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本来带着洛雪烟的一份。
然而在回去的路上,那点杀意莫名其妙地消融在从肌肤相接处传来的暖意里。最后,他既没有断了她的双腿,也没有卸掉她的胳膊,只是轻描淡写地没收了钱袋。
可杀意并未彻底消失。他闭上眼,满脑子想的都是将小道士大卸八块。
道士以身受重伤的弱势姿态闯入洛雪烟的世界,轻而易举得到了她的同情。他看得出洛雪烟喜欢那个小道士,望向他的时候眉眼弯弯,嘴角含笑。
那是在他面前不曾有过的轻松自在。
也是,农夫怎么可能会喜欢一条忘恩负义的蛇?
他也没想去讨她欢心。喜欢也罢,厌恶也好,反正系着缚魂索,她逃不掉,余生只能呆在他身边,为他献上鲛人曲,至死方休。
可既然是他的所有物,就不该对其他人产生依恋!
那个时候就应该杀掉他。
江寒栖这么想着,手下用力,捅得更深了,尸体下涌出一大摊血。他抽出手,神情淡漠,抓起旁边的匕首,剥下一张完整的虎皮,割下四肢尾巴,又一点点切肉剔骨。
他全程代入小道士的脸,下手又快又狠,没过多久,虎妖尸体就变成了一副骨架和一堆肉块。
体内咆哮的杀意总算消停。
江寒栖起身收好玄香兽的头骨,拔出千咒,跨过纵横在地上的尸体,朝水潭走去。
他一把火烧了沾满了血的夜行衣,步入潭水,洗掉身上的血,换上干净的衣物,下了山,回到王家。
洛雪烟被重物倒地的声音吵醒。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抓起放在床边的血符,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等了许久,没听到第二声。她攥着一把符咒,挪到床边,抹黑找鞋,想点上蜡烛看看情况。
脚下碰到东西,心一下飞到了嗓子眼,洛雪烟甩下几张符,退回到床边,抱着被子缩成一团。
压抑的喘.息声时断时续,但血符却如泥牛入海,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是妖?洛雪烟眉头紧锁,抄起枕头扔到地上,不速之客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攥紧手里的血符,鼓起勇气回到床边,往地上看去,模模糊糊辨认出那轮廓是个人形。她踢了下那人的腿,他还是一动不动。她大着胆子下了床,凑到他跟前。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江寒栖!
洛雪烟丢掉血符,扶起不省人事的江寒栖。
他眉间金莲明明灭灭,是莲花针发作了。
两人体型悬殊,她拖不动江寒栖,只好坐到地上,让他靠在怀里。她拍了拍的脸,试图叫醒他。可他还是双目紧闭,疼到浑身都在抖。
洛雪烟心急如焚。她张开嘴,想哼唱鲛人曲,然而嗓子没有一点可以发出声音的迹象。
鲛人曲那个金手指不会是一次性的吧?
洛雪烟怔住。她原以为唱鲛人曲的触发条件是莲花针发作,没想到只能唱一次。
她顿时心乱如麻。江寒栖留她是为了鲛人曲,得知真相肯定会毫不犹豫杀了她的。
洛雪烟想了半天想不出要怎么圆,叹了口气,宽慰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垂眸看到垂在地上的那只手黑乎乎的,不是冷白皮应有的颜色。她一愣,覆上江寒栖的手,摸到一手粘稠。全是血。
她顺势往上摸了摸袖子。不出所料,湿漉漉的,吸饱了血。
江寒栖又自.残了。
洛雪烟看他疼得连声呻.吟都发不出来,于心不忍,张开五指,包住拳头,一点点撑开指缝,跟他十指相交,分担他的痛苦。
江寒栖的手比平时还要冰。他疼狠了,忽然用力抓紧她。
洛雪烟只觉得手像被寒冰狠狠咬了一口。她下意识想抽回手,江寒栖却抓得更紧。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吐纳间,微弱的□□声冲出喉咙。
洛雪烟僵在原地。能发出声音了?
她看了眼脸色惨白的江寒栖,定了定神,鲛歌脱口而出。
歌声千回百转,温柔低沉,像是某个风和日丽午后遇见的海,安安静静地接纳天地万物。那片海何其广阔,无论是新生的鱼儿,还是枯叶的残渣,它从来不会拒绝,生的希望与死的轮回在浪中交织缠绕。
被剧痛割裂的灵魂重归□□,江寒栖吐出一口浊气,听到哼唱声,抬起眼皮,转了转眼珠,看到洛雪烟的脸。
“不用唱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你醒了!”洛雪烟接上话。
会说话......还在做梦吗?江寒栖疲惫地合上眼。
“还疼?我还是接着唱吧。”话音落,哼唱起,歌声像极了真正的她。
江寒栖睁开眼,注视着梦境里的洛雪烟。身上有了力气,他想抬起手动用妖力,结束这个荒诞的梦境。
有东西缚住左手,他甩了下,没甩开。
暖的。暖的?!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握在一起的两只手。
洛雪烟察觉到他在挣扎,松开手。就在这时,歌声戛然而止。
“洛雪烟?”手指弯曲,手心贴在一起。
“嗯。”洛雪烟下意识应了声,惊讶地发现声音又回来了。
莫非......她挣脱江寒栖的手,试着说话,没声。她又握回去,叫了江寒栖的名字。
“嗯?”江寒栖有回应。他听到了。
“我知道怎么才能开口说话了!”洛雪烟喜出望外。原来牵手是声音开关。
“什么?”
