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捻动手中的佛珠,拢眉叹息:“小僧记得,当年在此地时,陛下还是信任景王的。”
“大昭已没有景王了。”只有因谋逆大案,被黜为庶人的楚载宁。
女子眉间冰雪长存,眸中冷意未消,话中是一成不变的讥嘲:“不过是人心易变罢了。”
“陛下不信旁人,也该信自己。这些年来,你的所见所闻、所观所感,总是不会欺骗你的。”
“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我看人的眼光竟如此之差。”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您心中不也有所疑惑,才会心绪不宁吗?既如此,何不顺着自己的心意,再去见他一面?”
青莲话音微顿,再次念了声佛号,这才接着道:“万一事有隐情,岂不是遗恨终生?”
“事有隐情……”她不知不觉地呢喃出了声,可心中才有此念,那句让她寒意顿生的嘲讽便好似再次在耳边响起。
楚灵均啊楚灵均,你的亲缘可真是淡薄到了让人怜悯的地步啊……她勾了勾唇角,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扯出一个与往常一样的笑容。
“青莲师父,我想静静。”
青莲眉间忧愁不减,但到底是顺着她的意思沉默了下来,安静地为她煮着茶。
天色渐明,晨光熹微。
楚灵均望了眼窗外的晨光,思绪越发繁杂。她知道,她该离开了。若是今日她缺席,皇宫和朝堂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可私心里,她并不愿离开。
她贪恋这方安静宁和的天地,也喜欢青莲身上那股浅淡的梵香。或者,更真切地说,她讨厌那些永不停歇的争斗,讨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风起云涌。
她开始了漫无目的、毫无根据的假设:也许,她不该带兵回来平乱。早知道,她就该将宫里那两位早早捞出去,而后任由楚载宁逼宫篡位——省得熹宁帝将这烂摊子扣在她头上……
“陛下,您该回去了。”青莲见她还低着头,犹自沉思,试探着出了声。
恰在这时,一串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从庭院之处传了过来。
楚灵均顺着脚步声循声望去,便看见了以清瑶为首的一众宫女。
“陛下,果然在此处。”清瑶一笑,无奈中带着些了然。
“随意走走,偶经此处。”她三两句揭过了此事,又看向宫女们带来的冠冕礼服,淡淡道:“有劳了。”
“陛下言重。”清瑶笑着应了一句,请国师暂闭,而后领着宫女到屏风之后,道:“仆为陛下更衣吧。”
“好。”
清疏胜雪,眉眼锋锐的女子双臂一展,那件绣着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昭示着天下至高身份的玄绛冕服,便慢慢穿到了她身上。
女子本就贵气的身姿容貌,在这件昂贵非常的礼服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威仪深重,凛凛不可犯。
清瑶眼带欣慰,浅浅弯唇,又小心低头,为她整理环佩、冕旒、充耳、冠带。
“陛下,千秋无期。”清瑶为她整理好仪装之后,笑着俯首,朗声贺喜。
楚灵均不愿令她失望,便也淡淡笑了笑,将人扶起来,准备登辇。
临行前,她向等在廊下的青莲颔首告辞,嘱咐他留步。
却不料,这位从来深居简出、不喜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的国师,竟然跟着她出了庭院。
“陛下今日践祚登基,于情于理,小僧都该去的。”隽秀清丽的男子语气平淡,与往常别无二致,但那双水光潋滟的含情眼,还是泄露出一些饱含暖意的关怀。
楚灵均莞尔。
*
熹宁二十四年春,镇国长公主祀天地、祭先祖,于云台殿践祚登基,自此,改年号章武。
是为章武帝。
第48章 丹心血(五)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但楚灵均暂时还无意将底下那帮老家伙换一遍——那桩谋逆大案牵连甚广,原本满满当当的朝堂,不免有了许多空缺。
为了彰显恩德, 也为了培养自己的人马, 楚灵均在登基之后, 便立马下了诏书, 广告四海, 欲在开春之后再开恩科,招贤纳士。
然而很可惜, 朝堂上那帮臣子,早已经盯上了那一个个空闲的肥缺, 意图将自己的亲朋故旧、门生子弟推上去。
楚灵均看着中书省呈上来的名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看向站在队列最前面的中书仆射顾清之,“谢党伏诛之后, 门下省上下惶惶,群龙无首, 朕苦恼不已。以顾相来看,哪位卿家适合接过门下省呢?”
