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令仪应了是,立马屏退身边人,领着她在附近的桌案前坐下,低声说起自己是如何发现异常,又是如何顺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
全程,对面的人都未曾说过话,只是以手支额,安静地阖着眼,秀丽的眉眼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绪与倦怠。
她原以为对方在走神,但下一秒,一身便服的二殿下便睁开了清亮的眸子,蹙眉询问了写细节。
她仔细地观察着楚灵均的神色,一一答了。
然后便是一阵难言的沉默。半晌,这位自北疆全胜而归的二殿下也没再说话。
就在永宁郡主楚令仪打算开口打破沉默时,对方终于淡淡开了口:
“此次回京,我手上有六百人马。这六百人随我在北疆多年,已能称一句精锐。夜里,明旭便会设法将人送进来。
“此外,我从前在北军经营过一些日子。凭着从前的威望,再许下些好处,想必能驱使他们。
“还有,明旭曾经做过羽林左监……”
楚灵均将手上能调动的资源劝调动了起来,而后便仔细与自己的堂姐推敲了一番细节。
待两人商讨完事情时,已是月上中天、更深露重。
楚令仪看着自家堂妹眼下隐隐露出的青黑,无声叹了口气。
虽说皇家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事情屡见不鲜,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如今朝中的这两位向来是极和睦的。不管从前种种到底出于何种缘由,但到底是有情谊在的……
此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想来,她心中也不好受。
楚令仪斟酌了一瞬,劝道:“宫中及城中的动向,臣会好生注意。镇北侯那儿,我也派了得用的人前去接应。”
“殿下连日赶路,还是先在我房中歇歇吧。”客舍不是半会儿收拾不出来,主卧却是能让出去的。
楚灵均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闻言思考了一会儿,轻声道了谢。她跟随此间主人入了内室,又再侍女的帮助下沐浴洗尘,换上了堂姐的衣服,合衣躺在精美的檀木床里。
锦被绣衾,高床软卧,一旁的错金铜博山炉里,甚至还染着清雅安神的熏香——此处的条件,不知比云中郡的军帐好了多少。
然而,她却久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成眠,那些已经渐渐消失了踪迹的噩梦又再次来造访。
尸山血海,血肉横飞,金殿染血,宫阙蒙尘。衣饰龙凤的帝后相互拥抱着彼此,在富丽的长乐宫里永远地陷入了沉睡……
这个少时深深困扰着她的噩梦,已经许久不曾造访了。手中权势早已今非昔比的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被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吓倒。
可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自梦中惊醒的长公主擦了擦额上细密的冷汗,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害怕。
晚风凄凄,霜影重重,将窗外的枝叶吹得簌簌作响,越发显出寒夜之静。
楚灵均自温暖的被褥里坐起身来,再难入眠,便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那丝丝缕缕的月华,思考起了如今的形势。
可想着想着,她总是忍不住想问自己,想问楚载宁:何以会走到这一步呢?何以要走到这一步呢?何必啊,何必啊……
夜色还深,但有脚步声自远而近,渐渐传了过来。
须臾之后,有侍女站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道:“贵人,郡主说,您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好,稍待。”
她掀开身上的丝绸被褥,自海棠曲屏处拿了件披风随手披在身上,将自己从思绪里生生拽出来,随门外的侍女去见裴少煊、楚令仪。
三人聚齐之后,楚灵均的脸色还算沉静,略微问了些裴少煊路上的情况之后,便开始询问他昔年在羽林军时任职时的情况。
裴少煊为人还算谦和,待人也不像那些勋贵子弟一般目下无尘,是以昔年在羽林军中任职时,也算结交了不少性情相和之人,此时刚好能派上用场。
楚灵均便令他乔装入了宫,暗中去联系这些旧日同僚。楚令仪依旧去探听各方消息,而她自己则到了北军大营,去见自己从前在北军的下属李铮。
形势急迫,好在事情再没出什么差错,各方的进展也还算顺利。有了此番布置,若景王真要协同谢党谋逆逼宫,她也能迅速带着手下的人拦下此事。再不济,也能保住双亲,不必让金殿。
知情者无不松了口气。
除了楚灵均。
她拿着那沓厚厚的家书,心中是止不住的悲戚。有时候,她甚至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直接跑到景王府,当面去质问他……
可是她不能。
她不能这样做,只能安安静静地待在郡主府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探子回禀消息。
