看着自家小公主的目光是说不出的难过。
当日情形他们自己人都知道,那么多箭矢穿过身躯,就算不掉入河中,又哪里活得了呢?
日日派人找,找了这么久,一直到下游几十里之外,都没发现踪迹。
说不准,早就被河中的鱼吞入腹中,连衣裳碎片都没了。
古老悠远的哀歌不知从哪一人口中开始,厅堂每一人都安静下来,不由自主、神色肃穆地唱着,歌声合在一起,传出楼中,感染外面的每一个人,再慢慢响彻整个山头。
唱得哽咽、泪湿衣襟,也一直不停。
苍穹深黯,大地苍茫,仿佛天地也在与人一同哀戚。
南宫姣缓缓起身,广袖随风而动,她在歌声中转身。
时辰到了,宴,也该散了。
却有好事者念及司空瑜的贡献叫住她,“主上,司空郎君亦是我澜瑛阁的客卿,阁中英灵堂,理当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是啊主上,司空郎君为了救您功不可没,我们早就不介意他的身份了。”
南宫姣停住。
山风微凉,月光盈白,如霜满袖。
满身素缟,目上一层薄纱,都不比她姣好朗然的一身白皙肌肤,尤其面容,月色灯火之中,犹不似人间。
南宫姣看着他们。
曾经,司空瑜在她身边,其实阁中有微辞之人不在少数,只是不让她知道罢了,她便也装作不知。
后来,得知司空瑜并不想与阁中人有什么牵扯,就更无所谓了。
而现在,他们已经全无芥蒂,只因为他以命换命救了她。
可,他已经不在了。
她还没找到他呢。
众目之下,她轻轻摇头。
嗓音一如既往,却隐含疲惫与沧桑。
“不必了,英灵,自然得已死之人。”
她还没找到他的尸骨,他自然未死。
这一句,超乎寻常地笃定。
对上南宫姣的目光,四处寂静,站起开口的一个个立时明白过来,忽然不忍心再说什么。
直到一人破开僵硬的氛围,“自然自然。英灵,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弟兄,与司空郎君自然无关。”
大家伙儿相互对视,一齐点头,那架势仿佛比南宫姣还要笃定,“不错,是我们失言了。”
“对对对,是我们失言了,望主上不要见怪。”
南宫姣轻轻颔首,面上神情淡然得有些空洞。
她转身离去。
刘延武看着,心重重沉了下去。
他将目光望向萧晟,却见萧晟也看着南宫姣离去的方向。
还有卫瑛,他早就做回了专门护卫南宫姣的活计,坠在后面远远跟了上去。
……
主楼阁中灯火通明。
现实并未给他们多少喘息的时间,现在朝廷北军已经朝支殷山围了过来,至多三日就可形成攻山之势。
他们先前的准备正到了需要用的时候。
而这些日子,也足够澜瑛阁派出的探子探查,绘制出一份详细的舆图。
风格与之前类似,只是这一幅,图中心不是京城,而是支殷山。
永陵境内自是不必说,地形地貌乡县村落本就详细掌握。
多的,是燕昀境内的地形特征与边军所在具体位置。
燕昀多山,且荒凉险峻,在靠近燕焱山脉这一侧,并没有多少百姓,连游牧的帐篷都罕见,主要就是边军驻扎。
而边军粮草的主要来源,是每年深秋时节烧杀抢掠边境的永陵百姓。
这一行为,自永陵势弱,已经持续了十多年。
京城皇族装聋作瞎不敢管,边境的军队也视若不见,只在他们撤退时装装样子追击一段距离,图一个面子上的好看。
受苦的只有百姓。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边境这一带鱼龙混杂,治理一直异常混乱,连澜瑛阁的情报都难以深入,加上之前阁中主要精力都集中在京城那边,就一直没什么突破。
这回总部迁到了附近,且正值夏末秋初边境相对稳定的时候,才较为顺利地得到了这一带的具体信息。
舆图高高悬挂在前,南宫姣手执长杆,点着上头依次吩咐阁中掌兵首领,对应着北军行动布置兵力,充分利用地形优势,故布迷阵环环相扣。
机关暗器先行,人力厮杀在后,最理想的情况,是让来者有去无回。
且要显得轻而易举。
他们现在虽然已经有了不少兵马,但招兵买马的计划才实施了不到五分之一,面对正规军,正面拼杀劣势太大,唯有智取。
如今,他们亟需的,不是通过厮杀争抢地盘,而是让已有之地充分发展的时间与空间。
这一战最好的结果,就是固守支殷山,将支殷山变成断天崖一样凶名赫赫,让人闻之便生退意的险地。
最好全军覆没北军的先锋部队,再将场面整得血腥可怖些,北军统领面对这种情况一定会选择听候镇国大将军之令,南宫姣赌的,就是值此多事之秋,他不想损失人手,会命令撤退。
到那时,论智计使手段,澜瑛阁大有可为。
乃至围困也不怕。
北军都是普通将士,他们困得住阁里的普通人,却困不住高手,他们大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里应外合,运气好些,说不定能将他们包了饺子尽数吞吃入腹。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阁中所立掌兵者,越听眼睛越亮,就差拍案叫绝了。
南宫姣最后肃容提醒,“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打好第一仗,否则一旦威慑不成,让北军势如破竹攻入山中,到那时,便是逃命也来不及了。”
“是!”
