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串?”绿绮斟酌道:“殿下心诚,国师岂会不知?不若您将那手串给仆,让仆代为转交给青莲国师?”
“不用了,绿绮。”青年声音微滞,再开口时的声音很平淡, “她本来也不喜欢这些多余的饰品,何况是我送的?”
绿绮原以为自家殿下要将这手串送给公主, 可如今一听这话,心里却忍不住犹疑起来——这么些年以来,景王与定安公主还从没红过脸呢,怎会忽然说这样的话?
那是要送给谁的?
绿绮思来想去,虽然还是没个答案,却知道自家殿下为这小玩意儿花了许多功夫。
不但亲自跟着宫中的匠人学了许久的雕刻,弄得自己满手的伤口,今日来伽蓝阁之前,更是特意斋戒沐浴过。
如今忽然这样算了,连她都替对方可惜,便劝道:“殿下为了这珠串花了多少心思?若这般算了,岂不可惜?”
“不必多言。”楚载宁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多言,低声问道:“宫外的王府建得如何了?”
“有陛下的旨意在,那些官员自是十分尽心。前些日子便来回禀了,称王府早已整饬好,仆昨日也去看过了,并无什么大问题。”
绿绮拱手道:“殿下哪日要是有空,便去看看是否需要再添置些东西……”
楚载宁打断道:“不必了,左右不过是个住处罢了。绿绮,你且回去收拾收拾。
“过两日我便到临华殿诣阙谢恩……我们快些搬到王府吧。”
“殿下?”怎么这般突然?
绿绮本欲出言相劝,却在触及他的眼神后莫名哑了口,恭顺应唯。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无言地沿着寂寥无人的宫道离开。
而伽蓝阁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这些年来,兄长待我是极好的。”
哪怕是与楚灵均有血脉亲情的熹宁帝,也总是免不了要因为国事、因为政务在某些时候忽略她。
可楚载宁这个与她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却不论什么时候,都愿意以最大限度的耐心开导她、陪伴她。
阿兄是多么疼爱她啊……楚载宁痛苦地将头埋在膝上,闷闷道:“但我却要因为这虚无缥缈的梦境而怀疑他、猜忌他。”
她紧紧攥着流云纹的裙摆,声音里充满了破罐子破摔的的自我厌弃感,“我果真无耻又卑劣,永远做不了博爱仁义的君子。”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施主珍视亲人、重视亲情,所以害怕失去,此为世间常理,不必过多苛责自己。至于施主所问,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贫僧便也不再多言。”
“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青莲师父。”
“自强,方能自立,方能无所畏惧。施主心中既然已经有了想守护的东西,怎会不知该如何做?”
青莲接着道:“只是,施主生在皇家,若是想护住身边的人和物,往往需要比常人更强大的力量。”
佛家讲究不染不杂、无滞无执,以平常心平等地对待万事万物,所以从不使用世俗的称呼。哪怕是面对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用敬称。
可他的心中不知何时已有了分别。于是,那个称呼也就脱口而出了。
“殿下,请放手去做吧。”
“你生来不凡,注定辉煌,这片宫阙不是你的舞台,这座宫城也绽放不了你的光芒。”
“你有更广阔的天地。”
少女慢慢地抬起了头,神色很平静,眼底却还存在着几分未经世事的迷茫,几分未被岁月摧折的天真。
沉默片刻后,她终究还是离开了。
大昭的国师青莲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佛像前,用莹白的指尖捻动手上的佛珠,口中念起熟记于心的佛经。
稍时,他睁开了眼,捻动佛珠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国师原本该无波无澜、四大皆空的心,后知后觉地泛起了钝痛——为她刚刚的神情。
青莲是如此清楚地知道:少女此时尚存的天真与柔软,日后都会在滚滚红尘的打磨下,变成皇权下、御座上的冰冷与漠然。
第24章 风云起(二)
夕阳隐退于天际之中, 明月出现于东山之上,落下一点儿可有可无的清晖。
楚灵均带着满腹的迷茫与犹疑回到自己的承晖殿,本就意兴阑珊。而唯一的玩伴裴少煊在春狩之后又被熹宁帝授了官, 做了羽林卫的羽林左监, 再不能优哉游哉地在承晖殿陪着她。
少女越发郁闷了起来, 一连好几日都是茶饭不思, 还时不时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发怔,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瑶对此担心不已,可又无计可施。正当她忍不住要去找景王和皇帝支招时, 少女却忽然一改几日来的疏懒,郑重十分地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袍服, 神色坚毅,目光坚定。
“姑姑,我只是在考虑一个问题。”楚灵均轻轻朝清瑶弯了弯唇,宽慰道:“我好得很, 不用担心。”
清瑶眉间忧虑稍解,但似乎还是有些担心, “那殿下考虑好了?”
