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血几乎将整件单衣都染了个色。
来来往往的人一见他这模样,便知小侯爷受了刑,一个个呆若木鸡,想开口又不敢真的开口。
还是南嘉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带着一件氅衣来解了他的围。
“谢了。”他略显别扭地接过来披在身上,默默道了谢。
南嘉这个损友难得没有落井下石,在一旁说着安慰的话。待军医为他处理好伤口之后,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瓶伤药,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这伤药是军中最好的药,小侯爷拿着用吧。”
裴少煊恹恹地瞥了眼那个冰梅柳叶瓶,红着眼睛没说话。
于是南嘉挠了挠头,又劝:“哎呀,你说你本来就有错在先,还非要梗着脖子不认,殿下要是不罚你,将来怎么镇得住底下的士兵?”
“还有,殿下前脚才在众将军面前回护了洛桑,你后脚就赶上去故意折辱他。这不是明着打殿下的脸吗?”
“难道你存心要殿下难办?”
“我……”他挣扎着要起来,又因为牵动伤势,痛呼一声,躺了回去。
“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气不过……他们说殿下与那厮出同车、坐同席,亲密无间……一点儿不像清白君臣,倒像收了个男宠。”
裴少煊将头埋在被褥里,心里郁闷得要死,开始恶声恶气地赶客:“平常也没见你这么机灵啊?今天这是开窍了?”
“你!你真是活该!”
枉她特意拿系统的话来点拨他!
南嘉做势要往他背上拍,但看到旁边还没来得及端下去的血水,终究还是咬着后糟牙放下了手,冷哼道:“下官确实不比小侯爷聪颖。”
她暗骂一声活该,毫不示弱地说起风凉话:“可惜了,小侯爷这般聪颖,怎么还惹得殿下罚你?”
被戳住痛脚的裴少煊越发懊恼,连忙让身边的亲兵将人赶出去。
南嘉白他一眼,施施然地起了身,整整衣袖道:“侯爷不用特意赶下官走,我这就要奉殿下的命令去接你的活儿。”
“殿下说了,让你好好待在这儿养伤。侯爷就安生躺着吧,可别再去招惹洛长史了。”
谁料一直将头埋在褥子里的镇北侯,听到这话后直接咬牙站了起来,颤着手将衣服一件一件往上套。
“殿下交待我的事情,我自然会办好。你好生在军营里待着吧,不用你插手。”
南嘉差点被这头犟驴气得七窍生烟,“裴少煊,你就犟吧!当心日后悔青了肠子。”
“反正你和殿下赌气,我肯定是站在殿下那边的……”
疼得龇牙咧嘴也坚持要离开的镇北侯,权当自己没听见她的话,疾言厉色地喝退了前来阻拦的亲兵后,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自己的军帐。
只留下南嘉和几名左右为难的亲兵,面面相觑。
为首的士兵讪讪一笑,斟酌道:“楚副将,您看这……还请您在殿下面前……”
南嘉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朝几人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我一个小小的副将,哪敢插手侯爷的事情?”
就该让殿下再狠狠收拾他一顿!
第39章 家国恨(六)
虽然无人特意宣扬, 但很快,小侯爷受罚的事情就一传二、二传三,变得广为人知了。
小侯爷自当年追随殿下来到北疆, 便一直与殿下如胶似漆。在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 两人几乎都没怎么闹过红脸。明眼人都知道, 小侯爷与镇国长公主是一对儿。
但如今……这板上钉钉的事情, 似乎也变得有些不确定了。想到这个可能之后, 军官们看向楚灵均的眼神,不免就有几分唏嘘了。
身处舆论中心的楚灵均, 自然知道她这些下属们大概在想什么。但她并没在意底下人的议论,反而对洛桑表现出一日更比一日的看重。
这位名唤洛桑的降臣, 虽然还是因为身上的异族颇受排挤,但到底是在镇国长公主的全力支持下在军中站稳了脚跟。
然后……用一纸状书,将云中郡中掠卖人口的事情捅到了楚灵均面前。
据说那天的镇国长公主当即便震怒,一连点了手下的好几个文吏与武将跟着洛桑追查此事。
军中不少人都劝她住手。
掠卖人口之事, 绝非什么小事。一个搞不好,甚至有可能牵扯出豪强地主、当地官吏, 乃至军中将领。如此这么一番追究下来,怕是难办。
况且, 大军的职责是镇守边疆。就算要追查掠卖人口之事, 也应该交给云中郡的官府。贸然插手,恐怕要落下口舌,乃至遭到御史的弹劾……
大大咧咧的武将都能想到的事情,楚灵均这个从京中漩涡里走出来的公主,又怎会想不到?
