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证如山,想来是不会错的。
但是,公主是如何拿到这些证据的呢?怎么这些年来,他们就一点儿也没发现呢……
第29章 风云起(七)
疑惑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但当往日高高在上的谢校尉在三军之前被公然处斩,当鲜红的血淌满干净的刑台……这些疑惑又不重要了。
军中将士肃然列队,听着如今北军的最高长官训话——正是昔日领着校尉一职的定安公主。凭借着揭举谢长青的功绩, 她一跃成为了军中的最高长官五军都督。
没有人再敢在明面儿上有意见了。
大大小小的将士们看着刑台上慢慢淌下的血, 慢慢意识到:定安公主那张温和的笑脸之下, 也有着不可触犯的威仪。
军正官诵读军法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但他们的声音再高, 也终究比不过少女那清朗而嘹亮的声音。
“前车之鉴便在此处,万望诸君引以为戒。”
血还在流淌, 在底下听都督训话的将士们却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回了营地。
但校尉李铮并没离开,反而去了楚灵均的军帐。李铮将面对楚灵均的姿态放得空前得低, 躬身下拜,可悲又可怜地道:“殿下洞幽察微,下官望尘莫及。此前多有不敬之处,还望殿下原谅则个儿。”
谁又能想到, 这个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男子,就在前一日, 还与定安公主、与谢长青平起平坐,是背靠顾党、不可一世的奋武校尉呢?
他垂着头, 万分恭谨地再叩首, 道:“殿下若不弃,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楚灵均很温和地将他扶了起来,只是微微皱着眉,仿佛有些不满,道:“李校尉这是什么话?一时失言, 倒情有可原,只是日后切勿再提了。”
李铮惶恐道:“殿下……”
楚灵均好脾气地将人扶起来, 虚虚为人拂了衣摆上的尘土,道:“你我都是为陛下办事的臣子,没什么追不追随的。”
“往事已然随风而逝。”她意味深长地瞟了李铮一眼,淡淡道:“只要校尉日后尽心于国,倒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李铮这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后,发现背后沁出的冷汗已然湿了里衣。这么多年下来,谁敢说自己是清清白白的,要是这位真要追究,恐怕自己的下场与谢长青是差不离的。
“下官谢殿下大恩。”
“且退下吧。”
“唯。”
楚灵均神色始终淡淡,待人离开之后,便退至屏风后换了身常服,脸上带了点浅淡的笑意,“若无要事,便统统将那些人挡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帐外的亲兵立马应下,但到底挡不住心里的好奇,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圆。
——要知道,这位殿下自从入朝之后,便是一等一的醉心公务,再没了之前那副懒懒散散的做派。往常总是要忙到日落月升再回城郊田庄歇息的人,今日竟然按时下值了?
是什么烟火繁华勾了自家殿下的心,让她竟忍心抛下了最爱的公文?
一名素来便活泼些的女兵挠了挠头,挤眉弄眼地问道:“殿下,您这是……去赴世子的约吗?”
楚灵均从不会在士兵面前无故摆架子,闻言弯了弯唇,合起手上的折扇便往她头上敲了一记,笑骂道:“倒管起你家殿下了?”
