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夏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
似乎也不需要她的答案,他只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不管怎么样,也许我们不会分开这么久。”
寂静的榻榻米禅室里,白色窗帘撩起微风徐徐,林中静得只能依稀听到一两句鸟鸣。
江嘲之前来过一次,想来主人这个时间应该在书房处理翻译稿件或是喝茶读书,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个房间,刚要敲一敲门示意,便是浑然一怔。
陈之夏也跟着愣住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无生气地伏在桌面,就像是睡着了。
他的身上披着件洗到发白的深色中山装,左手边按着一本密密麻麻的日文书,右手的钢笔墨水渗出断断续续的字,如何也连不成串,最终在他手下的纸面洇为一片虚无的黑色。
此刻万物静默成谜。
陈之夏知道,绝对不是睡着了。
她忍不住握紧那只攥着她的手。
他的手心也是湿凉一片,仿佛失去了温度。
房间内有一副挂字,用毛笔洋洋洒洒地抄写了几行俳句。
“我知这世界,
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小林一茶。
然而。
然而。
陈之夏依稀看清了,谷先生的手下似乎并非是什么翻译稿,而是信。
一封又一封。
堆叠到整张桌面都放不下。
“我们之间太短暂了,陈之夏,”
她听到身旁男人滞滞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呢喃,“我不想再后悔了。”
第96章
谷正宁死了。
事发太突然, 成群结队蹲伏在山下、扛着长/枪大炮的媒体记者没想到,连贴身照料他生活起居与工作事务的秘书都措手不及。
医护人员赶到现场,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了大量的空药瓶, 在江嘲与陈之夏来之前的1小时,他吞下了足足十二瓶降压药,死于休克性低血压, 送到医院也抢救无效。
他是自杀的。
这是陈之夏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的死亡。
6岁那年爸爸死于建筑工地, 她尚且少不经事,放学在姜霓家写作业,突然被人严肃地叫走, 回到家才从妈妈的眼泪里窥见了一二, 知道有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她。
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妈妈告诉她港城的姥爷去世,要她作为后辈前去姨妈家中协助处理后事,这未曾谋面过的人名、称呼、身份对她来说更为陌生。
后来村木老师孤独死在老年公寓,是她去瑞典哥德堡读研期间看到了朋友圈铺天盖地的悼念才得知,前一天跨年夜,老师还祝她新的一年一切顺利……
每每听到了有关于人的生命消逝,就像是水鸟的翅膀不留声色地掠过了水面,在她的心里荡起了片刻的涟漪之后,最终的结局只有归于宁静。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死亡的理解, 更像是从小湾出发之前翻到高中地理课本的某一页。
密密麻麻的文字外印有一只红色翅膀、黑色前喙小型水鸟,图片下方详细地标注了它的品种, 被列为重点濒危动物的时间, 它在世界上所剩无几的数量, 以及每年它迁徙至那座海滨城市、有望能一睹其形容的时节。
——也许从看到它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它会离开、失去、死亡, 从而彻底消逝。
死亡好像成了最简单地,可以失去谁的方式。
一场雨卷着渐渐低稠的暮色毫无预兆地袭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烟火过后的苦涩味道。
江嘲与陈之夏是现场第一发现人,前去医院协助做一些情况说明。
许久许久,二人无数次的相视之间,竟也是无话。
过了会儿,似是要他们在类似“笔录”还是什么上签字,陈之夏顺着前方一溜儿白炽灯,盯着通往太平间的走廊,了无反应。
江嘲替她先把笔接了过来,他微微地侧开了双好看的眸子,提醒着她的出神,“我签了。”
陈之夏明白了他意思,牵了一下嘴角:“嗯。”
他握笔时,手指上一节凸起的骨节也很漂亮,三两下地签好了他的名字,她的便紧跟其后,写得很认真。
想起来以前,他吊儿郎当地写那一张张注定让他次次考第一的卷子时,怎么都没现在这么用心。
昨夜手机丢在了他的房间,一夜近乎是关机的状态,刚才勉强找了地方充了会儿,才稍稍能维持着铺天盖地往外弹的未读消息。
陈之夏没什么心情去仔细查看,她把双手放入口袋里,忽然对他说:“我想透透气。”
“去哪里?”江嘲半是认真地问。