她是如此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乌龙。楚载宁无意逼宫,谢党不敢谋反,所有地这些,都只是因为她太过多疑。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误会兄长之后,要如何向他道歉,要如何消弭两人之间的隔阂……
但是,叛军终究还是行动了。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心中竟然是十足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哀伤,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
她领着人一路从宫中杀到禁中,再从临华殿,行至长乐宫。
熹宁帝及皇后早已被她提前安排好的人转移了,如今宫中的这对帝后,不过是穿着帝后服饰的一对替身。
很显然,叛军也已经发现了这个事情……扮演皇帝皇后的太监和宫女,如今正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楚灵均扫了两人一眼,直直地看向被甲士团团围住的景王,她名义上的兄长。
他一身月白袍服,玉冠高束,环佩轻鸣,一言不发地站在白玉铸成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向自殿门处缓缓走来的女子。
那是在边疆磨砺了三年的国之利剑,也是他曾经仰望了许多年的红日。
与三年前相比,她高了,也瘦了。边疆的风沙,云中郡的风雪,褪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稚嫩,使她更加稳重,更加威严,使她成长为真真正正的将帅,说一不二的领袖,凛然不可犯。
殿中还剩余的叛军不由得退了一步,又在长官的喝令下站到原位,瑟缩着身子,看着队列前那个手持长剑,身穿甲胄,衣衫染血的女子。
“景王勾结谢玄谋逆,天理难容,尔等还要助纣为虐吗?”裴少煊一面持剑护卫在楚灵均身侧,一面高喝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保全家人!”
其实,二殿下能带人杀到此处,便已说明殿中人已是孤立无援……悲怆的情绪在无休止地蔓延,心知大势已去的叛军连连溃散,不多时,便彻底被控制了起来。
楚灵均咬着牙,再次望向景王。作为叛军之首,他已被士兵单独看管了起来。
刀剑加身,这人竟还是神色恬然,湛然不动,一派风轻云淡之态。
月白明明是再清冷不过的颜色,但楚灵均此时只觉刺眼。
她在心中深深吸了口气,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为什么要逼宫?为什么要谋反?”
明明出口时的语调还是冷静的,但说着说着,心中那堆积已久的情绪便不自觉地泄露了出来,昭示着说话之人心中的愤怒。
“你何必呢?楚、载、宁。”
青年好像很奇怪,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轻嗤一声,话中似乎带着淡淡的嘲讽:“长公主殿下,何必再问?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从前那些温情仿佛都是楚灵均的错觉。他扯下了那张温温润润的皮囊,露出内里狰狞的本色。
楚灵均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时,心中那一节比一节高的愤怒便在顷刻间表现了出来。
她将他的话低声重复了很多遍,气极反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一个,好一个成王败寇!”
她握手成拳,将指尖绷得直发白。半晌,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愤然转身,留下指令,让士兵将一众主犯从犯全部打入诏狱,又让裴少煊控制好现场。
楚灵均收剑入鞘,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她相信裴少煊可以应付,故而脚步只是一顿,便没再管——眼底的泪珠直打转,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地整理情绪。
是入夜之后,她才明白了那阵骚动的由来:叛军之首楚载宁意图自尽,被裴少煊拦了下来。
楚灵均说不清自己在听到楚载宁意图自尽时,心中的思绪究竟为何。但那一刻,她握着裴少煊的手,正止不住地发颤。那一刻,她心中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庆幸。还好,还好,明旭拦了下来……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舍不得从前的情谊吗?可是,他都已经将之前的温情与岁月踩在脚下了啊。那,是不能让罪首在受审之前畏罪自杀?可是谋逆大罪,不容辩驳,又有什么好审的……
她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所思所想。
可熹宁帝却又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熹宁二十四年五月廿四,皇帝颁下退位诏书。
第45章 丹心血(二)
皇帝的诏书要想颁发到天下, 必须得经过中书、门下二省,由两省长官署名之后,再传至尚书省执行。普通的诏书尚且不能免了这流程, 何况是事关国本的退位诏书?
