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稀疏的脚步声传进耳中,随即,便是一件温暖的氅衣徐徐落在了身上。
她抓住那只为自己添衣的手,本欲唤明旭,倏然抬头时,却发现眼前人非心上人,而是三年未见的清瑶姑姑。
“殿下安好。”她扬眉笑了笑,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楚灵均靠在这个许久未见的长辈身上,眼底浸了一层薄薄的雾。
“姑姑……”先前未觉,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已隐隐带了颤音。
清瑶一叹,像从前那样将人抱在怀里,饱含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宽慰道:“殿下辛苦了……”
楚灵均统兵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也从来不是什么藏不住事的人。
然而,当熟悉的长辈柔和地吐露出一句句关心之语时,心里的委屈与不平,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清瑶姑姑……我也好累啊,好累啊。”
“殿下累了,便该好好歇息。”清瑶温声说着劝慰的话,心里却忍不住感慨:自己从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小殿下,怎么往边疆去了一趟,便这般瘦削了呢。
她明知道自己的殿下已不再年幼,且在不久的将来,便要登上御座,背负起整个天下的责任。
不过,在潜意识里,她还是将楚灵均当成了孩子,极耐心地哄着人回到寝殿,洗漱更衣,用膳休息。
楚灵均躺在久违的寝殿中,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安定下来,久久不能入眠。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下意识地朝屏风外的侍女问了一句:
“明旭呢?”
*
宫中形势已定,但心上人的心情定然好不了。裴少煊为此担忧不已,可他身为外臣,如今已不好再无视宫禁留在宫中,侯府又恰好传了母亲的消息来,让他早日回府。
左右为难的裴少煊权衡片刻,最终还是回了府,打算明日清晨再进宫。
他在如水一般的月色中离开了略有些慌乱的皇宫,伴着寒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侯府。
他原本的心情倒也还算平静,可当家的距离一点点逼近,心里反倒不由分说地多了点忐忑。
裴少煊望着那块熟悉的牌匾,默然一瞬,而后便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样,拂开围上来的门房侍从,大步流星地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行至西厢房,拜见老母亲。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并不在房中。
常常侍候在老夫人身边的侍女一脸遗憾地站在长廊下,请他去祠堂寻人。
虽然不知母亲为何要在这个非节非庆的日子里往祠堂去,但满身风尘的小侯爷还是依言到了地方,推开祠堂那扇厚重的大门。
母亲果然正在此处。
裴少煊顺着院中的月光望去,便看见了年迈的母亲直挺挺地站在堂中。寒意凛然,满室清寂,飘摇的烛火摇曳个不停,给堂中之人镀上了一层暗黄色的光晕。
于是,小侯爷的心头,莫名多了几分凝重。
还是老夫人听到推门声,回身望来,慨叹了一句:“回来了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裴少煊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地提起衣摆,屈膝下跪,伏地叩首,行了个稽首大礼。
“不孝子拜见母亲。”
“我儿在边疆建功立业,丝毫不堕先人遗风,何来不孝?”端庄贤淑的老夫人招了招手,将自己的儿子唤到身前,给祠堂内供奉的牌位上香。
裴少煊忙起身,按照母亲的意思给先辈先人上了香,关切开口:“天气寒冷,此处又简陋,母亲怎好在这儿久待?”
