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个吧。”
如果要他做谁的爸爸。
他一定要做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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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丁绮贞了。
在陈之夏很小的时候,每隔一段长长短短的时间,丁绮贞从杭州、广州、上海或是哪里回到小湾来,总会带着这么一手花里胡哨的颜色,在那个闭塞的小镇上引起不小的喧哗。
而此时,坐在餐桌对面的女人,上回那还算精致的美甲片脱落了干净,指甲上留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鳞片状的东西,怎么看,怎么都不够精致了。
陈之夏就没在北京吃过什么好吃的淮扬菜,她对苏州的印象得益于她某次夏天出差路过,天气又潮又腻,就像是今日的北京,竟然落了一场雨夹雪,说不清冷暖。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庆幸,还好高三那年丁绮贞没把她真的接去苏州。即便那时也只是对她说说而已。
摆在她们之间的手机屏幕黑了下去。
照片上,坐在客厅里形容并算不上多么亲密的男女二人,一齐在陈之夏的眼前黯淡下去。
丁绮贞还怕她没看清楚,又把屏幕按亮,往她面前推了推:“你都看到了啊,我这也是为你好,才把你这么着急叫回来的。”
陈之夏淡淡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笑了笑:“那也不用拿你生病了当借口吧?”
“没错我是病了啊,你黄叔叔和我前几天又大吵了一架,可给我气了个半死!他让我照顾小俊我不愿意,我说我有自己的女儿,我有错吗?”丁绮贞颐指气使地,“况且,你姨妈感冒一下你就能跑一趟港城,我给你叫回来怎么了。”
陈之夏就知道这家饭店很合丁绮贞的胃口,眼见她肉足饭饱,她也不打算多待了,开门见山道:“你这次又想要多少钱。”
丁绮贞一愣,眼睛亮了亮,但还有点儿难以启齿似的,“……小夏,你这次愿意借给妈妈?”
“不啊,我就听听,”陈之夏笑笑,撑住下巴看着对面的女人,“正好,我想找我的律师朋友问问,你这种事儿累计到什么金额才能去坐牢,而且,我不是早就给过你了?”
“……那是我养你的钱!”
丁绮贞一下子提高了声量,又恐怕招来注目,半个人都从桌子上倾身了过来,压低口气:“小夏……这次真的不多的,真的,我跟你叔叔周转一下就还给你了,你结婚的事情不能再缓缓吗?缓一缓,到今年冬天?哦不,今年秋天就行,我们肯定能凑够了还你的。”
要是真能面对面,好好儿地吃顿饭,倒是也行。
大学至今,常年在国内外及各地来回辗转,长时间身处异乡,陈之夏偶尔,也会对丁绮贞可耻地还抱有一丝期待。
她早不想计较怎么又变成了这样,面色还是淡淡冷冷的,这餐厅里没什么热气,连带着她轻柔的嗓音也沁出了半把的冰凉:
“——没有。”
“……怎么能没有!”丁绮贞匆匆从盘子里摘了只生蚝剥给她,“我们常说小夏真有出息,上了名牌大学,又这么能赚钱……你是不知道养你弟弟上学有多贵,那年我给你姨妈塞了那么多钱,让她给你转学,供你上崇礼,后来还让你去国外念书,到今天我都白等了?”
陈之夏不多陪她把这笔账都算清,她款款地从座位起身,“你当年是嫌我麻烦,拖累你和别的男人生孩子,想趁机把我一脚踢开——而且,我大学就开始自己养自己来,你儿子也不是我弟弟。”
丁绮贞拾起了包,几步追上了她:“我这次真的很着急啊……要是凑不出来,那些人把我跟你黄叔叔告了,我们可能真的要去坐牢的!”
“非法集资又不是我让你们做的,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丁绮贞不依不饶:“行行行,这样吧,你没有的话,我去问问树洋?他总有的吧!你们不是快成为一家人了——”
陈之夏晃去一眼,冷冷的:“你敢。”
“喂……小夏!我可给你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他趁你不在家养别的女人在家里,你还为他这么说话?”丁绮贞近乎尖叫,“而且,我怎么不敢了!你别不信我,他还真给我钱了!还不止一次!!”