“好生守着军帐,不然我回来可是要收拾你们的。”
撂下这句话之后,身形愈发高挑的少女风度翩翩地展开了绘有壮丽山水的扇面,轻车熟路地到了素日与裴少煊碰头的茶楼。
在小厮殷勤地将她领进包厢后,楚灵均略有些嫌弃地推开了那颗毛茸茸的头,转头朝坐席旁的另一名女郎笑道:“南嘉,暌违已久了。”
那名叫南嘉的年轻女子闻言便站起了身,潇洒一拱手,欣然见礼道:“殿下日安。”
这女子的容貌算不上倾国倾城,但胜在清丽,脸颊旁还有一对浅浅的梨涡,笑起来时煞是可爱。
她身上的袍服简约极了,甚至洗得微微发白,可穿在她身上时并不显寒酸,反倒将她衬得洒洒落落。
楚灵均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恰到好处地托起南嘉的手腕,亲昵道:“又多礼了。”
“近两日可还好?南嘉,若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开口便是了,或者你找明旭也行。”
“殿下已经帮衬我许多了,多谢您。”南嘉眼里写满了感激,道:“殿下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
“确实不错,去除了几名碍眼的小虫子,眼睛清爽了不少。”
“哦?”南嘉眼眸一转,莞尔道:“那便恭喜殿下了。”
楚灵均与南嘉凑在一块儿,可谓是相谈甚欢,全然没管一旁的裴少煊。
眉目疏朗的少年几次想凑到自家殿下身边,都被敷衍地推开了脑袋。裴少煊恹恹地垂着脑袋,偶尔看向南嘉的眼神活像是正宫见了外边儿的外室,哀怨至极。
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不知多少次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将南嘉引荐给殿下啊。
南嘉只是慈幼居出身的一介孤女,当初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懂。若不是经他引荐,怎能见到尊贵的公主殿下?早知道殿下这么欣赏她,就不介绍她俩认识了……
那厢的两人俨然已经忘我,一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架势。
裴少煊听得昏昏欲睡,直困得睁不开眼睛,直到南嘉忽然将声音拔高一个度,掷地有声地说道:“殿下屈尊招揽,是南嘉之幸。”
殿下想招揽南嘉?
她天生神力,又通文墨,倒的确适合从军做个副将。
“但是殿下,我欲到边疆去,到昭宁军中去。”
竟敢拒绝殿下?如此不识好歹!裴少煊立时便打了个激灵,再无睡意,气不打一处来地瞪着年轻的女子。
楚灵均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少年,脸上倒没什么被拒绝的恼意,只是十分认真地建议道:“边疆?边疆凶险,向来是九死一生的地方。
“你若不想做我底下的副将,也可再多读几年书,将来走科举的路子。
“或者,我推举你去六尚局做个女官,熬几年资历后,转到尚书内省做个女尚书不是问题,以你的资质,再用个五六年,想必也能成功在朝堂有一席之地。”
她的语气带了点规劝的意思,叹道:“何必到沙场上去搏命呢。”况且,从去年冬天开始,北狄便已是动作频频。
楚灵均知道终究要有人去抵御边疆,但也确实不忍见到这样难得的良才美玉早早地死在战场上。
“谢殿下好意。”
年轻清丽的女郎叹了口气。但是……谁让她绑定的是名将养成系统啊!要成为天下闻名的名将,怎么可以只窝在富丽堂皇的京都?
哪个不世出的名将,不是真刀真枪地从战场里打出来的?
南嘉强打起精神,将心中的三分豪情表现出了十分,慷慨激昂地起身拱手,朗声道:“但南嘉心意已决,此生唯愿效仿定国侯,封狼居胥,安邦定国!”
自大昭开朝以来,便只有太祖皇帝封过一任定国侯——秦玉,当年跟着太祖打天下的第一位女将军,昭宁女军最初的创始人。毕竟,定国这个年号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担得起的。
古往今来,武将家的子弟几乎都想成为第二个定国侯,成就她那般的伟业,但有几个人敢真的将其宣之于口。
可南嘉敢。
楚灵均眼中的欣赏与探究意味愈来愈浓,顿了顿,爽朗道:“好志气!人生在世,自当戴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
“我祝将军……早日达成心中所愿。”
“谢殿下吉言!南嘉也祝殿下早日潜渊化龙,腾飞而起。”
楚灵均失笑,随手遣小厮送了桌酒菜上来,给即将远行参军的人践行。
推杯换盏之间,又是一番对谈。值得一提的是,几杯酒下肚之后,南嘉竟然主动说起了几人当初相识的事情。
“殿下恕罪,当初我能遇上裴世子,是我有心设计……”
南嘉无视脑中系统的频频警告,坚持要彻底坦白:“后来请世子为我代为引荐,也是我有意促成……”
她从前只是个和平年代的普通人,一朝穿越,糊里糊涂地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她与眼前这两位的身份差距。