她一下想不到,“……哪里都好。”
“那回去吧。”他说。
“好。”
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
想对谁说出一句节哀,放眼望去,到底也只有那位瘦条条的男秘书形单影只地立在走廊尽头,恸哭啜泣。
昨天陈之夏联系他时,他的礼貌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江嘲一直以来也以为是所谓“秘书”,直到他刚才在死亡通知单上作为村木与谷正宁唯一的“儿子”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也许这世间的万物,万般情事,兜兜转转,就像是刹那即逝的障眼迷宫。
陈之夏全部都猜中了,无论谷先生与村木老师还有婚姻存续关系,还是只是因为村木的躁郁症状严重,强烈地要求家人搬离自己,不来“打扰”她的创作或是等等云云。
他们也的确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对方,爱着对方。包括死亡。
也有没猜中的——
比如谷先生并未变卖村木老师在日本的房产,那些他们夫妻的共有财产早在支持村木老师生前做自费出版时作为了不动产抵押;所谓拿着“巨额版权费用”环游世界,实际上也是遵循了村木老师的遗志,用这笔钱去各地设立了一些具有关爱性质的基金会。
不消一会儿,雨就越下越大,医院门口的自助伞架早空了。
正发愁怎么回去,身后飘来遥遥一声,好像是在唤她的名字。
陈之夏挨着身旁的男人回过了头,他的怀抱很温暖,轻易地就驱开了这海港城市冬雨的寒。
好像一瞬间,就能回到记忆中的某个雨夜。
江嘲也跟着她转身过去。
“……陈、陈小姐,”
谷先生的儿子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操着口不怎么流利的粤语普通话,还带了点儿日语平翘舌不分的味道。
他拎过来一个牛皮纸手提袋,郑重地递到了她面前:“这是我爸爸嘱咐我必须要送给你的。”
陈之夏愣了一愣,不知该不该接。
谷村正初面有巨大的悲伤,很艰难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其实,今天他只约了江先生一个人,他可能……早就做好了那样的打算吧,所以他才早早把我支走了,让我把这个送去你的酒店。”
昨日谷村正初的确询问了她下榻香港的哪个酒店,她并未多想,还以为是谷先生不方便她直接去拜访,想就近找地方约见。
当时她还没确定住处,晚上从新年烟火回来才抽空回了信息,不过今天她还是打算冒冒然地碰一下运气,亲自前去的。
今日谷村正初要联系她那会儿,他的父亲已经出事了。
“我爸爸不是不见你,陈小姐,他知道你是妈妈的学生,只不过……这么多年了,他也在避免与我妈妈有关的一切,直到这些年,他也任由外面的那些声音恶意地揣测他。
“……我妈妈当时提出分居的时候非常坚决,要我爸爸不要再来打扰,她还说,就当她已经死掉了,我们知道……这么久以来她也很痛苦,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只有站在讲台上、写书时看起来才是快乐的。”
“爸爸自认为他给妈妈带去了很多的痛苦,所以很久很久他都选择不去打扰,不与和妈妈有关的一切接触,他也在假装,他们真的已经分开了。”
谷村正初潸然到哽咽:“但其实我爸爸总说,他要是不那么坚持就好了……我想,妈妈去世的这三年来他就是因为无法面对,所以才会选择在她忌日的第二天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其实《迷宫》故事里9个‘迷宫’的背景地点设定在现实都是有原型的,是我妈妈之前去过或者没去过的一些她很喜欢的国家与城市……妈妈去世后,我爸爸把这些地方都跑了一遍,设立了一些关爱抑郁症患者、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的基金会,但他还是觉得做得太少了……他过去的那几年,陪伴她太少太少了,所以现在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去陪她。”
他再次把东西递给了陈之夏:“陈小姐,请你务必收下!除了妈妈的手稿,我爸爸的翻译稿也在里面……我爸爸得知,是江先生与你想把《迷宫》以游戏的形式展示给大家,他真的很开心。”
陈之夏滞滞地接了过来,手里沉甸甸的,她的视线也变得很沉,医院的白炽灯光都不知不觉地模糊了。
江嘲与陈之夏一齐静静地听了许久,他也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像这种心情在快十年前的某一天也出现过。
也是在医院,也同样目睹过冰冷的太平间,目睹过谁的死亡。
居然过去很久很久了。
他只感觉自己的唇在动,“谷先生的葬礼安排了么。”
“没有葬礼,江先生,”谷村正初勉强苦笑,“陈小姐,你肯定也想不到第10个迷宫是在‘水星’,我爸爸或者我,肯定没有那个本事去水星的……但是水星是离地球最近的星球不是吗?
