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笑意微敛,隔着衣衫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眉头轻锁,低低地问:“真的很疼吗?”
“嗯,真的。”
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抱歉,我那时也有些意气用事了……”
裴少煊闻言慌忙打断她的话,急切道:“不不不,我刚才骗殿下的。我皮糙肉厚,没关系的。”
明明是想招她心疼的,但她若真心疼了,自己反倒又难受了。
裴少煊望着她紧缩的眉头,看着她自责的神情,愈发手忙脚乱,道:“殿下没错,不用道歉,那日是我不好,存心要惹殿下生气。”
他红着脸去拿了条黑色无纹的革带,双手奉到女子面前,而后用手肘撑着桌案,小声认错:“今日也是我不好,殿下有言在先,我不该违背。”
“殿下打我吧。”
楚灵均哭笑不得地看着被塞到手里的皮质革带,叹道:“过来。”
小侯爷以为她是嫌这个位置不趁手,听到呼唤后,面红耳赤地挪了位置,将上半身趴在她腿上。
“请殿下责罚——”
一声长长的叹息回荡在耳边。
下一刻,他就被牵着手直起了身体。漆黑的眸子有粼粼的光,映出那人霞明玉映的好姿容,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殿……”
还未将话说完,带着淡香的怀抱便将他轻轻拢住。他的心跳很不争气地快了一拍,手足无措,眼神躲闪,不知自己要不要再开口请罚……
两人挨得极近,连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当心上人的气息打在颈侧时,裴少煊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张张唇欲开口说话。
墨发低垂的女子黛眉轻蹙,用行动堵上了他的嘴。
帐中的气息不知不觉地升了温,叫人脸红心热。
情谊正浓的小情侣相互拥着彼此,倒在折枝梅花纹的床帐里。
许久之后,帐幔中的动静才停下来。裴少煊心满意足地将人揽在怀里,神情闲适,眉眼带笑。
楚灵均好笑地用足尖轻踢他一脚,连声催促他起身去拿个红木匣子。
温香软玉在怀的小侯爷打心底里不愿离开眼前的温柔乡,但还是听话地起了身,按照楚灵均的吩咐寻来了匣子。
彼时楚灵均已然披了件衣服,含笑坐在床头,墨发低挽,衣衫半掩,明眸皓齿,清丽无双。
裴少煊一时竟看呆了。
楚灵均一见他这样子,温柔的笑里立刻多了几分无奈的揶揄,佯怒道:“你这呆子,不打开看看吗?”
小侯爷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懒洋洋地打开匣子,看见一卷合着的圣旨。
“殿下?”
“打开看看。”
裴少煊依言打开。
那道带着天子六印的赐婚圣旨便摊开在他面前。
他惊呼一声,清亮的眼眸里满是惊讶与欣喜,直直地望向神采飞扬的女子。
楚灵均示意他接着往下看。
他便又翻到一张婚书。
楚灵均与裴少煊的名字并列在上方,而角落里则落着镇国长公主鉴,加盖龙骧将军印、统军大都督印。
“殿下……”
多年夙愿一朝成真,他竟有些恍然,疑心自己身在梦中。
直到楚灵均缓缓开口:
“明旭,我想了很久,为何你一听到那些无端的传言,便要胡乱吃醋。
“起初,我的确怪你不稳重、不妥贴,但近日想想,惊觉我也有错。”
“我既没给你承诺,也没给你约定,甚至连个明确的表态也没有,怪不得你安不下心。”
裴少煊终于确定此情此景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欢欢喜喜地上去献了个吻。
女子浅笑着推开腻腻歪歪的枕边人,但握住了他的手。
“明旭,前几年我的确不懂感情。”
“但你是个很好的老师。”
她示意他附耳过来,将从前未来得及说的话告诉他:
“明旭,我爱你。”
正如你爱着我那样。
第42章 家国恨(九)
那日交心之后, 二人愈发亲密。楚灵均虽不许他乱来,但到底是解了他的禁足令。
只是,对于那些神神秘秘的安排, 还是不曾告诉他。
——“事以密成。”
他将自家殿下的这句话嘀嘀咕咕了许多遍, 终于还是屈服了下来, 乖顺地按着他的意思待在军营。
楚灵均见他乖巧, 便多解释了一句:“若是此番事能成, 边疆便应该能再太平几年。”
女子秋水一样的眼睛微微一弯,露出秀致的弧度, 圆润可爱的杏眸里,藏着锐利的刀锋。
裴少煊便也笑了。
他从不曾质疑过身边人的话, 只是心里免不了有些担忧——害怕她所谋之事太险,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他有心要劝,但话到嘴边,又转了话锋, 变成一句百转千回、情意绵绵的嘱咐。
“殿下小心。”
楚灵均哑然,在出门办事前好笑地摸了把小情郎的头发, 安慰道:“且安心吧。”
“好。”
自家殿下到底在忙什么,他并不知道, 只知她为了这事忙了将近一月, 连眼下都有了淡淡的青黑。
他心疼不已,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出言询问。