说着,他便要上前搀扶。
老夫人淡淡地拒绝了他的搀扶,安静地望着那满满当当的牌位。那里,有她的长辈,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女儿,也有她的儿子……
“明旭,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婚了。”一片寂静中,她忽而开了口。
裴少煊眉中多了几分笑意,开口便要与母亲再次说起自己的打算。
怎料烛火前的老夫人抢先一步开了口:
“我已为你相看了几位合适的女郎,改日去看看。”
第46章 丹心血(三)
“母亲……”连战场厮杀都不放在眼里的小侯爷闻言竟愣了一瞬, 艰难地弯起一抹笑,若无其事地回道:“您莫开这样的玩笑了。今日天色已晚,您早些歇息吧, 孩儿也累了。”
“站住!”老夫人说话地声音不大, 但却不容置疑, “明旭,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裴少煊的身影僵在了原地, 他转身看着自己的生身母亲,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祈求。
“母亲……”他的声音艰涩得不像话, 指尖抖得像是一蓬随风飘荡的杂草,“您之前不也同意了我与殿下的事情吗?为何要……”
“今时已不同往日。”老夫人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如是道。
“有何处不同?”他握手成拳,下意识地掐紧了手心,而后又徒然地松开。
原本该衣锦还乡、意气风发的常胜将军,此刻却满眼无力。那双澄澈的眼睛依旧明亮, 像是浸在晨雾中的黑曜石。
“君心不变,我心不改。我与殿下情投意合, 与从前有何处不同?”他抿紧了唇,脸色是少有的苍白。
老夫人有了片刻的心软。
这毕竟是她唯一剩下的儿子, 是她看着长大的骨肉。她长长叹息一声, 饱含怜惜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人,低声劝哄道:
“明旭,从前她可以做你的同道者,可以做你的枕边人,可往后, 她便是你的君主,是大昭的皇帝。”
长公主的驸马, 可以继续横刀策马、报效家国,继续履行先辈未曾完成的遗愿——虽然驸马继续从军也有些难度。可是,皇帝的枕边人,只能丢下一切,每日坐在四四方方的庭院中,等待君主赐下的那一点恩泽。
“明旭,那不是能与你厮守的爱人。”她为已经成人的儿子理了理衣襟,继续劝道:
“听为娘的话,重新寻个贵女成婚。现在不喜欢也没关系,等你与新妇有了子嗣,有了家庭,自然能有眷侣间的温情。”
“听为娘的话,好不好?”老夫人的声音很温柔,潺潺如流水,泠泠若雅乐。
但裴少煊却听得遍体生寒。他看着面前这个雍容华贵、温柔端庄的老妇人,猛地跪了下去。
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再次伏地叩首,久久不动。
“明旭,你起来。”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便冷了下去,痛心疾首地斥道:“裴少煊,你这是何意?”
“恕难从命。母亲,我已与殿下许下了白头之约,此生不负。”跪在地上的人重重地三叩首,一字一句地回道。
老夫人不曾想到,一向还算孝顺的儿子会这样忤逆自己,气得煞白了脸色,捂住胸口连连后退,毫不留情地骂道:“裴少煊,你当真志短若此?要抛弃大好前程,到后宫里做个任人摆布的玩意儿?”
“……是。”
“好,好,好!”老夫人气极反笑,高声喝令院中仆从传来家法。
跪着的人面色没有丝毫改变。他平静地除了身上的轻甲,褪去了外裳,对着战战兢兢赶来的仆从,徐徐道:“惹怒母亲,是我之错。你们且动手吧。”
家丁托着狰狞的鞭子,看了眼地上的小侯爷,又看了眼盛怒的老夫人,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拿起鞭子抽了下去。
这鞭子除了手柄是光滑的之外,浑身都布满了狰狞的倒刺。一鞭子下去,便见了血。鲜红的血落在玉色的里衣上,仿佛雪映红梅,刺眼而夺目。
浅淡的血腥气出现在寒冷的冬夜里,刺鼻极了。
周围的侍从看着小侯爷满身的鲜血,求情的求情,劝和的劝和。
怎料这母子俩是如出一辙的固执。
老夫人不为所动地转过了身,受罚的人也丝毫不顾身边人的哀求,坚决不肯说一句软话。
不多时,淋漓的鲜血便将地上的人染了个遍,原本十分浅淡的血腥气,已弥漫在祠堂的每一个角落。
裴少煊紧紧地攥着膝上的绸布,缓缓阖上了眼睛。他其实不怎么能忍疼,小时候不管是磕着了还是碰着了,保准是要哭的,只是后来长大了,习武了,才改了这毛病——但是不管怎么长大,他还是觉得疼。
太疼了。
他忍疼忍得浑身都抖了起来,便只好让自己想些其他的事情,以期能麻痹这样强烈的疼痛。
殿下此刻在做什么呢,会不会问起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儿的想念他?殿下穿上龙袍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想着想着,他竟觉得后背的伤也不是那么疼了……
“侯爷!侯爷!”耳边忽然响起仆从哭天抢地的呼喊声:“老夫人,可不能再打了,小侯爷毕竟年少,您何必与他一般计较……”
于是,逐渐模糊的意识又一点点回归。身姿如松如柏的青年人避开身边人的搀扶,看向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
母亲……想必对他很失望吧,否则,怎么会连看他一眼都不愿呢?