“你看。”
洛雪烟松开手。
江寒栖看到她嘴在动,但听不到说了什么。她握上他的手,嘴张开:“能听到我说话吗?”
这下轮到江寒栖吃惊了,他答道:“能。”
“早说牵你的手能说话啊,不用做一辈子的哑巴了。”洛雪烟愉悦地笑出了声,垂在脸庞的长发跟着摇摆,发尾蹭过江寒栖的脸,他感觉有些痒,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她热得像个小火炉,体温隔着一件薄薄的中衣传到他身上,令他生出一种在夜里晒太阳的错觉。
“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洛雪烟转头问江寒栖。
“没事了。”江寒栖摇摇头。
“你有力气起来吗?地上凉,我扶你到床上去。”
“有。”
江寒栖靠着洛雪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
“你坐在这儿,我去点个蜡烛。”洛雪烟放开他。
江寒栖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恍惚了下,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困在梦里。
在他屠杀的那群妖兽里,有一只梦魇,临死前给他下了梦魇术。
他入睡后,梦魇术生效。封存在记忆中的苦痛化为接踵而至的噩梦,将他强行拖入不愿面对的过往里。
举目不见光,所见皆绝望。
无生妖性失控,莲心针跟着发作。他痛醒了,浑浑噩噩爬起来,半梦半醒间进了洛雪烟的屋子,正要叫她起来,他眼前一黑,疼晕过去。
最后一个梦和现实混在一起。
他梦到自己倒在地上,苟延残喘。洛雪烟取下缚魂索,丢到他身上,转身笑着奔向那个小道士。
烛光驱散黑暗,眼前骤然亮起来。
梦里无法留住的少女站在不远处。手上沾着他的血,衣服沾着他的血,就连圈住手腕的缚魂索也是他的血。
江寒栖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他的血弄脏了她。
梦里,洛雪烟一步步离他远去,抽出手,跑向他人。
现实,洛雪烟一步步向他走来,伸出手,触手可及。
她就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冰凉的指尖搭上手心,滑过延伸到食指侧面的生命线。掌心朝上,五指合拢,他将暖意囚在手里。
第16章 .再见
王家妖邪作祟一事古怪且棘手,江羡年找不到头绪,于是打算先从卖锦鲤的商贩入手。
见了面,她发现对方就是个本分的普通人,跟妖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查了一圈,空手而归,唯一的线索就此中断。她忧心忡忡,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一只草编的蚂蚱蹦跶到眼前,江羡年愣了愣神,顺着修长的手看去。
江寒栖眉眼含笑,晃了晃手里的草蚂蚱,笑道:“我记得你说过,看你不开心的时候要编草蚂蚱逗你笑。”
“哥哥还记得那个玩笑话呢?”江羡年接过草蚂蚱,想起小时候不懂事欺压江寒栖的那段时间。
她儿时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不对付,总觉得他抢走了父亲的疼爱,处处跟他对着干。偏偏江寒栖是个好脾气的,什么事都顺着她,对她千依百顺。
有次她看到江寒栖会编草蚂蚱,心里想要却拉不下脸开口,故意找茬训了他一通,拐弯抹角地让他把手里的草蚂蚱给她,哄她开心。
“原来是玩笑话吗?我竟然当真了。”江寒栖一怔,尴尬地收回手。
“不过也没差,看到草蚂蚱确实开心,”江羡年见江寒栖一脸难为情,连忙打圆场,冲他粲然一笑,“谢谢哥哥。”
“阿年开心就好。”江寒栖唇角勾起,露出温和的笑意。
模样好,脾气好,江羡年觉得江寒栖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神仙哥哥。
也不知道未来的嫂子是什么样的人?她天马行空地想。
路过那家门口排着长队的店铺,江羡年分心看了眼店面,是家糕点铺子。她记得洛雪烟糕点不离手。每次看到她,不是在吃糕点,就是在找糕点。
“哥,我们买些糕点带回去给洛姑娘吧。”江羡年提议道。
洛雪烟旧疾复发,一直昏睡不醒。
江羡年出门前去房间探望过她。躺在床上的少女脸色苍白,除了胸口的微弱起伏,看起来和死人并无二致。
“好。”江寒栖敛下眼眸,眸色晦暗不明。
洛雪烟晕过去的时候,他在场。前一刻还在苦口婆心劝他对自己下手轻点的少女突然变了脸色,直直倒在他怀里,再没醒来。
“都排到这儿了?”江羡年挤开人潮,找到长队末尾,发现队已经排到相邻店铺门前。
“要不阿年先回去,我留在这排队。”江寒栖说道。
“不了,看起来挺快的,应该不用太长时间。”江羡年探头,看到前面有不少人已经提着油纸包往回走了。
迎面走来一个梳着太极髻的小道士。
她头一次见到这般年轻的道士,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再抬眼时,意外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眸子。
小道士好像受到惊吓一般定在原地。
江羡年若无其事地站直身子。
“怎么了?”江寒栖注意到她的不自在。
“没什么。”
江羡年说完,江寒栖也探出了头。
“哥,别看了。”
“又是你!”