一派儒雅的朱衣臣子躬身拱手, 恭谨道:“朱尚书任事多年, 德高望重,李侍郎一表人才,官声斐然,自然都是好的。全凭陛下圣断。”
这位凤阁左相轻飘飘地打完了官腔,翩翩有礼地退了回去。
若端看表面, 倒真是个风雅君子。
然而他领着中书省荐上来的这两人,一个垂垂老矣, 平生只爱和稀泥;一个庸庸碌碌,徒有其貌——最重要的是,这两人还都与他顾清之有着不深不浅的关系。
这是想接替谢玄,成为新的权臣呢?还是迫不及待地来试探她这位新皇帝的底线了?
楚灵均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嫣然道:“朱尚书年事已高,李侍郎性情温和,恐怕,都不是合适人选啊。”
她的话中似乎带了点若有若无的遗憾,但很快,又话锋一转,亲善道:“以朕看来,不若就由顾相兼领门下省吧。”
底下的臣子低低议论了起来。
而被议论的正主则手执玉笏,不紧不慢地跪倒在地,拱手禀道:“臣不敢。”
“子曰:以仁为任,无所谦让。顾相何言不敢?”
“启禀陛下,鸾台不预凤阁事,乃自古以来的先例。臣万万不敢,坏了祖宗规矩。”
“如此,那便请顾相再拟一份名单吧。”楚灵均浅笑,亲切道:“朕初登大位,许多事还要仰赖顾相公呢。”
顾清之又道一声不敢,谦卑恭顺,无可指摘。
楚灵均看着他这份姿态,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略略思索片刻后,只好将其归结于自己的多心,转而挥手,示意如今临华殿的尚仪女官清瑶,宣读早已准备好的圣旨,而后便从朝会上抽身离去。
徒留下一众摸不着头脑的朝臣,脸色变幻莫测。
这道圣旨首先将御史中丞林文擢门下侍郎,而后又出其不意地……将顾清之由二品的中书仆射升为了正一品的中书令。
本朝向来以低位掌高权,如中书仆射、门下侍郎这样的二品官职,便已能被人敬称为宰相。而像中书令、尚书令这样的正一品长官,从来都是虚设,或者追赠。
金紫垂腰,可不是寻常之辈能享受到的殊荣。
旨意宣读完之后,朝堂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而后又纷纷起身,不约而同地围到两位刚刚得了升迁的主人公面前。
翻身一跃,便成了宰相的林文淡淡一拱手,未曾多言,便向同僚们告了辞。
人人皆知这位前御史中丞性子刚直,除了纳闷这愣头青怎么得了今上青眼之外,倒也不怎么意外她这一如既往的冷淡。
倒是一向平易近人的顾相,今日竟也有些寡言,匆匆客套几句,便回了府。
甫一踏进府门,府上的仆从管家连带着他那缺心眼儿的儿子,便凑到了跟前,齐声贺他升迁之喜。
顾清之将闲人斥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话中难掩忧愁:“本朝开国数百年,你见过几个活着的中书令?”
顾昉讪讪一笑,尴尬地挠了挠头,艰难地为自己找补道:“倒也不至于,父亲为何要这样想?指不定是因为章武陛下信重您呢。”
顾清之满腹忧思,在对上自家儿子那张写满纯良无辜的脸之后,还是哑了声,只道:“往后你就在家安心读书,莫再与你那帮朋友附庸风雅!”
“为何?”
“没有为何!”顾清之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了头,径直寻来管家,皱着眉问道:“今日有可有人拜访?”
