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清风拂过,天青色的衣袂便要随风而起,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衣袂翻飞,更为其主人添上几分风流气度。
竹冠兰佩,物色俱闲,远远望去时,青年一点儿也不像朝中名声赫赫的亲王,反倒像极了逍遥于山水的不羁名士。
楚灵均望着他,出奇地沉默了下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27章 风云起(五)
湖上的画舫已经离开, 裴少煊和随侍景王的几名随从也知情知趣地告了退,给兄妹俩留足说话的空间。
一向亲善的兄妹俩联袂漫步在风景秀丽的云水湖畔,少见地陷入了无言的境地。
最终还是楚载宁先开了口。
“不是不喜欢游湖吗?怎么还应了邀?”
青年的语气与往日是没什么区别的。
但楚灵均竟听得有几分委屈。
“不曾想, 兄长竟还记着。”
她不喜欢游湖, 不喜欢泛舟, 归根结底是因为畏水——因为幼时的她曾被精神失常的皇后推进了宫中的湖里。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的数九寒天, 湖里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里面的水更是刺骨的冷。
周围的随从侍卫还都被皇后提前支开了,泡在冰水里的楚灵均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险些便要就此丧命。
是九岁的楚载宁意外撞破此事, 跳进湖里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妹妹。
经过御医的仔细调养之后,底子较好的楚灵均倒没留下什么毛病,只是因此事有些畏水。
但天生不足的楚载宁在冰水里泡过一遭后,身体的状况便越来越差, 从此病痛缠身,汤药不断, 彻头彻尾地成为了一个药罐子。
也是在此之后,对兄长心怀愧疚的楚灵均才放下了那些幼稚的争风吃醋, 满心满眼只剩下依靠与孺慕。
“我……”何曾忘记过呢?
只是你已不再信我了。
楚载宁微微低了头, 掩去唇边的苦笑。思索片刻后,终究还是放不下心,心情复杂地嘱咐道:
“陈郡谢氏的确猖狂,但到底不敢在明面儿上挑战皇家。你心中既然不愿,便也不必勉强自己。”
“随心便是了……”
他话还未说完, 少女已然打断了他的话,微微昂着头, 固执又倔强地道:“可是你总是躲着我,你不愿见我。”
“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是了,她总是这样直白。
青年将那抹自嘲隐藏得很好,状似云淡风轻地说道:“不曾躲着你,也不会讨厌你。”
“只是我开府之后,身边诸事繁杂,一时顾不上你,抱歉。”
他面不改色地将那说辞搬了出来,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说着说着,他自己竟好似也被说服了,仿佛……那些让他如鲠在喉的隔阂从未存在过一样。
“你送来的那些礼物,我也都看过了,我很喜欢,谢谢你。”
他的话是那样真挚、那样恳切,不忍让闻者再生犹疑。
楚灵均松了口气之后,不禁觉得先前的自己有些蛮不讲理。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少见的有些迟疑。
“阿兄,谢瑛果真会成为我的皇嫂吗?”
“嗯,都听父皇的安排。”
楚灵均泄气似的跺了跺脚,无奈道:“那……你为何还要让谢琮做你的王府长史?你明知道,阿父忌惮、厌恶陈郡谢氏。”
熹宁帝本就对他有所猜疑,如此一来,恐怕他们的父子关系又要冷上几分。
楚载宁避重就轻地答了话,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近来在城郊北军,还好吗?”
其实是不怎么好的。顾党与谢党的争斗早已经从朝堂蔓延到了军队,初初入军历练的楚灵均因此左右支绌,每走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但话到嘴边,她还是选择了报喜不报忧。
“很好的。即便有人想欺我年少,也被我收拾了。”
“再给我几个月,我就想办法将那些整日勾心斗角居心不良的将官除了,再找几个整日只知吃喝的米虫立威,彻底将北军五营的坏风气革除了去。”
楚载宁弯唇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道:“我知你素有韬略,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有一点,我还是要多嘱咐几遍:切忌不可意气用事。”
“若有何难处,也尽管……”
他本想让少女来寻他,可话还没到嘴边,便又记起了之前偶然听见的那段对话,稍稍扯了扯嘴角,接着道:“去找父皇。你刚刚入朝,有时恐怕的确会陷进朝堂里的弯弯绕绕里。”
“还有,与朝臣的往来、军中的赏罚臧否也要有理有据,不要落人口实留下恶名,让臣子畏惧你、不敢效忠于你……”
楚灵均耐着性子听他说话,认真地将来自兄长的嘱咐记在心上。可听到此处,却恍若被敲了一闷棍,满脸急切地争辩道:“不要!”