好在这时,楚灵均终于有了大动作。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一身飒飒风姿的戎装女子坐在帅帐之中,而三千精锐士兵也已经在夜色中整装待发。
裴少煊单膝点地, 郑重从她手中接过了可以临时节制部将的符节。
“从即日起,我要称病, 任何人不得探望。令你暂且节制诸将。”
“得令。”
他接了军令,心里却有点微不可察的委屈,心道殿下行动竟然带南嘉也不带他。
小侯爷本就很好懂,心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忍不住在脸上显现出痕迹。这些年由于在军中历练的缘故,在外人面前倒是勉强有了一副沉稳样子,但在楚灵均面前,却是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见状,楚灵均难得有些无奈,一把将人薅起来,低声哄道:“若事不成,军营便是我军回转的余地。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小侯爷立马就被哄好了,将嘴咧得老高,信誓旦旦地出言保证,定不负殿下所托。
“好。”楚灵均拍拍他的肩膀,旋即带着人悄声消失于夜色之中。
裴少煊捏着手里那块符节,幽幽叹了口气。稳住军营里的将士与同僚,倒是没什么难度,裴少煊学着自家殿下那副八风不动的做派,将各色人物尽皆打发了回去。
他面上儿平静得很,仿佛真的只是在帮偶感微恙的主帅暂时打理军务。身边的同僚部下见状也没多怀疑,至多也只是惊奇一句:
平时跳脱的小侯爷,居然也能将事情办得这样妥贴。
但就连这些慨叹,在想起小侯爷的身份后,也变得不足为奇了——小侯爷出身将门,打仗从军本就是家学渊源。
于是感叹又变成了称赞。
人们望着镇北侯那张年轻的脸,感慨万千,好似已经看见了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不过,谁也不知道,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小侯爷,心里却悬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无时无刻不在为奔走在外的心上人担忧。
可哪怕思绪万千,忧心如焚,也不能在面儿上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心绪。要想瞒过敌人,就必须先瞒过自己人,他只能怀揣着满腹的思念与担忧,安静的,耐心地,等待东风捎回爱人的消息。
云中郡里日升日落,军营里月升月降。
终于,一骑快马带着熟悉的字迹出现在他面前。
他稳住心里的百般思绪,竭力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拆开信封,认认真真地读完了信,又按着信中的指示清点了人马,带兵出去接应。
今夜无月。
却有繁星点点,当空而挂。
一行人在满天星斗的照耀下,出了边关,直入草原。
晚风飒飒,在拂过这片草原的同时,也陪伴着匆匆行军的士兵。
待天欲破晓之时,裴少煊终于带着人出现在了得当的地点。
彼时晨光熹微,雾霭蒙蒙。水汽自地面蒸腾而上,给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披上了一层轻纱,碎雪似地铺在地面之上。
蒙蒙的雾气藏在晦暗的天光里,使他看不清人群中、白马上的镇国长公主。但是没关系,他已经自行在心中为那道清隽的轮廓,描上了蛾眉杏眼,纤鼻朱唇。
他压下眉眼中的笑意,从容不迫地带着手下的兵扩大包围圈,将当中那些或惊惶或怒骂的北狄人围在中间。
惊惶是因为前途未卜,生死不知。
怒骂则是因为——这些自恃武力的武夫终于明白过来……竟是中了大昭的暗算。
被士兵护在中间的北狄大王子终于从喜悦中反应了过来,转身去寻自己身边那位好谋士洛桑。
一月之前,那位被父汗下令废去双手双脚,丢到荒野中自生自灭的北狄第一谋士,那位在传言中已经转投了大昭长公主,且助大昭重挫王庭的洛桑,忽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并且言之凿凿地称,要助他斗倒他那位风头正盛的幼弟,要帮他从流放之地重回王庭中心。
他起初是不信的,让手下人将这位叛徒绑了起来,严刑拷打一番后,预备将人送到父汗面前邀功。
可夜间却是转辗反侧,再难入眠。
他终于披衣而起,在牢狱中见到了狼狈不已的洛桑。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神情难掩讥讽,“洛先生既已经攀上了高枝,又何必再回到北狄这座小庙。”
对方已是衣衫褴褛,奄奄一息,但咬字却是清晰无比,“汉人总是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永远不能接纳鄙人。只有王庭才是我的归宿。”
他再问:“是吗?但本王怎么听说,阁下深受楚灵均信重,在大昭如日中天呢?”