“他生前说过,希望把他的骨灰一半撒在离他的故乡香港最近的南海,另一半撒在我妈妈的故乡北海道附近的宗谷海峡里,我妈妈的骨灰早就沉入大海了……他说那样的话,他们看似分开,实际上他们永远在一起,没准下辈子还会再见面。”
谷村又说:“江先生,我爸爸也许还有话要我带给你……也是今天他在你去拜访之前的碎碎念,如果你们见面了,他一定会喝着茶跟你聊起这些。他一定很抱歉在你到之前作出了那样的决定。”
江嘲脸色板正着,颔了下首:“你说。”
“……虽然你们相处不久,见面也不多,但他对你印象很深,”谷村说,“或许在你心里也把他当做朋友了吧。”
江嘲不能否认:“嗯。”
“他说,江先生过去一直在向你的‘父亲’证明自己,证明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可是,当江先生真正做到了这些,实际上并不快乐,”
谷村说,“也许,江先生应该更多地听一听你自己内心真的想要什么了,或许人生不用奔跑得那么快,那么着急,那么竭尽全力,偶尔停下脚步看一看身边的风景,也很好了。莫后悔。”
谷村最后递给他们一把伞,更郑重了些。
“祝你们一切顺利。”
一把伞之下依偎两个人,充斥医院大楼里白惨惨的灯光,沉重的消毒水味道,都渐行渐远了。
琢磨过太多的语言,到最后似乎都成了打在头顶伞面的雨脚,留下密密麻麻的安静。
陈之夏全程把双手放入外套,不想他再来牵住自己。
江嘲也没说什么,帮她把牛皮纸袋拎了过去。
“江嘲。”
“嗯。”
“……刚才我哭了,是不是?”她叹出一口气,望着远处港湾怀抱中簇拥着的灯火星点。
脸颊有微凉的触感,她微微地一怔,还是顺着偏过头去,抬眸。
两人的脚步不知不觉缓在了岸边。
江嘲抬起手,用拇指的指腹拭了下她的眼角,她长而纤细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一颤。
“现在没有了。”
他轻笑,好像是松了口气。
“……你那会儿那么问谷村,是想去参加谷先生的葬礼吗?”陈之夏还以为他和谷先生只是泛泛之交。
江嘲点起一支烟,手背的纹身更显眼,他也遥遥眺望着海港的那边,昨夜那里曾有过绚烂的烟火,他们却没有看完整场。
他听出了她想问什么,侧眸看她一眼,笑道:“怎么,是没想到我是个‘看重感情’的人?”
不知该怎么说。
陈之夏今日从他的脸上看到过浓烈的情绪,很难说不是在因为一个并不多么熟悉的人突然的死亡悲伤,或许她还想要知道——
“我也会难过的,陈之夏,”江嘲单是瞧一瞧她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他低垂下眼看住她,“我爸那种人死了我都会有一点难过,你来找我,要跟我提分手那天,你说你不想再见到我的时候,我看到你手上戴着程树洋的戒指的那一刻,我真的伤心得要死了。”
陈之夏神情寂寂的,有点儿冰冷地笑了一下:“那不是你活该?”
“我是活该,但我也是真的难过,”江嘲定定地注视着她,却没要和她抬杠的意思,“这两件事不冲突吧。”
陈之夏轻轻挑一下眉,没说话了。
夜晚的海风撩起了她的发,她背靠着栏杆儿,他这么俯身向她的瞬间,他们就好似要一齐跌入水底,如同沉溺。但好在不会。
他们的呼吸很近,有丝丝缕缕的烟气缠绕。
她还没等他怕那一支烟烫到自己,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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