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最尊贵的那对母子各自离开,回房裹伤。身心俱疲的裴少煊松了心中的那口气,人事不知地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明媚的晨光自小窗中透进来,盈盈灿灿。
不用特意分辨,他便知道坐在他床头的人是谁。因为在这过往的十几年里,他们是最要好的青梅竹马,是最默契的战友同袍。
属于对方的气息,早已经刻进了心里最深的角落。可此刻,当那股清新而芳香的气息扑至鼻尖时,他心里却再没了以往的甜蜜。
“醒了?怎么还装睡?”坐在床前的楚灵均端了碗黑乎乎的药汁在手里,语气中似乎微微带了些嗔怪的意味。
几乎没多想,裴少煊便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心中只余苦涩。
楚灵均用勺子搅了搅药汁,又将勺子递到他嘴边。见他似乎在怔愣,便叹了口气,道:“昨晚之事,我已经知晓了。无须担忧,我会安排好的,你安心养伤便是。”
她再次将勺子递到他嘴边。
卧床的人却偏开了头,眼神也不敢看向她。
“殿下,母亲已为我安排了婚事……我已然同意了。”
楚灵均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头一皱,本要生气,但瞥见他苍白的神色后,无奈将语气放软了三分,“所以,明旭想说什么?”
“我同意了母亲安排的婚事。不久后,我便要成婚……从前种种,是我冒犯了殿下。”
“我已说过,其余之事我会解决。”楚灵均闻言一嗤,将药碗撂在一旁,语气中难掩愠怒,“裴明旭,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始至终,他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当女子的质问声传到耳边时,倾诉衷情的话几乎已到了嘴边。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的余生,已经被母亲束缚在了方寸之间,从此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垂着眉眼掀开被褥,飞快起身跪在她脚边,行了一个臣子拜见君王的大礼。
几个动作下来,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毫不意外地裂开了。鲜艳的血不仅浸透了绷带,也染红了里衣。
他却像座无知无觉的雕塑一样,固执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罪臣……辜负君恩。”
不过一夜,昨天还相拥在一起的恋人,就好像看不懂人的好意了。
……其实,怎么是看不懂人的好意呢?不过是心意已改啊。
楚灵均起了身,望了眼身边的人,又迅速将目光转向窗外的冬景。
“地上冷,起来说吧。”她话音微滞:“你若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遣人送信给我。”
一身白裘的女子很快就离开了侯府,回到那座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处理着各种各样奏疏。
熹宁帝自从下了退位诏书之后,便搬进了长乐宫,不再过问政事。
也是因此,各种各样的折子都堆到了她的案头。她一头扎进这些政务堆里,连着两夜未曾合眼。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这场京城初雪之中,楚灵均披了氅衣,从宫女手中接过那封从镇北侯府传进来的笺纸。
对方心意未改,呈上来的,还是临走前叩首说的那六个字。
斜倚在书案上的女子轻轻摩挲着花笺上的字迹,略有些出神地晶莹剔透的玉树琼花,平和地装点着萧瑟的院子。
一阵寒风掠过,便有叮叮咚咚的响声,自廊下传了过来。这声音清脆而悦耳,但听着有些哀伤,仿佛在奏着一阙离情别绪。
楚灵均顺着声源望过去,便看见了朱色长廊下挂着的那只风铃。
“这只风铃,好像挂了许多年了吧。”她不自觉地呢喃出了声。
身边的清瑶听见,便柔声应道:“有些年头了,是您十三岁那年,亲自挂上去的。”
是了,应该是在十三岁那年,裴少煊将这只风铃赠予了她。她便搬她便搬着梯子,将这风铃挂在了承晖殿的长廊下。
算起来,真的有些年头了呢……
楚灵均莞尔一笑,起身将手里的花笺丢进火盆里。
精美的笺纸很快就被红色的火焰吞没,化为荒芜的灰烬。
如今的镇国长公主,即将登基的大昭新主转身望着身边人,声音不疾不徐:“听着闹心,姑姑让人摘下来吧。”
淑雅温和的女官未曾多问,只是有些惋惜,“好些年头了呢……”
“是许久了,但是,也不是不能割舍。”
清瑶便应好,微微福了福身,想遣人将那串风铃摘下。
却不料楚灵均又开了口:“姑姑,今日六尚局的女官是不是来过了。”
“是。”清瑶答:“女官来请您迁宫,但仆见您不得闲,便暂且打发了她们。”
楚灵均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叹道:“也是时候该搬到临华殿了。”
熹宁帝搬走之后,她本来就应该搬进去了。
“还要劳烦姑姑操持。”
“仆之本分罢了。”
清瑶领了差事离开。
而楚灵均也出了内殿,从宫女手中要了把油纸伞,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座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宫殿。
落雪纷纷,恍若柳絮飞舞。
她看着被冰雪笼罩的红墙绿瓦,轻轻呼了口气。
这座熟悉的宫殿,很快就要与她前二十年的生活一起,湮没在记忆的深处了。
从今日起,她便是临华殿之主。
第47章 丹心血(四)
从人人称羡的天下望族, 到没入尘埃的阶下囚徒,不过只是一夕之间。
昔日权倾天下的鸾台谢相,如今已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而当初那个被他追着弹劾的小公主, 则青云直上, 再无掣肘。
自熹宁帝的退位诏书颁下之后, 有司便一直在马不停蹄地推算吉日, 筹备登基典礼。
为了讨好新主, 相关部门有意要将这典礼办得盛大些、辉煌些。然而,临华殿那位却始终淡淡, 似乎丝毫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底下的官员摸不清她的心思,便只能力求稳妥, 小心翼翼地按着以往的规矩操办。好不容易熬到太常寺算出来的吉日,离交差只差临门一脚,礼部的各执事却忽然发现——登基大典的主角,即将践祚的皇帝陛下……她不见了。
官员们本要在登基前夜, 找楚灵均再最后确定一遍流程,以免出了疏漏。可一行人将临华殿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 还是没寻着皇帝的人影,只能欲哭无泪地去寻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女官。
