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嘲的视线落在她的唇,更深沉。
“但其实,我也没那么重感情,可能是因为以前太想‘证明’自己,”他也不知自己这一刻是否是在怀念谁,轻轻嗤笑了一声,“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他正思考着措辞,陈之夏已蓦然想到了那时谷村的话,静静地开了口:“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小孩子吧?”
“小孩子吗。”江嘲对她的说法很感好笑,但他又莫名认可。
“是啊,可能,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四五岁的时候正在哭,看到大人的脸色不对,不高兴了,生气了,就会下意识地去讨好,”她略带思考地说,“这难道不是幼稚吗?”
她的话音刚落,突然的沉默在彼此之间酝酿。
好像,也不仅仅是沉默。
过了这么久了,还不放过她。
幼稚吗。
曾经那么执拗地喜欢他,甚至追问他爱不爱她。
幼稚吗。
对视无言的这半晌,最终,江嘲轻声地开口:“你要这么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嗯?”
“——你知道么,我以前自以为我很聪明,就算是过去我爸那么讨厌我,他也会承认这一点,”他说,“但其实我挺笨的,你不觉得吗。”
陈之夏也不能否认他的聪明,听他这么说,有点儿惊讶地笑了一声,“怎么。”
“我爸死后,我回过头发现,已经没有值得让我去证明的人了,”江嘲沉沉地看住她,“所以这些年就算我真的‘证明’了自己,成了想成为的人,我都很不快乐。”
他顿了顿,看着她时,还带着浓重的歉意:“我笨到很多年后才想明白,我没那么想成为这样。”
——没那么想让我们之间成为这样。
你一句我一句的。
好像终于能从整天的沉重里放松。
陈之夏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顺便打量一眼堆积如山的未读消息,丁绮贞今天找了她一整天。
看起来有什么急事似的。
她下意识地忽视了他的这些话,只是静静地说:“现在真的有点晚了。”
“……”江嘲还没开口,她已从栏杆儿处起身,像是也想过滤掉从心口泛起的什么,抽了口他的烟,走出一步捻掉。
她回眸对他笑时,说不出有多迷人。
“我累了。”
第97章
机场广播悠扬, 一侧头,才发觉雨停了许久。
稀薄的雾气飘起来,昨日过往, 都变得虚无且不真切。
江嘲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距离起飞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一路以来,他都在祈求这雨下得急一些, 暴躁一些, 或许她的航班能延误起飞,这样说不定他正好能赶上她。
不至于在清早起床之后,才得知她已经退房离开的消息。
居然什么也没告诉他。
走得无声无息。
无论现在还是跨年夜那晚, 或是再之前, 他几度尝试联系她,她都是默不作声地不接他电话。
倒是把他的号码背得很熟。他倒宁愿她把他给重新拉黑了。
江嘲在心底兀自冷笑,都不知该庆幸还是如何了。
Ronaldo坐入了他对面,见他这幅眉头紧锁的怪异神情,大早上被他喊起来临时改航班的瞌睡都清醒了,“陈小姐呢,不走么?她今天留在香港还有其他事情……”
“她先回去了。”江嘲没什么好心情,越过电脑屏幕瞥他一眼。
“不会吧,”Ronaldo迟疑了下,有点儿试探地笑了, “你们这起飞时间也差不了多少,她就没打算跟你一起?”
江嘲用手指点了点下颌, 没好气似地, 随手回拒掉几条工作审批邮件, 闷着嗓子出了一声:“嗯。”
Ronaldo人都听乐了。
Ronaldo是纯纯被江嘲今早的一个电话硬从被窝中拽起来的,也硬是在他的要求下把航班改到了现在与他一起出发。这人随心所欲又强硬至极的工作风格, 有时着实叫人头痛。
唐子言昨天回去了,按计划,Ronaldo应该是后日飞北京。
江嘲早有了甩开FEVA的决心——也对,勾心斗角到底不适合他,原先他们自己经营独立团队,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当资方、当制作人的时候,可比现在要快活多了。这一次,陈之夏主负责的那个项目《迷宫》,就是个绝好的契机。
FEVA只不过是他重回国内市场的跳板而已。
二人又聊了会儿别的,过去他们常在国外,习惯了用英文交流工作上的事儿,就算是他不说,Ronaldo也从唐子言那儿听到一些,他这么火急火燎回去,一定是因为宋辞。
宋辞在记恨他。非常,无比。
脱离OSS最开始的那几年,他们整个团队都很不好过,高密度的工作塞满了生活,人人都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能撑到一个项目周期完整结束就算是万事大吉。
除此之外最致命的,是钱。
他们没有钱。
宋辞与江嘲之前有过怎样的过节,Ronaldo尚且不知,他所知道的是,他们彻底陷入窘境,整个《丛林》没了底牌厂商的支持迟迟拿不出钱去做创新突破的那一年,江嘲仅凭他一人的头脑,不出三天彻底“玩”空了一家医疗器械企业的大盘,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那家企业背后的老板姓宋,是中国北京人,其子就是宋辞,彼时美洲华人圈子里出了名的纨绔暴戾、好赌成性。江嘲也并非一时兴起,可以说很久之前,他就在等那一刻的到来,甚至也不仅仅在那一件事上……
近四小时的飞行旅程怎么也教人疲累,登机之后,江嘲的手机嗡嗡地响,他拿出来看一眼,不是他预想中的那个号码,他下意识打算忽略,准备开飞行模式。
有一条视频通话又弹了出来。
关嘉樾对他很不满,那张与关白薇极相像的小脸儿上凶里凶气的:“……哥哥,怎么不接电话!”