但事实上, 熹宁帝的退位诏书的确未经门下省, 径直传到了尚书省, 而后, 再由这个执行机构颁向六部、朝堂、天下。
因为那个历仕三朝的鸾台右相,权倾朝野的门下长官, 已经被褫夺衣冠,丢入诏狱——连带着他那一连串的党羽门生、族人子侄。
经此一事后, 门下省几乎空了一半,连个能主事的人也没有。整个部门人人自危,担心祸及自身、连累家人,惶惶不可终日。
这时候, 替熹宁帝草拟召令的中书省,便径直将旨意递给了尚书省。虽然此举不合流程, 但也算合乎情理,是以朝臣们并未就此多言。
与诏书颁发的流程相比, 朝堂上的老油条们显然更关心诏书本身的内容……皇帝要退位?
古往今来, 有几个皇帝甘心摈弃手中权势,做个悠哉悠哉、无足轻重的太上皇。熹宁帝……这是在试探长公主的野心?还是遭到了逼迫?
朝臣们心中的想法各不相同,但却没有人会在明面儿上得罪这对皇家父女。他们只是,沉默地,安静地, 将自己满是揣测的目光投向了那座近来很不太平的皇宫。
那是漩涡的中心,也是悲剧的根源所在。
皇宫中, 天下最尊贵的那对父女,正想对而坐。四下再无旁人,只有一盏茶,一支香,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女而已。
楚灵均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语气不冷淡,也不热切。
“父亲此举何意?是在怪我越俎代庖、擅自处置了谢党?”
她的眼皮抬了抬,淡淡道:“谋反,本就是滔天大罪,罪无可恕。如今不趁此机会将谢党去除?还要更待何时?”
“是,此时除了谢党,顾党便会一枝独秀。但此举并非不可解!若不在此时着力于去除党争,朝堂要如何恢复清明?”
她从昔年的旧事说到了今日的现状,从边疆说到了朝堂,从百官说到了士民……已是将其中利弊掰扯得清清楚楚,但熹宁帝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楚灵均霍然起身。
“父亲……”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下,她看着熹宁帝日渐斑白的头发,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而后沉默下来。
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皇帝慢慢叹了口气,带着无限慨然开了口:“灵均,你是对的。”
“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若是……”他顿了顿,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可他话中的未竟之意,楚灵均是如此明了。她望着父亲那张不复年轻的面容,百感交集地阖上了眼。是什么时候开始,记忆中年富力强、温柔体贴的父亲,在一点点地走向衰老?
“我累了,灵均……”
“我知你率性随意,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如今……这个位子迟早都要传给你的。”
“我一早便知道,我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往后,也只想陪着你的母亲,弥补当年的过错……”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然后望着女儿坚毅的面容,弯唇笑了笑,站起身来,极轻极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去。
起身时,他的身形不知怎么的踉跄了一下。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拢眉招手,企图让人去请太医。
他悄声道了声无碍,缓步朝长乐宫的内室走去,可还没走几步,熹宁帝便又回了头,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
“景王的事情……”他忽然提起了这个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名字,迟疑道:“你能不能……”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这个合情但不合理的请求,笨拙地藏回肚子里,无奈一叹:“罢了,一切都随你心意吧。”
“由你吧,由你吧……”他喃喃着离开了正厅。
于是,这座金碧辉煌、巍峨高大的宫殿,便只剩下一个人。
空荡荡的宫殿中,楚灵均看着父亲逐渐离去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头,仿佛年久失修的机械一样,僵硬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今晚的风好似格外的冷。即便旁边就摆着一个不停燃烧的暖炉,也不能隔绝那刺骨的寒意。
她无端瑟缩了一下,将自己蜷曲在宫殿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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