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领命。”
洛桑躬身再施一礼,笑着离开。待他穿过人群,回到自己的军帐中时,军医早已侯在门口。
他扬唇笑了笑,转头却又瞥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几人押着个满身鲜血的俘虏过来。
正是昔日单于默罕最宠爱的三王子。
绿眸青年温顺地垂下了眸子,向领头的南嘉做了一揖,低声道:“楚副将,不知这是……”
“抓获的一个小俘虏罢了。”飒爽的女将军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句,又指了指地上的人,笑道:“殿下听闻这人与长史有旧仇,便让我将人押了过来。随长史处置便是。”
地上的人闻得此话,眼中立时多了几分惊恐,满脸慌张,企图挣脱士兵的束缚,扑向眼前的青年。
他的声音嘶哑难辨,只能隐隐听出,是在哀求他曾经的阶下囚。
“洛……洛……”
士兵见他挣扎,毫不留情地往他腹中踢了一脚。被束缚住的人这才忍痛闭了嘴。
洛桑平平静静地望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南嘉身上,温温和和地笑道:“他如今已成了阶下囚,生死不由己。我何必再落井下石?”
“殿下只管处置他便可,不必再顾忌在下。”这人好歹也是个王子,不管是拿来用来控制北狄余部,还是用来扶持傀儡,都大有用处。
他本以为他这般说了,眼前的人便该就此打道回府,转身离去。
却没料到对方扔来一把素朴的长剑,朗声道:“殿下有言在先——她从不毁诺。”
“是。”洛桑微微扬眉,不由得便想起了那人沉静而坚定的声音,微怔之后,颔首道:“多谢殿下成全。”
他应了此事,但并没接过那把剑。
迎着南嘉略显疑惑的眼神,他眉眼弯弯,好似有点儿犹豫……
南嘉立马就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吩咐手下将人扔下之后,便扬长而去。
他没再关心这个微不足道的俘虏的下场,后来闲来无事,才好奇问了一句。
这才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三王子,被废了双手双脚,毒哑了嗓子,下了烈性春/药,只留最后一口气,半死不活地被扔到了俘虏堆里,被他昔日欺辱过的奴隶与部下折磨至死。
……果然是个狠人啊。
第43章 家国恨(十)
大昭已然很久没有迎来这样的大胜了。
在此战中, 北狄单于死于副将南嘉之手,北狄大王子与三王子一同被俘,被俘虏的北狄士兵更是不可胜数。
勉强捡了条性命的二王子即便成功回到了草原, 也没有收服老父亲残部、重整旗鼓的魄力。
经此一战之后, 原本还算牢靠的王庭彻底分崩离析, 不复当日辉煌。
深受边患之扰的军民无不额手称庆, 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而远在京都的朝堂众人闻此捷报, 却并不是全然欢喜——这些年来,二殿下的威望本就一日比一日深重, 如今又逢大胜,挟势归来, 这功绩嘛……便不是一直待在京都的景王可比的了。
欲扶持景王登基的谢党们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但当目光触及领袖谢玄那张古井无波、神色闲畅的脸时,又都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谢相那可是景王殿下的准岳丈,他都不急, 自己又何必着急?
于是低头的低头,看戏的看戏的, 朝堂上一派和乐融融,好似都在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欢呼。
两鬓渐星的熹宁帝坐在御座之上, 直笑得合不拢嘴, 欣然地听着底下的老油条夸完自己的女儿,又乐呵呵地赐下丰厚的奖赏,嘉奖在此战中立下功劳的文臣武将。
他的喜意是那般明显,几乎不用特意去辨别。底下的臣子们看着龙椅上那位皇帝,各番心思不免活络了起来。
原以为景王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了, 谁曾想到……这位二殿下也不是平庸之辈呢?
所以,现在到底该投哪边呢?还是两不相帮, 随风而倒?
臣子们心里的花花肠子,熹宁帝心里多多少少总是清楚的。但他只当自己不知,下了封赏旨意之后,便施施然起身,退朝而去。
落了玺印的圣旨很快就由快马送至边疆。
与圣旨一同送来的,还有自京都而来的一封封家书。
楚灵均换了身宽松的常服,懒懒地倚在凭几上,浏览兄长和父亲送过来的家书。
老父亲的信秉持着一如既往的风格,肉麻兮兮地诉说完思亲之情,再软硬兼施、声泪俱下地让她赶紧滚回京城。
兄长的信则如他这个人一样,风流蕴藉,平和含蓄。他先在信中追忆了一番少时的情谊,而后又笔锋一转贺她大捷,最后又提到她的生辰,委婉地发出祈愿——希望今年能亲手将礼物送到她手上。
虽说两封信的内容不怎么相同,但表达的意思却是大同小异。
到底要不要回去呢?