清瑶下意识地皱紧了眉, 凛声询问那些本应随侍在主君身侧的宫女:“陛下去了何处?”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伏了身, 几乎快要哭出来,“陛下,陛下……不许我等跟随。”
清瑶没再和这些尚且年少的小宫女计较,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即将破晓的天色,微微叹了口气, 遣人拿上楚灵均本应在典礼前换上的冕服,道:“随我去伽蓝阁瞧瞧。”
*
夜色已渐渐退去, 天边已有了些朦胧的曙光,静静地透过小窗照入室内。
早已习惯了苦修的青莲起了身,随手拿起剪子剪了灯花,便就着昏黄的烛火整理仪表。
姿容清雅,皎如玉树的青年少见地为自己戴上了法冠,而后才换上一身长褂,轻轻推开房门。
昨晚未曾下雪,但积雪深深,早已将庭院装点成了银装素裹的白色天地。
青莲轻轻呼了口气,复又阖上房门,打算到佛前做个早课,便去将冬日里总不愿早起的小和尚喊起来。
他顺着小径缓缓而行,在皑皑白雪中留下一串鲜明的脚印。
可走着走着,他竟隔着晨间那层薄薄的雾霭,看见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那人一袭绛色衣袍,微微昂着头,站在院中那树梅花前。听到脚步声后,徐徐转过身来。
于是,青莲很快就隔着朦胧的雾气,看清了她衣摆上的金丝团龙纹,看清了她紧锁的眉头,看清了她如冰雪般剔透的眼眸。
于她而言,这不过只是三年后一次简单的重逢。但青莲看着梅树下的女子,一时竟忍不住怔了神……他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故人。
“青莲师父,暌违已久。”
泠泠如泉水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时,他还未完全回过神来,本能地随着记忆屈了膝,在自己的君主面前叩了首,低了头。
他自己都不曾发现,他的身体正轻轻发着抖。
但楚灵均发现了。
女子将皑皑的白雪踩在脚下,径直走到他面前,抬手扶起他时,不由得敛眉深思: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打颤?为什么要跪她?
她最终还是将这些问题问出了口,但鬓青绝、美姿容的青年略略垂了眼,对前者避而不答,对后者一笔带过。
“拜见新君,是应当的。”
他的声音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平和,眸若点漆,容光如月,即便神情浅淡,也被那双天生的桃花眼衬得情意绵绵。
“师父不是尘世中人,自然不需遵从俗礼。”
她唤他师父,不全然是对他僧侣身份的敬称,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是她幼时的启蒙恩师。
这双修长的手,教过她执笔,教过她读书。而眼前的这个人,安慰过她、鼓励过她,也曾教导过她。
故而这些年来,她尊他、敬他,也在无形中,对他有了点无形的依赖。
可是,他今日竟向她行稽首礼,就像任何一个其他的普通臣子一样,对她俯首行礼。
楚灵均心里有了点微妙的不舒服。
本就杂乱的心,更添了点不可言说的郁气。
不过一夕之间,为何温柔敦厚的兄长便刀剑相向,为何朝夕相处的恋人便心意骤改,为何平和温良的老师,也突然拿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
她站在原地思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最终只能将这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皇权。
她已记不清昨晚为何会临时起意,独自一人走到皇宫这个最偏僻的角落。但此时此刻,楚灵均已确信,她已不能再从眼前的人身上,寻到她想要的宽慰。
灯火阑珊,天光初曙,英丽挺拔的绛衣女子淡淡告了辞,便要带着满身寒意转身离去。虽然不喜,但她也不至于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
神思已完全回笼的青年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声音微扬:“天气尚且寒冷,陛下既然来了,便喝杯热茶再走吧。”
楚灵均稍稍驻足,往后看了一眼。
青年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躬身揖手,见她还要离开,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施主许久未曾来了,明允也惦记您许久了。”
楚灵均明明知道,明允只是他随口一提的托辞,可最后还是就着他给的梯子下了台阶,进了院子。
青莲落后一步,紧跟在她身后。身姿清逸的青年国师微微垂着头,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扫向身前的女子。
她的衣摆都被露水打湿了。想必,她已然在院中站了许久。
这一刻,青莲捻着佛珠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今日该再早些起身的。
向来心境平和的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心绪却有了好几次起伏。他将人引入正厅,又搬来火盆,而后才离开,去给她煮茶。
依旧是简朴而熟悉的竹叶茶。这茶没有龙井的鲜爽,也没有普洱的醇厚,在那缕微不可察的清香中,甚至夹杂着清苦的气息。
但楚灵均捧在手里,却觉得暖意融融。
她垂着眼眸,望着手中淡绿色的茶汤,问起那个咋咋呼呼的小沙弥。
坐在她对面的国师略一躬身,告诉她天色尚早,明允还未起身——这本也只是他随口寻来的托辞。
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于是楚灵均不再多言,安静地打量了几眼这间屋子,又随手翻阅起了对方放在书案上的佛经。
无需多言,青莲早已看出她心情不佳。而心情不佳的缘由,多半是……前不久的那桩谋逆案。
他在心中无声叹息,开口道:“世间万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是,人的情意,却是做不了假的。”
楚灵均微愣,旋即反应过来,自嘲道:“谁说情意做不了假,世上逢场作戏之辈,还会少吗?便是有真情在,又怎能敌得过这真金白银的利益?”
“天下至尊的位子,谁不想要呢?”她捏紧手中的陶杯,仿佛又听见了楚载宁那句冷冰冰的成王败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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