“我不需他们投靠我,也用不着他们效忠我。我想参军,只是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你和阿父劳心劳力。
“我不想再活在父兄的羽翼下,我希望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保护阿父……还有阿母。
“阿兄,将来你御极天下,我为你镇守四方,好不好?
“我要辅佐你做圣明天子,万世明君。”
举重若轻、八风不动的景王殿下,愣在了原地。
“你……文殊奴……”
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他也不想再去辨别了。
在他乏善可陈的前二十年里,没有知己挚友,没有伙伴朋友,生父恨他,生母厌他,如今那位养父倒是曾给过他一点从未体会过的父爱,可是也很快就收回去了。
只有她,只有她愿意陪着自己,数年如一日地陪着自己。
她眼底的孺慕,她下意识表现出来的依靠,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也不是那样无用,那样毫无意义。
这束耀眼夺目的晨光,几乎是他支撑病体、勉力与病痛做斗争的唯一动力。
他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但声音倒是意外的平稳。
他想喊她的小字,又记起妹妹已经入了朝,不能再唤她的小名,让她在旁人面前失了威严。
于是改了口,唤她的名字。
“灵均,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兄长,我当然知道……”
“好。”楚载宁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他庆幸又悲哀地想道:管它是真是假,只要有她这句话就够了。
只要有她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会好好地,做完他该做的一切。
第28章 风云起(六)
自那日将话说开之后, 兄妹俩之间那层隔膜便被彻底揭开了,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像从前的日子,闲时把酒临风, 忙时鱼雁传书, 无话不谈, 亲密无间。
楚灵均在下值之后, 常常不厌其烦地从城郊大营溜到景王王府——自然不是单纯为了蹭那一顿饭。
“我府上的厨子就这么合你心意?”楚载宁笑着打趣道:“不若你将我府上的厨子带回去?”
一袭玄色祥云纹袍服的少女微微弯眉, 惬意十分地呼了口气,将那碗黑得五彩斑斓的药汁推到自家兄长面前。
“兄长该喝药了。”
楚载宁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又很快将长眉抚平,含笑点了点头, 风轻云淡地岔开话题,道:“对于裴世子,灵均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呢?”
酒足饭饱的楚灵均以手支额,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温润青年, 闻言微愣,回道:“打算什么?顺其自然不就好了?”
青年好似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 蹙眉叹道:“你对于他……到底是个什么看法呢?是想与他携手同游、共度余生,还是……只是一时存了玩乐的心思, 将人家……”
“我, 我……”楚灵均眼眸微睁,脸上终于露出点难为情的意味,但反驳时的语气依旧理直气壮,“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说起这个呀?还有, 阿兄,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样恶劣的人吗?”
“我有好好计划的, 等再过个一两年,明旭初有官声政绩之后,我就去找阿父说清楚。”
“这样也好。”楚载宁温柔道:“裴世子与你自幼一同长大,你们二人的情分自是要比旁人深厚些。”
他话音微滞,柔声道:“但我只怕你尚且年幼,分不清对朋友和对恋人的喜欢。”
楚灵均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又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往对面推了推。
青年面色微僵,但气度依旧超然,态度也体贴,“你下午还要到城郊的军营去,趁现在到厢房歇歇吧,莫要累着了。”
“谢谢阿兄体恤,我待会儿便去。”她眨了眨眼,锲而不舍地将药碗又往对面推了推,道:“阿兄快把药喝了吧,我担心你待会儿又忘了。”
“且先放着吧。”楚载宁神色自若地回了话,笑道:“现在还有些烫,我待会儿再喝。”
楚灵均用指腹轻轻碰了碰药碗,劝道:“现在温度刚好,再放就要凉了。”
她无辜地撑着脑袋,眼睛微睁,小声道:“阿兄该不会不想喝药吧?”