萦绕在少女身上的郁气已经一扫而空,她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 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自然。”
她随手捻起桌边的绿豆糕, 笑嘻嘻地往嘴里塞了一块儿,含混不清地问道:“阿兄呢?”
清瑶答得小心,斟酌道:“大殿下昨日已然向陛下辞行,搬进宫外的王府了。”
“怎么这般突然?”少女说着便要往外走,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一时半会儿已然见不到楚载宁, 疑惑地折了回来,道:“昨日搬走的?阿兄怎么都没告诉我?”
她的语气带着点对亲近之人才会有的埋怨, 不满道:“姑姑!怎么你也不告诉我?”
“出宫开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殿下许是抽不开身,一时才没顾上您,殿下不必多想。”清瑶有些无奈,叹道:“昨日仆原是要通禀您的,只是……”
清瑶欲言又止地望了自家殿下一眼。
楚灵均顿时会意——只是她那时又烦躁又郁闷,整天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压根儿没仔细听清瑶在讲什么。
少女懊恼地咬着下唇。
“清瑶姑姑,你帮我给阿兄备一份乔迁礼,送到景王府去。我往后再去探望他,现在得先去临华殿一趟。”
礼是早就备好了的,只等楚灵均一声令下,便能送过去。清瑶颔首领命,也没问她为何此刻要去临华殿,只在少女兴冲冲地离开时,关切地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
楚灵均飞快应了一句,便脚下生风似的往熹宁帝日常起居及处理政务的临华殿而去。
殿外值守的小黄门殷勤十分,一见她来,便赶忙含笑迎了上去,热情地为其通禀。
楚灵均此刻心情不错,不介意等这一时半刻,便悠然立于廊下,颇有闲心地赏了会儿风景。偶然思及正任职于羽林军的裴少煊后,她甚至还用目光在殿外值守的羽林郎身上梭寻了一圈。
可惜并没找到少年的身影。
想来,他应该在别处值守?
少女本想挑个好看的羽林郎问问裴少煊的事情,后头却忽然传来一个极耳熟的声音。
“殿下!”
楚灵均回首望去,便见一身红色朝服的年轻女子眉眼带笑,施施然拢袖而立,端的是磊磊落落、风华无双。
正是永宁县主楚令仪。
“殿下,别来无恙否?”
楚灵均双眉一挑,有些意外会在此处见到楚令仪,欢喜地上前几步,拉着她的手唤道:“仪姐姐,真是好巧。”
“臣是来向陛下禀报春闱之事的,未曾想会在此处遇见殿下。”楚令仪浅笑着附和一句:“确实有些巧合。”
当初熹宁帝想让楚灵均进礼部主持科举,怎料被她推了去。还好后面赶上了永宁县主回京,便又将这差事给了这个素来能干的侄女。
楚令仪接了科举的事情后,忙前忙后地折腾了好些日子,连春狩都顾不上参加。直到昨日与诸位考官排定名次,今日呈到皇帝面前,才算彻底了结。
想到近日种种,风姿绰约的女子难得有些羡慕眼前这个还未入仕的表妹,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怪不得人人都爱山林之趣,现在看来,殿下可比臣有先见之明。”
楚灵均道:“山林有山林的趣味,功名有功名的好处。仪姐姐就莫埋汰我了。”
她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今年的春闱如何?”
“圣君治下,自是人才济济。”楚令仪俏皮道:“刚刚陛下还与臣商量,要挑个好看的进士给殿下做驸马呢。”
“莫拿这话诓我。”楚灵均不为所动,道:“人家十年寒窗走到此处,存的便是致君尧舜的志向。若是做了我的驸马,岂不是十年努力俱付与流水,怕是得怨死我。”
她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凑到楚令仪耳边,低声道:“况且,我已有了情郎了。”
年长些的女子双眸微睁,眼中露出些真切的惊讶,用仅限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追问:“是哪家的儿郎,竟入了殿下的眼?”