“……”
陈之夏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住了丁绮贞。
每次只要与丁绮贞有关,所有她期待的事情,好像都会落空。
过去总盼着丁绮贞的电话来,现在来得频繁许多,但也总是每每响一声就作罢。
要是。
真的能坐下来吃顿饭也好。
“……我看你现在真给养成别人家的女儿了,”丁绮贞见她这脸色冷了下来,支吾着,“有时候我真会觉得不认识你了,你到底是谁家的女儿?你姨妈家的么。”
陈之夏勾了勾唇,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觉得好笑至极:“我订婚谁来,我就是谁的女儿啊,不是么。”
——虽然,她的心底根本没想去计较这一点。
看到了丁绮贞手机上的照片,无论是程树洋与哪个女人,她好像,也没那么想要去计较。
丁绮贞:“我不是说了吗,那天是小俊生病了……”
“你说,我让你不认识了,”陈之夏没耐心地打断了她,“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或许,从来都不认识我呢。”
“……”
迎上了扑面而来的雪花,陈之夏低头莞尔一笑,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了一支纤细的女士烟。
她戴着棕色的皮质手套,身穿一件深驼色大衣,此时微微地笑着,明眸皓齿,红唇漪漪,在这铺天盖地的雪雾之中,犹如一株盛放的洁白栀子,清媚到逼人。
昨夜从香港的医院回来,迎着夜风与浪潮,她从一个男人的手中劫走了一支烟。烟蒂上沾惹了一圈儿淡淡的,干燥的潮湿。
她用手指很轻易地就能感受到那样的暧昧,现在回想,竟很像是他在吻她的感觉。像是他嘴唇的触感。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的女儿是怎样的一个人——”
陈之夏心底暗自庆幸她现在感受不到任何了,她稍作心绪,对丁绮贞轻轻地笑着,“你的女儿,从小到大学习都很好,她几乎从来都没有掉出过年级的第一名,她是个很乖很乖的女孩儿,是那种和朋友去野泳,都不敢下水尝试的人。”
丁绮贞不自在起来:“你说这些我都知……”
“但是,她会在高三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生的时候偷偷想着他自.慰,她渴望他来触.碰、进.入她的身.体,那年她十七岁生日,在北京与你吃过晚饭的晚上,她因为伤心你没有真的在为她庆祝生日,你总在饭桌上说自己的事,她选择和她喜欢的男生去小旅馆上.床来弥补自己。”
“……她喜欢他,喜欢到好像除了你之外终于有一个人能占据她所有的时间,占据她所有的期待,她的期待也可以被他不断地、不断地满足,喜欢到她大学与他去了同一座城市,他们同居只要见面就会做/爱,一起生活,她要他不要使用任何安全措施来进.入她,这样,她好像就能成为她自己。”
“她没有从你身上获得任何被满足的感觉,所以只要有人满足她、陪伴她,她就会选择和对方维持一段亲密的关系……但是,她太怕了,她也太小太小了,她想和喜欢的人有以后,但是因为你,她不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好妈妈,她偷偷吞下避.孕.药,这是她想拥有一个人的方式——就像那些年你对她不管不问,她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一次一次地打电话给你一样。”
丁绮贞已是满脸的诧然,几度说不出话。
“……你以为,她会像当初你说会来接她,她就傻乎乎等你很久吗,你现在说拿钱她就拿钱?”陈之夏弯了弯嘴角,想点起烟又作罢了,只是看着丁绮贞,略带自嘲地说,“你的女儿,好像,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好像也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你想用一张照片来威胁她的婚姻么?就因为她要跟一个对她很好、很好的男人结婚了,你想要让她产生愤怒、可耻心,是不是。
“可是你不知道,她在前天晚上戴着未婚夫的戒指,在另一个地方跟别的男人接吻,并且还可耻地有了性.欲。”
“——可耻得,就像现在管她要钱的你一样。”
“……”
丁绮贞彻底说不出话了。