楚载宁投来一个很疑惑的眼神,似乎很奇怪她为何会这样问。
对面之人再不答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碗汤药。
青年无奈,只好忍着心中的厌恶,慢慢端起那碗一闻就很苦的药汁,机械地倒进喉咙中。
这药是真的很苦,苦得发涩。楚载宁厌恶中药的味道,就像厌恶这副残破病弱的身躯。
在面对千奇百怪但苦得十分一致的药汁时,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何必呢?反正不管怎么喝药,不管怎么调理,这副身体都是病恹恹的。倒不如不喝,起码图个开心。
苦药入喉,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很想让人端来蜜饯,压压口中那挥之不去的苦味。
可少女还未离开——为了那几分莫名的兄长的威严,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正在这时,一碟色泽诱人的蜜渍金桔递到了跟前。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妹妹如清泉般流淌的声音。
“很甜的,尝尝?”
楚载宁望她一眼,终于还是抬起如梅枝般清瘦的手腕,慢条斯理地捻起一颗蜜渍金桔放进嘴里,末了轻声道一句谢。
楚灵均满意地望了眼空着的药碗,又悄悄看了看端端正正坐着的兄长,眉眼处不禁露出几分俏皮的笑意——原来,阿兄真的怕苦啊。
这样想着,她便将那碟蜜饯放在了自家兄长面前,殷勤地劝人多尝几颗。
青年微微摇头,又开始温温和和地赶人。楚灵均这回很乖巧地起了身,只是在走到门槛处时,又飞快折了回来,郑重地指了指窗边放着的那几株盆栽,道:
“阿兄,这几株君子兰可是我费了好多心思找来送给你的。你可要好好养着它们,我以后每回来都要看的!”
“知道啦。”青年耐心地看着她,缓缓答道。
“那我们说好了,你可不能再用药汁浇灌它哦。”
“我……”
不等楚载宁将话说完,楚灵均已然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只丢下一句“君子一言九鼎,不能背信弃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载宁无奈一笑,微微侧身欲观察那几株君子兰,却对上了绿绮暗含质疑的眼神。
她很快就摆出了劝谏的架势:“殿下,良药苦口利于病……”
青年哭笑不得地按着额头,心中感慨万千。
*
楚灵均的精神不错,并没在景王府小憩,便骑马回了城郊的军营,准备处理帐中堆积的公文。
她来到军营的时间已不算短,但远远比不上那些在军营经营了数年的老油条,威望也不及后者深厚。
不过,经过这些时日后,无论是谁,都已然习惯了这位定安公主的存在:
公主御下温和,待人和善,从来不会因为个人喜恶而迁怒于人;
公主年纪虽轻,武艺却极是高强,尤其是那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常常让人叹为观止;
公主的出身自然是极尊贵的,不过她的生活好似并不奢侈,有时甚至还会与底下的将士一同用饭……
大大小小的军官将士,远远地看见这位殿下,都会陪着笑见礼——即便内心总是忍不住腹诽:好端端一个皇室公主,放着清要显贵的三省六部不去,怎么非要跑来艰苦的军营?
少女仿佛对这些人的心思全然不知,亲切又得体地一一将人叫起,偶尔甚至还能叫出某些将士的名字,不顾自身身份与满身粗布衣裳的士兵唠起了家常。
便有人觉得这位殿下亲善有礼,一点儿也不像其他贵族那般矜傲自持,不由得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但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暗笑皇室的人果真虚伪至极,整天只知道摆出礼贤下士的架势收买人心……
旁人心中是何想法,与如今的楚灵均暂时是没什么太大干系的。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坐在军帐里,耐心又细致地处理着手上的每一份公文。
若到了巡营的时辰,便带着亲兵仔仔细细地走过大营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顾党还是谢党的人想凑上来献殷勤,都被她避重就轻地推了去。
她好像没什么鸿鹄大志,只想管好门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安安静静地做好手头上的事。几乎所有的将官,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当领着校尉职位的定安公主将校尉谢长青贪腐的铁证摆到陛下面前时,整个军营的人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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