定安公主一夕翻脸,她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孤女根本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
可是,这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中,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无论是公主,还是世子,皆待她以诚,几次相助,而她接近二人,却是因为系统那所谓的任务。
“是南嘉辜负了殿下、世子的情意,愧不敢当。”她深深低下头去,展袖长揖,直至及地。
她原以为她会惧怕、会忐忑,但当南嘉真的将这件事情吐露出来之后,心中反倒一片坦荡,没了堆积已久的郁气。
系统尖锐的爆鸣声经久不息,南嘉只觉嘈杂,甚至有点好笑。
她闭上眼,安静地等那两位的反应。殿下与裴世子会厌恶她,会与她绝交吗?如果殿下要治她的罪,那她……
一双温暖的手忽然扶起了她。她有些呆愣地望着温言细语的定安公主,又惊疑地望向憨憨的镇北侯世子。
镇北侯世子眼里的疑惑比她还重,那双明亮的眼睛睁得溜圆儿,好似下一秒就要拿着袋绿色包装的某某梅,给她一句亲切的问候。
南嘉稀里糊涂地被安抚了下来,每次想要开口都会被楚灵均巧妙地岔过话题,直到小宴结束,也不知道二人为何都是这副不以为意的做派。
楚灵均亲自送走了南嘉,在清冷的月色中含笑折了枝翠绿的柳,递到尚有些迷茫的年轻女郎手上,勉励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折柳相赠的意思南嘉还是懂的。她顿时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柳枝,而后依依不舍地消失在长街之中。
楚灵均看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那袭月白色,微微叹了口气,转头欲离开,却正对上那张委委屈屈的脸。
“殿下……说好的我们一起赏月的,为何又要让南嘉来?”
绛色袍服的明丽少女闻言莞尔,调笑道:“你这醋坛子,怎么什么飞醋都要吃?”
“谁让阿姐又冷落我。”
楚灵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回了他刚刚的问题,道:“你不觉得南嘉是个很有趣的人吗?”
“哦。”裴少煊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只小心地牵着她的手,见她未曾反对,便立马凑过去,蜻蜓点水地在她的侧脸上亲了亲。
见她将目光转了过来,又有些难为情,不由自主地红了耳根,拙劣地转移话题:“殿下好像很担心南嘉?”
少女趣味盎然地盯着他望了一会儿,直到他是在受不住,半羞半恼地低下了头,才轻笑一声,牵着年纪相仿的少年走在灯月相映的街道上,叹道:
“南嘉啊,有时古灵精怪,有时又好似不通世事,天真得好像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我本想将她带在身边的。”
语罢,她笑了笑,轻松道:“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们走吧。”
月色灯光,交相辉映,将原本昏暗的夜装点得温馨至极,也将小巷中的那对相伴而行的眷侣衬得愈发春衫年少,风致翩翩。
裴少煊望着地上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情不自禁地咧起了嘴。
什么南嘉北嘉,反正殿下最喜欢的人的一定是他。
第30章 风云起(八)
寒来暑往, 春去秋来,岁月从不曾停下它的脚步,而人间万事也随着这不断划过的年轮变幻个不停。
霜林尽染, 秋色渐浓之时, 景王楚载宁便与谢家千金谢珩办了订婚宴。
一个是皇室玉牒上的嫡长子, 一个是天下望族陈郡谢氏的千金, 这两个的订婚宴, 那可真是高朋满座、贵胄盈门。
楚灵均也带着自己的小情郎去了兄长的订婚宴,但很快就与唇红齿白的少年携手离开——她看陈郡谢氏的人实在不顺眼。
订婚宴后没多久, 景王便在谢党的助推下成功离开了御史台,做了每一任储君都曾任过的京兆尹。尽管熹宁帝几次阻挠, 事亦成了。
此间意味,朝堂上的人便没有不知道的。
许许多多等着看热闹的朝臣,便将目光转向了定安公主。
二殿下好似对此没有丝毫不乐意,端的是一派风轻云淡。
她依旧每天乐呵呵地批着公文、管着北军, 偶尔再回回从边疆传回来的、属于友人的书信,或者, 再和那位镇北侯世子腻歪腻歪。
朝臣们看得心里直嘀咕,不约而同地备起了贺礼——看这样子, 估计二殿下和裴世子的婚事也快了。
就是不知, 是大殿下会先和谢珩完婚,还是二殿下会先和裴世子订婚?
谁也没料到,在冬雪初至时,皇家那位素来康健的长辈嘉福大长公主会忽而病倒,溘然长逝。
嘉福大长公主可是皇室最德高望重的长辈, 她一死,原本已经渐渐提上日程的婚事便立刻搁浅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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