但她还是坚持要彻查此事, 并且史无前例地在军中放下狠话——谁若再敢阻挠此事,一律军法处置。
重压之下, 再没人敢置喙此事。
看似温温和和的洛桑,很快就用着与他外貌十分不符的手腕,将楚灵均想要的结果呈到了她面前。
果然牵涉甚广。
不仅牵扯到当地的几家豪强,牵扯到军中的一位校尉,还与此地的地方长官,云中郡的郡守关系匪浅。
楚灵均看着面前的种种证据,气极反笑——在战场中被俘,不幸沦为北狄的奴隶,那是无可奈何。
可是,本该保护边疆百姓的地方长官,竟暗中勾结行商豪强、买通军中之人,将与自己流着相同鲜血的同胞,卖给北狄做奴隶。
真是……罪该万死!
而她已在边疆待了快三年,竟丝毫没有觉察到这里边的污垢。楚灵均一页一页地翻过手中的卷轴,心中既愧且悔。
若是她能早些发现端倪,尽早杜绝贩卖人口的事情。
或许,便有许许多多的少年人不必被人卖到草原、成为人人践踏的奴隶;或许,那些原本能平安一生的百姓,也不会被迫离开故乡,离开家人……
她心中百感交集,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直到洛桑几度出声,才将她的思绪唤了回来。
“主君,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如何处置?
楚灵均面无表情地取了帕子,一边擦拭手上那把锋芒逼人的长剑,一边吩咐道:“洛长史,你去告诉南嘉,让她即刻清点一千昭阳军。”
平平淡淡的嗓音里,却似乎藏着极厚重的阴云,让人心中平白添了几分不安。
“随我围了云中郡守府。”
洛桑弯眉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躬身应是。
接到军令的南嘉很快就点够了人,将偌大一个郡守府围得水泄不通。郡守府是有自己的差役守卫的,不过这些差役守卫与军中身经百战的士兵们比,不免就显得有些稚嫩了。
不到半个时辰,郡守府就从奋力抵抗变成了骂骂咧咧,然后又在昭阳军威胁满满的眼神中变得唯唯诺诺。
一身银色轻甲的楚灵均腰佩宝剑,身披红袍,带着人大大方方地进了郡守府,皮笑肉不笑坐在郡守府的正厅里,看着底下跪成一片的郡守府官吏。
不惑之年的郡守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小心地试探道:“不知殿下驾临,臣有失远迎。”
这就是久居宦海的老油条。不管形势多么危急,都能撑着一副人皮与你打官腔。
可惜楚灵均不惯着他。
楚灵均从身边人的手里接过那沓证据,干脆利落地丢到了郡守面前,讽刺道:“看看吧,郡守大人。”
跪在地上的郡守谄笑着将卷轴拾起,小心地翻看起来。但他只是匆匆扫了几眼,脸色便灰白如纸,满脸怨毒地瞪着楚灵均身后随侍的洛桑。
“殿下明鉴!洛桑本就不是我等的同胞,又怎会真心为我汉人效力?”
“殿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定是他有心构陷,要冤枉下官!”
楚灵均嫌他聒噪,直接一脚踹了过去。她并没收着力,那郡守很快就栽倒在地,连冠帽都变得歪歪斜斜。
但他很快就又爬了起来,连声哀求:“殿下,殿下明鉴啊!”