洛桑便如是答:“大王子聪颖无双,想必听过汉人的一句俗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那晚他与洛桑具体都谈了些什么,其实他已记不清了。
但大王子永远也忘不了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忘不了那句低沉压抑,却让他心如擂鼓的话。
“大王子问鄙人为何要回来?”
“因为我不甘。”
“三王子当初污蔑鄙人与大王子图谋不轨,是我几乎丧命。我心有遗恨,不能不报此仇。”
“大王子就甘心吗?甘心永远待在这荒芜的放逐此地?甘心看着三王子夺走本属于您的王位?”
……
他不甘心,他永远不可能甘心。
他才是王庭的长子,是阏氏唯一的儿子。单于之位本就应该是他的囊中之物,怎能因为父汗偏爱幼子,就将本属于他的大位夺走?
他不甘心!
所以那一晚,他斩断了洛桑的锁链,殷切地将人扶起来,请洛桑助他夺位。
后来的事情都很顺利。
这位心狠手辣、阴招百出的北狄第一谋士,只是略施小计,便挑起了父汗对幼弟的疑心,使他重回王庭。
失去了父亲宠爱的小王子,一步步地被冷落,被排挤,而他则重新获得了父汗的看重,获得了部将的拥戴,再回巅峰。
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太快了,竟好似如空中楼阁,海市蜃楼,让他不能轻信。
他悬在其中,如走钢丝,生怕下一科,这些失而复得的东西便要再次离他而去。
所以,他纠集了自己的心腹部将,欲将自己的好弟弟彻底除去。
无论是在做决定前,还是做决定后,他都因为某些顾虑,不曾将其告知于洛桑。
但现在看来,那厮根本就是早有预料!
而且,他不仅早有预料,甚至借机将消息透给了他的三弟,而后趁他与三弟内斗、北狄大乱之际,引着他的主子前来,意图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王子看着身侧不复存在的谋士,看着四周那水泄不通的包围圈,长叹一声。
……悔之晚矣!
他高举起手中的兵器,高声一喝,希望?带领手下的士兵冲出重围。
然而……大势已去。
*
熹微的晨光破开晦暗的天幕,碧空如洗,一望无际,但很快,璀璨的阳光便化做了金色的点点余晖。
喊杀声与冲杀声一齐消失,刀光剑影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暮色四合,薄暮冥冥。
楚灵均微微侧身,看向身侧唇色惨白的异族青年,叹道:“看来,我就算不来,以含章的本领,也能将北狄搅个天翻地覆,再全身而退。”
洛桑望了望周围披坚执锐的甲士,拱了拱手,谦恭道:“看来,就算没有臣出力,主君也能有次大胜。”
“这便是含章过谦了。”楚灵均轻轻弯了弯唇,不再多言,转而关心起了他的伤病。
“臣无碍的。”
“含章既已奔波多日,便先回帐歇息吧。此处无需你再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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