“是!”
皆抱拳行礼,唯萧晟沉声应是后多添一句:“主上放心,我们定不辱命!”
一时,整个主楼战意轩昂,雄赳赳似有兵戈光影冲天而起。
南宫姣撂了长杆,拍了拍手,“记住命令了就走吧,时候不早了,明早还有其他事要议呢,别耽搁了。”
而这个其他事,却是与生民有关。
第二日一早,各处分阁的情报信鸽从各个方向涌入支殷山。
主楼中这几日专门设了信鸽处,一只只鸽子被人抓着,依次有序放入笼中,机关传送到另一头由专人取下信筒放入木盒,分门别类送至堂中由刘延武亲启,整理好后整整齐齐放到南宫姣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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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旱灾
而南宫姣案上,本就已经堆了许许多多差不多的情报了。
这也是今晨议事的主要内容。
西北本就干旱,他们一整个夏日基本都在此地,倒是感触不深,但南方不同。
往年南边夏日皆是汛期,江河决堤之事时有发生,但是今年,别说决堤,连涨水都罕见。
多地河床干涸,日头照久了,泥土龟裂。
这是多少年未有的奇观,放在几月之前,怕是没人敢相信,在号称鱼米之乡的江南之地,还能见到唯有北方才能看到的土地开裂的景象。
就这样,烈日整整照大地照了两三个月,雨水始终罕见。
导致现在临近秋收,却有不少庄稼都已经枯死,流民成势,在永陵境内四处流窜。
开始还好些,百姓家中尚有余粮,就算井水干枯,也还有河水可以饮用。
再之后,百姓贮存一年的粮食都已经吃完,却眼睁睁看着地里的庄稼枯死,如此自南向北大范围的旱灾,便是朝廷也没有多少余粮,反而不少官员趁着这股乱象往自己腰包里捞钱。
百姓对朝廷彻底失望,与此同时,澜瑛阁的压力骤然增大。
走投无路的百姓将澜瑛阁视作了救世者,齐齐涌向澜瑛阁所在嚷嚷着要加入。
可澜瑛阁又哪里能一下子容纳那么多人,已经好多处分阁被流民堵住门口,逼得不得不暂时歇业。
南宫姣手放在案上,指尖轻敲桌面,“你们觉得,当如何处置?”
“主上,我们澜瑛阁的存粮虽然不少,但是如果将那些流民全然接纳,也不够几日消耗的啊。”
“可若是只让部分人加入,要怎么选呢?”
一人面无表情开口,“自然选青壮年男子,我们正是招兵的时候,本就得用军粮养着他们。”
此话一出,众人小心翼翼看向南宫姣。
这确实是最好、也最省心省力的办法。
但大多数人都熟悉他们主上的行事风格,这种情况下,她总是倾向于救更多人,他们拿不准主上究竟会不会同意,更害怕她会因此生怒。
南宫姣面上却看不出喜怒。
只淡淡颔首,“还有人有其他法子吗?”
这么一说,似乎就是否定,众人面面相觑。
洪嫆抱拳,率先反对:“青壮年可以,但为何是男子,怎么,瞧不起女人?”
薛渐屏:“单丢下老人孩子,不好吧?谁不是有爷娘有子女,这种情况下,能将亲人都尽数抛下的,我澜瑛阁敢收吗?”
征兵后行军居无定所,除非父母子女能跟得上军队,否则就是就此天各一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有重逢。
若论旧例,澜瑛阁过往像这样大规模进人,都是年纪尚少的孤儿,对于现在这般情形,着实没有多少经验。
南宫姣公主身份大白于天下时,加入澜瑛阁的人倒是不少,但当时民生尚未到如今的地步,加入澜瑛阁,与寻一份普通的活计并无多少不同,阁中需要做的,也只是多付一些薪水罢了。
哪像如今,明晃晃为了一口饭,灾年里,五谷可比金银珍贵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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