“啊,洛姑娘的家里人。”
三人异口同声。
江羡年有些愣怔。她哥还认识道士?那个“洛姑娘的家里人”又是怎么回事?
今安在走到两人身边,心有余悸地看了看江羡年,往后退了退,才跟慕寒栖打招呼:“好巧,又见面了。”
“不巧。”江寒栖语气不善,眼里透出的冷冽几乎要凝成实体。
江羡年的目光饶有兴趣来回在两人之间打转,她隐约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阿年。”
冷不丁被点名,江羡年调整好表情,佯装无辜地看向江寒栖:“哥哥。”
“你昨天不是还跟我说要手刃那个那个抢你妖核的混蛋吗?”
“啊?怎么好端端地提这个?”
“他就是那个混蛋。去吧,哥哥给你撑腰。”
“嗯?!”
江羡年最后倒没真的对今安在做出些什么。她其实早就想通了魔蛛一事不能全怪在今安在身上,只是心里不爽,才在江寒栖面前过过嘴瘾,发泄下情绪。
谁想到有朝一日还真能遇上。
江羡年象征性地讨伐了两句,对上那双楚楚可怜的小鹿眼也说不出什么狠话,僵硬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就打发今安在走人。
今安在更不自在了。他本来就怀着愧疚,见江羡年不追究,愈发过意不去,拿出身上所有的钱递出去,执意要赔罪。
“要不这样,等下你来付买糕点的钱,魔蛛的事一笔勾销。”江羡年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好。”今安在答应下来,站到江羡年身侧。
“不需要他付钱。”江寒栖却不愿,阴沉着脸盯着今安在。
“哥,咱不能得理不饶人。”江羡年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不悦,有些惊讶。她很少见江寒栖露出那样的神情。
“阿年哪里得理了?”江寒栖理直气壮地反问,噎得江羡年一时语塞。
他自顾自说下去:“那只修为上百的魔蛛就值几包糕点?那只妖物本该属于你的风华录。再说他来路不明,三言两语把杀魔蛛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你怎么知道他所言非虚?万一是故意骗我们的呢?”
“我没骗......”今安在急得想要解释。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江寒栖堵住他的话,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眼看两人间的冲突一触即发,江羡年灵机一动,问道:“哎,哥,‘洛姑娘家里人’是怎么回事?”
话头一起,江寒栖咄咄逼人的气势弱了大半,覆在脸上的冰霜出现一丝裂痕。他看向她,语气有些无奈:“没有的事。”
“你昨天还背洛姑娘......”江羡年不依不饶。
“阿年,我说了是她腿疾犯了。我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多想。”江寒栖解释道。他收了凶狠劲,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光风霁月的温润模样。
“没多想。”劝架目的达成,江羡年笑笑,没再接着追问下去,转过身去安抚手足无措的今安在。若非思虑江寒栖是个脸皮薄的,她倒真想跟今安在打听江寒栖和洛雪烟的事。
聊着聊着,江羡年随口提起王家的怪事。
“一分二,自相残杀......”今安在陷入沉思。
“是不是挺奇怪的?我想了好几天不知道是哪种妖物所为。”江羡年苦恼地叹了口气。
“有两种妖物能做到。”
“哪两种?”
“一为‘拟’,天生无形,遇心仪之物可仿其外在,然,化形即定形,余生不可变。”
“拟?”江羡年从没听说过有叫“拟”的妖物。
“不过‘拟’很早就灭绝了,应该不是它所为。还有一种妖物,是什么来着......”今安在忽然卡壳了,死活想不起另一种妖物。
“想不起来就算了,”江羡年安慰道,接着又问,“不过你是从哪得知‘拟’这种妖物的?我从未没听说过。”
“我师父有个记载了各种妖物的长卷轴,说是那上面涵盖了世间所有妖物,让我挨个记住,背不过就要挨手板。我怕挨手板,就全背下来了,”今安在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但我脑子愚钝,经常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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