楚灵均捏着这两封信,微微蹙眉,陷入沉思之中。
一瓣剥去了果皮、除去了橘络的橘子北送到嘴边。她思绪略微一顿,张嘴吃了橘子,好笑地望向一旁的裴少煊,弯眉道:“明旭,想回上京吗?”
“殿下去哪,我便去哪儿。”他答得不假思索,末了又凑过去,笑盈盈地继续喂她吃橘子。
橘子正是当季的水果,但却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能吃上的。就连他们这些王公贵胄,在这苦寒的边疆之地,也很难寻到这些流行于上层社会的奢侈品。
今日却是托了那些当地豪族的福气——为了讨好大胜的二殿下,为了在权势日盛的二殿下面前露个脸,有不少豪强世家都送了金银珠宝或新鲜果蔬到军营来。
忙了好几天的长公主看着眼前黄灿灿的橘子,终于想起这茬事情,吩咐亲卫长将豪族们送来的新鲜果蔬分给军中诸将,语罢又格外关怀了几句居功甚伟但病痛在身的某位长史。
小侯爷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暗搓搓地磨着牙。
楚灵均交代完事情之后,一转头便见他这副争风吃醋的样子,不免失笑,推了送到唇边的橘子,揶揄道:“不吃了,这橘子我越吃越酸,也不知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
不等他开口反驳,她又道:“真不想回去?不担心上京城里的裴老夫人吗?”
裴少煊默了一瞬,再开口时端的是风轻云淡,一派从容,回道:“真要是一家聚在一处,母亲又要嫌弃我不成器了。我还是待在这儿吧,也好让她老人家心里舒畅些。”
双瞳剪水、月眉星眼的长公主闻言直乐,没好气地拿指尖点了点身侧人的额头轻斥道:“你倒是促狭。这话可不许让裴老夫人听见了。”
小侯爷此时玉冠高束,宽袍大袖,坐在翠鸟屏风前乖乖点头时的样子乖巧得紧,不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倒活像京城世家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世家子。
楚灵均饶有兴趣地摩挲着他衣袖上的如意纹,只到他略带疑惑地望过来时,才道:“北狄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力再袭扰边疆。左右待在这儿也没什么事,我们还是回一趟京都吧。”
“好,都听殿下的。”垂着眉眼的小侯爷没什么意见,安静地剥完一个橘子之后,才想起来问原因,眉眼温柔,语调轻松,笑问道:“殿下怎么突然想回去了?是有什么要办的事儿吗?”
楚灵均支着下巴,悠然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时光,闻言心里却忽然起了点恶劣的心思,存心要逗弄他,故而淡淡道:“算是吧。”
“单着久了,想回去成个婚。”
短短一句话,却在身边人的脸上燎起了一大片灿烂的火烧云。
“你你你……我……”原本安安静静的小侯爷在听到这话后,惊得连手里的橘子都没拿住。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话却先问出了口:“殿下要和谁成婚?”
“你这呆子!”楚灵均睨她一眼,不知怎么的便有些恼了,“小侯爷觉得呢?”