他身后跟着的那帮文吏,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忙不迭地为自己、为上司求着情。
楚灵均便给了南嘉一个眼神。戎装女子顿时会意,让在场的士兵齐刷刷地握住兵器,高喝一声。
战场上的杀伐之音,好似顷刻间便被带到了这座郡守府,让这些文吏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楚灵均这才凛声道:“我还不至于那般昏聩,连送到手里的证据是真是假都分不清。”
“刘郡守,我劝你识相些,将你的同伙、以及这些年犯过的事,悉数交代出来。如此,我兴许不会牵连你的亲眷。”
刚刚还在连声求饶的郡守一下子就抬起了头。他扶了扶自己摇摇欲坠的冠帽,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重新变回从前那个翻云覆雨的云中郡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不知何处得罪了殿下,要受此祸灾!”
“郡守努力挺着腰背,凛然正色道:“况且,就算臣有过错,那也该由有司、由陛下定夺。”
“公主怎能擅自带兵闯进郡守府,任意处置朝廷命官?公主此举,岂非视朝廷于无物?”
他的打算,楚灵均自然是清楚的,无非就是想让自己将他押解回京,交由朝廷处理。这么一来一回之间,那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他尽可以让人请托朝中权贵,再寻一个转机。
那一瞬间,她不由得厌极了这个乱糟糟的朝廷。
她挥挥手,示意洛桑将人带下去拷问,淡声道:“不必客气,给他们留一口气就行了。”
“唯。”
不管郡守如何嘶喊,人终究都被拖了下去。
楚灵均以手支额,将剩下这些官吏都审了一遍,最终挑了个清白安分、还算顺眼的文吏,令其暂代郡守之责。
从郡守府回到军营时,已是月上中天。
洛桑将审问的结果呈到了她案前。
“你的手脚倒是挺快。”
“殿下谬赞。”洛桑浅笑着补充:“是那郡守养尊处优,受不住刑罚。”
楚灵均静静地翻看着具体的涉事名单,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南嘉呢?”
洛桑便答:“楚副将正侯在帐外。”
楚灵均微微颔首,道:“你与南嘉一同领兵,将名单上的人尽数抓过来。”
“不论身份。”
“是。”
这一夜,对不少云中郡的贵族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不过,知道内情的人到底只是少数。
直到三日后,大批大批的涉事人员被押到西市尽数处斩,直到红色的鲜血将刑场都染了个遍,绝大多数的百姓才在小吏的宣讲下清楚事情的原委。
有人在唾骂恶徒的罪行,有人在为自己失踪的亲人伤心,有人在赞扬镇国长公主的恩德。
也有人因为她这番雷厉风行的举动吓得肝胆俱裂,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家。便连忙送上珍宝、财物,甚至族中的俊秀儿郎、得意子弟,以图殿下欢心。
楚灵均来者不拒,将珍宝财物充做了军费,将送来的俊秀儿郎当成了好用的劳力——还不用发俸禄的那种。
至于旁人的议论,她是从来都不在意的。一个连言官的弹劾都不在意的,还会管那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
忙活了好些天的楚灵均在书案上小憩片刻,而后轻声让人唤来了洛桑。
等他拱手见了礼,便从案牍公文中抬头觑了他一眼,悄声询问:“长史,手上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主君交代的要紧事情,业已完成了。”
异族青年垂眸答了话,以为她是要交代新差事。却不料主位上的人,又忽然问起了他的腿伤。
“那腿上的伤呢?好全了吗?”
饶是老谋深算如洛桑,此时心中也不免有些犹疑,但还是据实答了话:“劳主君垂询,医官说已然无碍了。”
“既然腿伤好了。”她话音微滞,风轻云淡地弯了弯唇,接着道:“那便跪着吧。”
青年那双恍若琥珀一样的碧绿眼瞳微微睁大了,现出些微错愕。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又敛了诧异,温温顺顺地撩起了衣摆,端正跪好。
“不问问我为何罚你?”
“臣不敢。”他伏拜下去,以额触地,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便好好想想。”
第40章 家国恨(七)
虽说洛桑现在还有点小心思, 但还算通话好用。要是他倒下了——手上那堆繁琐得要死又不得不批的公文恐怕就又要回到自己手里了。
故而楚灵均也没想将他整多惨。无非就是小惩大诫一下,免得他以为自己这个主君好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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