“姐姐日后便知道了。”楚灵均满脸神秘,卖完关子后还特意嘱咐她不许告诉旁人,这才一拍手,打算到殿内去见自家老父亲。
“今日我还有事要见阿父,改日再谈!”
“好,那便等殿下有闲暇时再叙。”
楚灵均与自家表姐告别之后,也没让内侍引路,径直进了临华殿。
殿中的熏香似乎比上次来时,还要馥郁几分。一身玄色袍服的少女轻轻蹙起了秀眉,望向角落里缓缓冒出袅袅烟雾的错金铜博山炉。
安神香薰得这般浓,是头疾又有反复吗?
“文殊奴来啦。”熹宁帝的声音很温和,满脸慈祥地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含笑问道:“吾儿今日寻我,所为何事?”
楚灵均却没像往日一样,亲切地坐到老父亲身边。容貌端立的少女腰背挺直,振袖躬身,端端正正地拱手行了一礼。
熹宁帝的眼皮下意识地一跳,讪讪道:“这是怎么了?”
“父亲,我已决定要入仕。”少女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而有力。
熹宁帝在很久之前,就希望让她接触政事、进入朝堂,奈何总是遭到拒绝。
今日忽闻此言,却是惊讶大过欣喜——怎么忽然就改了想法?莫不是受委屈了?
他忙让身边的闲杂人等都退了下去,忧虑道:“文殊奴,你可考虑清楚了?”
“自然。”楚灵均嫣然一笑,答:“我已然考虑清楚了,不会拿朝政大事开玩笑。”
她望着端坐主位的皇帝,话锋一转,语气极为严肃地说道:
“不过,我的想法并没有变。父亲,立嫡立长是太祖传下来的规矩。因个人喜恶而废长立幼,不是可取之道。你这般做,难免要让朝堂起争端。”
“我今日要求入仕,也不是为了争权,只是一夕顿悟,不想总活在别人的羽翼下。”
“我也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想保护的人。”
熹宁帝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道:“我儿既然有自己的主见,那便依你。”
“户部最近正好缺人,谢党和顾党这些年来一直争斗不休,各衙门多多少少都有些是非,但户部尚书还算老实本分,你去了……”
“不,父亲。”楚灵均理解他的打算,却并不打算遵从。
对于未来,她心中已有了规划。
“我要掌兵。”
第25章 风云起(三)
楚灵均本想尽快找个时间去拜访乔迁的兄长, 奈何在她入朝历练之后,朝中的各路人马皆闻风而动——虽说如今的局势还不明朗,但提前在这位眼里留个好印象, 总是不会错的。
刚刚出仕的少女不仅要应对各派朝臣的动作, 还要对付周围明争暗斗、各怀心思的同僚。
等她终于在北军五营站稳脚跟, 能够抽出些许闲暇到景王府拜访时, 王府的主人又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不方便——门房要么告诉她楚载宁正在养病不便见客, 要么便称自家王爷在外交游让她改日再来。
门房的态度是很周到的,声声抱歉, 字字有礼,但楚灵均却直觉楚载宁在躲着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了?
少女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正苦思其中关窍。
与她并辔而行的少年不懂身边人的心事,只是本能地不想见她皱眉,便笑着打岔道:“这才多少时日,殿下便有了新欢, 要冷落臣吗?真真是……”
楚灵均一个眼神扫过去,裴少煊立马将嘴里的“薄情寡义”咽了回去, 讪讪一笑,讨饶道:“灵均姐姐, 你近来总是忙于公务……我们都好久没见面了。”
“今日难得你我都休沐, 为何却要这般愁眉不展?难道我果真要失宠了吗?”
楚灵均:“……”
满腔心事被他这么一搅和,便只剩下哭笑不得。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又好气又好笑,做势要拿手里的马鞭揍他,轻斥道:“人人都道少年立志正凌云,怎么偏你总是做这般小儿女情态?”
唇红齿白的少年不闪不避, 只撇撇嘴,故作委屈道:“殿下果真是厌烦臣了。”
楚灵均决计不再和他讲道理, 只挥起手中的马鞭大笑一声,在绿草茵茵的平原上纵马奔腾。
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温和的凉风拂过脸颊,放眼望去之时,没有高墙绿瓦,也没有重重宫阙,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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