管家低头答:“有不少学子都递了文章、诗集进来,欲求见家主。”
顾清之听得愈发头疼,忙道:“全都不见!往后顾府闭门谢客,与朝中同僚的应酬也能推则推。”
那位看起来,真是深恨朋党啊。
*
宫城内不知何时飘起了雨。
阴云密布,细雨绵绵,整个天空都仿佛被一层灰扑扑的布笼罩住了。
风雨如晦,却有一把水墨色的油纸伞破开了晦暗的天幕。那伞并不精美,甚至有几分素朴,只粗粗画了枝疏影横斜的瘦梅。
现下,那枝瘦梅正随着执伞的披发青年一步步穿过台阶,行至明丽的宫殿之前。
“国师来了。”小宫女见他来了,忙上前去接伞。
青莲谢过,自己收了伞放至一旁,双手合十做了个揖,请宫女为自己通报。
“小僧欲求见陛下。”
“烦请稍等。”
宫女很快便入殿通报,得了允准后,含笑请眼前之人进殿。
青莲再次谢过,跟着她进了皇帝日常起居的临华殿。
“见过陛下。”
他只着粗衣布衫,长发披散,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点饰,本应与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格格不入。
但恰恰相反。
青莲置于此间,不见丝毫局促,仿佛天生就该处于锦绣之中。
一身玄金袍服的楚灵均自案牍中抬头望了他一眼,招呼人给他看了座,语气却稍稍有些冷淡:“国师进来到临华殿的次数,可比过往的十余年加起来还多。”
“陛下……”
楚灵均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地问道:“国师今日,又是来为谁求情的?”
“陛下初登大宝,不宜大造杀孽,惹起物议。”
“谋逆,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我已开恩,只夷三族。”
“此案牵连甚广,便是只夷三族,亦有许多无辜之人蒙冤遭戮,陛下……”
“倒也不见得有多无辜。”她淡淡回了一句,头也没抬。
而对方犹自苦劝。
楚灵均不以为意地放下手中的奏疏,拿起下一本。
恰是眼前人呈上来的。他的国师之位不算完全的虚职,是有参与朝政的权利的。
但是那么些年,他好像从来没给他那老父亲上过奏疏。往往都是熹宁帝在心情郁结,或遇事不决时,主动咨询于他。
楚灵均略略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果不其然,还是求情。
她以手扶额,难免有些头疼了。这要是朝堂上那帮老古板,早就被她扔出去揍一顿了,可……怎么这人人都怕沾染上的事情,他就非要往里钻呢?
“青莲师父……”她无奈阻了他的话,叹道:“你倒果真是个修佛的。”
“可一昧的仁心,是治不了国的。畏其威严,方能感其恩德,而后能从。”
他念了声佛号,眉眼间自有悲天悯人的光辉:“陛下,杀戮过多,恐伤人和,亦损您仁名。
“为人君者,抚育万民,教化百姓,岂能妄动刑杀?您刚刚登基,若是就因此落下了苛重刑典的恶名,将来……唯恐物议沸腾,青史污名。”
“况且,陛下先定北疆,后又以雷霆之势平乱诛逆,重整乾坤,威严赫赫,谁敢不从?何不趁此机会,施行仁政,也好让臣下……”
楚灵均心意已定,不愿更改,却也知青莲不会轻易放弃,于是皱了皱眉,故意冷下声来,讽道:“我这个皇帝若真有威严,国师岂敢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直言极谏、忤逆犯上?”
青莲起了身,垂眸给出一个规规矩矩的回答:“君明则臣直。”
在此之前,楚灵均不曾料到,像他这样的人,也会像朝堂上那帮厚黑的老油条一样,阿谀上官。
她被哽了一瞬,暗暗磨了磨牙,直言问道:“国师是朕的臣子吗?”
青莲微微一愣,低头时,露出一个藏得很好的苦笑。
他撩了衣摆,缓缓跪下,缓缓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青莲,你莫拿这些官话来诓我。”楚灵均固执地打断他的话,怫然不悦,“我只问你,你能为朕所用吗?”
她心头转过一念,觉得这个随口拿来堵他话的借口真是不错,于是继续黑着脸,道:“国师若愿匡辅朝政,尽心王事,那么此事,朕也不是不能退一步。”
“臣之幸也。”这位一心佛法、不问世事的国师,竟真的应下了此事,恭顺地执臣礼,伏拜于地。
楚灵均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她深深望了青莲一眼,道:“国师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便改死刑为徒刑,没为奴,流放边疆。”反正剩下的那些小喽啰,估计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国师请回吧。”
她现在不太想看到这张脸。
明明记忆中,这人一直都是和光同尘、静水流深的平和性子,怎么最近却忽然这般倔呢?
“陛下……”
“国师还有何事?”
“还有楚公子之事。”青莲望着对方越来越黑的脸色,无可奈何地拐了个弯,道:“陛下,楚公子身体一向羸弱。陛下能否让臣探望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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