“我……”满面霞红的裴少煊嗫喏一瞬,微微直起身子,虚虚揽住她的腰肢,将头抵在她肩膀上,在那张颜如渥丹的侧脸上映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楚灵均轻声一笑,暗道那些老油条送的橘子还算不错。
果真很甜。
*
既然已决定要回京都办婚礼,两人便各自向京都方面去了信笺说明打算,又迅速安顿好军营诸事,而后带着护卫,轻车简从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公主成婚从来不是什么小事,楚灵均料定自己要是回得早些,恐怕就要被礼部、被宗正、被老父亲还有一众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拉着,被迫走一些看似重要其实无关紧要的流程和礼仪。
她从来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便有意放慢了行程,权当自己只是个游山玩水的闲客。
晨光熹微、天欲破晓之时,他们曾携手登上附近的名山大川,安静地看着天边的红日一点一点地破开晦暗的夜幕,给灰蒙蒙的天空披上绚丽的朝霞。
暮色苍茫、星月交辉之际,他们也曾像从前那样,脱下锦绣华服,取下绶带金印,像对平常的眷侣一样相互依偎,踏入热热闹闹的夜市,去看最真实的凡间烟火。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之时,他们则愿意在一片风和日丽中去寻访附近的名人趣事,或一赏名景风光,临清流以赋诗,登东皋以舒啸。
若是天公不凑巧,是个斜风细雨、雾霭沉沉的雨天,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消一卷旧书,一盘残局,便可让一对有情人在并不精致的客舍里消磨上一整天的时光。
——其实一壶薄酒也是好的。绿蚁醅新酒,足以慰风尘。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逍遥,也太过清闲了,所以,当永宁郡主楚令仪的那副密信送到手上时,她还只觉得这是自家姐姐在开玩笑话。
但那封逻辑缜密、思维清晰的信件就摆在眼前,强烈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她敛了脸上的笑意,努力平复住指尖的颤抖,一字一句地读起案上的这封信……
信中的这笔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坚定地告诉她,宫中禁卫形迹可疑,城中护卫频频变动,而景王府与谢相府以商议婚事为由一再走动。
窗外的朔风忽然呼啸而过,折断了一旁的梧桐枝叶。
咔哒一声,并不明显,却极清脆,像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
梦,该醒了。
第44章 丹心血(一)
天光湛湛, 暖风习习。
今日依旧是个好天气。
待裴少煊从闹市中带回心上人想吃的馄饨时,却发现一身绛衣的女子僵坐在椅子上,脸色是肉眼可见的沉重。
一向敏锐的人, 却连他进了门也没发现。
裴少煊脚下的动作一顿, 俄而又迅速反应过来, 将手里的东西全部放下, 小心坐到她身侧, 担忧道:“殿下,怎么了?”
她弯了弯唇, 勉强露出一个似自嘲似讥讽的苦笑。
那抹浅淡得几乎没有的笑容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 裴少煊没能辨清其中的意味,但却本能地觉得这样的笑容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
“殿下勿忧,万事有臣。”他的话温柔而坚定,就像他的怀抱一样。
楚灵均阖了眼, 将自己的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平静地感受着从剑眉微皱的青年人身上传过来的温度。
片刻后, 她像是终于从那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挣脱出来,沙哑着声音开口:“明旭, 我们得快些回去了。”
“好。”他仿佛永远都不会过问她的决定、质疑她的抉择, 毫不犹豫地应了好,便要起身去收拾行李。
“别收拾了,明旭,事情紧急,也不宜声张旗鼓。”
裴少煊动作微滞, 终于隐隐意识到殿下口中的急事恐怕确实不是什么小事,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凛声道:“那我去召集随行的护卫。”
此次回京拢共带了六百护卫,这数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毕竟这可都是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打出来的精锐。
原本两人回京,是要真正轻车简从的。但一来,楚灵均的身份尊贵,军营里的属下与部将在听到他们的打算后纷纷相劝,让他们多带些人马,以确保安全;
二来嘛,当初跟着楚灵均北援边疆的许多北军将士,都许久未曾回过家乡。楚灵均斟酌之后,便将想省亲的部分士兵带了回来。
当初只是随意为之,今日回想起来,却是无比庆幸。若是京都里当真有人图谋不轨,那么即便她能从边疆调动人马,恐怕也无法及时阻止。
随行的这六百人马,算是她手上为数不多的筹码了。
若是……楚灵均强行将自己从思绪中拖了出来,握紧缰绳长喝一声,驱动快马朝着那座暗流涌动的京城而去。
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赶了两天路之后,她终于望见了上京的城墙,甚至在山峦之上,望见了她熟悉无比的云台殿,即便雾气重重,绿云扰扰,也掩盖不了它的高大和巍峨。
一身玄色劲装的女子勒马停下,令裴少煊带着人分批潜入上京,而后趁着暮色四合之际,万分低调地进了京城。
天色将暮,街上的行人皆是行色匆匆。楚灵均混迹于其中,一点儿也不扎眼。
待她穿过几条行人越来越寥落的街道时,玉兔已然东升,月光斑驳,烛火飘摇。
她翻进了从前的大长公主府,今日的郡主府,难掩疲惫地站在了楚令仪面前。
“殿下……”
“闲话不必多说,说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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