“你根本不了解她,你们或许,只是长得有那么一点儿像的人,你只是碰巧把她生了下来,”陈之夏最后笑了笑,“如果我做妈妈,肯定不会像你一样,只是把她生下来了而已。”
离开了这座颇有水墨风格的饭店门前,陈之夏转身去了停车坪。
丁绮贞愣在路边,又似是在眼巴巴地杵在路边等她。
她径直地开了过去,没有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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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之夏今天下飞机后先回来了一趟,程树洋不在家,家中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
程树洋的母亲又打电话给她,询问何时能与她的母亲见面、吃饭,商讨一下他们后续备婚事项。尤其是婚纱照,必须要去拍了。
她的母亲不出席,他们的婚纱照也拖着不去拍,怎么都不好看。他的家人是很在意体面的人。
陈之夏还是发现了异样。
她的化妆台上放着一小块用过的纱布,上面似有血迹。
下意识以为是程树洋受伤了还是怎么,很快,又在纱布的一角留心到擦拭过口红的痕迹。
她的化妆棉一早就用完了,应是有人暂时用此拭去了画出嘴角的唇膏。
再次回到家,丁韵茹来了。
昨晚丁韵茹就打电话通知了她,要来北京看望看望他们,陈之夏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点儿她爱吃的东西。
程树洋也在,他去接的丁韵茹。
几日不见,他们照例亲吻、拥抱。
丁韵茹就是听程树洋聊起丁绮贞找过他才来了这一趟,说到底就是担心他和陈之夏因为丁绮贞产生嫌隙。年后春天就准备结婚了的,他又对之夏那么好。
丁绮贞当年看上在苏州做生意的黄兴波有钱,连陈之夏都不要了,一路跟到北京来,不成想没多久就濒临破产。这几年来,俩人被迫到处借钱,最后都演变成了非法集资,欠了一屁股债,也不知在做什么勾当,在三环的一套房子都被法拍抵押了。
程树洋心性温和,丁韵茹估摸着他被丁绮贞游说着借去了钱,在路上就对他好一顿的数落,还安慰他说,也许就是想借钱,所以才说出不支持他们结婚的话。
除了进门时的拥抱与寒暄,程树洋与陈之夏好像就没太多话了,丁韵茹总觉得他们各自揣了心思,但也不好多说,主动掌勺下厨,家里的空气都变得香喷喷的。
一顿饭也在这样略显古怪的温馨中结束。
末了,下楼丢垃圾,陈之夏与程树洋二人默契地停在了楼道里。
相视一眼,想说的话太多。
陈之夏把门轻轻地掩住了,到现在她还无法想象,那天晚上她喝醉了是怎么撒疯的。
程树洋牵过她的手,抚摸她的戒指,深深看住了她,眼中情绪翻涌。
“邱安安……”陈之夏沉默了会儿,开口,“她好点了么。”
她问得别无意思,只像是普通的询问与关心。连丁点儿的吃醋好像都没有。
程树洋心下感到了失望,但他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嗯好多了,暂时去林晓那里了。”
“那就好。”
陈之夏听丁绮贞说她好像受伤了。
“你呢,”程树洋问,“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陈之夏也不知该怎么说,今早从香港回来的一路上,一直到现在,整个人好像都陷入了一种莫大的迷茫。
“我。”她开口。
他耐心等她:“嗯。”
她抬眸,坦诚地看着他。
“我和江嘲一起出差的。”
程树洋还是点了下头,抚她的头发与眼角,“猜到了。”
“我和他接吻了。”
陈之夏的声音很轻,垂下眼去。
她不想骗他。
程树洋又是深深地沉下呼吸:“……猜到了。”
知道自己怕的终于发生了,他居然从这几日、这段时间以来的惴惴难安里松了口气。
冗长的沉默。
“你有感觉吗?”他忽然问。
“嗯。”
“比和我在一起有感觉?”
“我不知道。”
“……还喜欢他。”
“不知道。”
“是不是发现,你好像,没那么喜欢我。”
“……我不知道。”
“那怎么办啊,”程树洋半拥住了她,下巴搁在她额顶,叹着气,“该怎么办啊陈之夏,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她不知道。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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