他扬了扬唇,却始终笑不出来,深深吸了口气,道:“母亲还没消气,谁让你们停手了?”
他顿了顿,调整好杂乱的呼吸,侧头让身后的家丁继续动手。被吓出满头冷汗的家丁死活不敢再动手,于是,下惯了军令的小侯爷便又使唤起了身后跟来的亲兵。
军营向来是令行禁止。左右为难的士兵左右为难地看着自己的上官,不得不领了命。
清脆的鞭声复又伴着呼啸的风声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灵位前那位雍容的妇人终于转过了身,泪眼朦胧,但声音依旧镇定,细听之下,才能发觉一点儿微不可察的异常。
“裴少煊,今日当着你父亲、你长姐、你兄长的面,当着裴家列祖列宗的面,我再问你一次——你还要固守己见、自毁前程吗?”
地上之人的气息显然比刚刚沉重了不少。他示意士兵暂且退下,抬头直视着自己的母亲,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老夫人微微昂起头,抬手擦了那一点儿泪痕,闻言似讽似嘲地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已再没有丝毫波澜,只挥挥手让人退下。
侍从与士兵俱是如临大赦,一面去请府医,一面将冷汗涔涔的人小心地扶起来。
喧闹了许久的祠堂再次变得冷冷清清。
裴少煊忍着后背剧烈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迈出祠堂。
冷风呼呼地从庭院处灌进来,让人不禁得打了个寒颤。裴少煊正要抬脚迈出院子,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饱含恐慌的惊呼:“老夫人!”
“夫人!”
是母亲身边侍女的声音。
裴少煊面色一凛,忙挥开身侧的人,不顾身后皮开肉绽的伤口,重新冲进祠堂。
红木的桌角上沾了血,暗沉的红里,透着一股明晃晃的不详意味。而刚刚还端庄沉静的妇人,额头上已有了一道极显眼的伤口。刺目的血顺着妇人的面容流下,更衬得她脸色惨白。
裴少煊心头大恸,连忙从侍女怀里接过母亲,跪坐在地上,止不住地道歉:“母亲,母亲,我错了……您别这样,求您了。”
老夫人渐渐已缓过气来,不许他去请府医,也不愿睁眼看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明旭,你没错……只是你我这辈子没有母子情份了。”
“当年他们全死在了战场上……我便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只是想看你报了国仇家恨,想看你灭了北狄。”
“如今……我要去见他们了。阿岱,还有少安和少靖,清水文吃肉文都在抠.抠峮死二而贰呜九义si戚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我了,我要去看看他们……你放开我吧。”
府医终究还是被叫来了。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看着乱糟糟的现场,一时竟不知该先治哪个。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在镇北侯哽咽的呼唤声中上前为老夫人诊脉。
老夫人有意要寻短见,但好在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故而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可当医者试图为老夫人包扎伤口时,却几次三番遭到了拒绝。
老夫人的鬓发乱了,但神色是没什么变的。
甚至于,在这个乱做一团的祠堂里,她是最从容不迫的人。
“老先生,不必帮我包扎。你救得了想活的人,但你还能阻拦一个想死的人吗?我已经活够了。”
裴少煊哽咽着开口,哀求道:“母亲……求您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该顶撞您……我都听母亲的,都听你的。”
“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我。”老夫人冷冷应了一句。
“母亲,母亲,都听您的,一切都听您的……”
老夫人蓦地睁开眼,目光如炬,“好,那你听好了,我要你与未来的大昭之主斩断前尘,我要世间再无北狄,我要镇北侯府,荣光永存。”
“你能做到吗?”
“……我能。”话音落下之后,他仿佛才意识到这句允诺到底意味着什么,眼底一片通红。
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脸颊时,他觉得他的心好像也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虚无的回响。
他的手垂了下来,机械地,不带丝毫感情地重复了一遍:“母亲,我能做到的。”
“若你做不到呢?”
“若我做不到……”
“你在此立誓。”老夫人不假思索地接了上去,“若你做不到,那就让上天降祸于我,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母亲……”他哀哀地望着她,可很快就又败下阵来,僵直着身体抬起右手,一字一句地立下了毒誓。
夜色中的镇北侯府终于真正地安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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