江嘲把手机立到一边,按揉太阳穴,差点儿忘了他的生活里还有这么个小祖宗。关白薇上次丢下这小家伙飞了济州岛,他没忍住发了脾气之后,关白薇就无所不周到了,无需他再多操心。
上周的圣诞节是关嘉樾生日,关白薇还给他攒到了姥爷家的宅子,隆重地举办了一番。
江嘲没去。
或者说,是忘了。
再者说,是向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小时候因为父母关系恶劣,亲人不像亲人,隔代的亲近对于他来说更为疏远,这么多年了也像是陌生人一般。就算是现在多了一个亲近他的弟弟,旁人与这位弟弟有多么亲,到底也与他无关。
关嘉樾见镜头那边的男人靠在独立舱位的座椅里,沉沉闭上了一双狭长的眸子,要睡着了一样,不禁小声儿了点儿:“哥哥,你的飞、飞机上有wi……wife嘛。”
江嘲无奈地勾了下嘴角,笑道:“那叫wifi。”
“有没有嘛!”
“嗯。”
小孩子嘘声嘘气的:“……那我可以和哥哥多说一会儿话了哦。”
“随便你。”江嘲并无烦躁。
“哥哥去澳门了。”关嘉樾猜测道。
江嘲知道他要问什么,否认道:“没有,在香港。”
“一直在香港吗?”
“是呀。”
“没去澳门……找爸爸回来?”小孩儿语气轻轻的。
——那是你爸又不是我爸。
江嘲差点儿要把这话说出口了,但他又想到昨夜,陈之夏说他幼稚得像个小孩子。
他睁开了眼。
屏幕里小孩子的眼睛玻璃球一样,黑黢黢地直盯着他,见他不说话了,顿时来了那混世魔王的脾气:“有没有嘛,哥哥!?”
说着说着,那小脸儿一拧,眼眶就红了:“……干嘛每次出差都不去澳门嘛,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怎么我只有哥哥和妈妈?!我的生日哥哥也不来……呜呜呜,姥爷和姥姥也说很想哥哥嘛!”
江嘲沉默。
末了,还是关白薇把手机给接过去,都没注意到关嘉樾什么时候拿走她的手机偷偷给江嘲打视频,想来也是听到一些:“早知道我就不生了啊,知道你出差去澳门,这几天了都抓着我问,哎我还说呢,怎么丹妮最近都不来画廊啦……”
“你一定要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么。”江嘲淡声地打断。
关白薇噤了声,一扭头,关嘉樾的眼眶果然更红了。
“……”
“你负责哄好了,”江嘲略带奚落地笑,“而且,有的话也不要总是骗他了,他长大了,得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关白薇让家里的阿姨给关嘉樾抱走了,她看着屏幕对面斯文落括的男人,沉默了会儿,到底是面有疲态。有这么一个瞬间,江嘲突然发觉,她好似不若当年那般精致矍铄了。
“江嘲。”
“怎么了。”
“你的小时候,能感受到你和别人不一样吗,”关白薇犹豫了下,问,“你的爸爸妈妈……总不在你身边,你会问别人是怎么回事么?有没有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
江嘲淡淡哂了一声,却无太多愠色:“你说谁的‘爸爸妈妈’,用一个‘我’字来说话很难?”
关白薇摇了摇头避开他,眼底有潮意泛滥。她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了。很久了,即便这些年来他们母子关系有所缓和,关于过去的种种,似乎谁都不愿去触碰。
总是不约而同地默认过去的事情好像已经过去,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了。可他们谁都知道,怎么会过去。
关白薇思索着:“过段时间是你爸的忌日……我昨晚梦见他了,他又在我的梦里死了一遍,这一次他死得很惨,如果你能亲眼看看,你肯定会在那个瞬间不那么恨他了。”
江嘲没说话。
“——是我跟你姥爷姥姥说,你这段时间的工作很忙,所以没空给嘉樾过生日,不是大家不邀请你。”关白薇知道就算告知了他,他或许也不会去。
江嘲微微地抬了下眉:“我没在意。”
“我知道你不在意,”关白薇立刻道,“你在意你自己就好了。”
“……”
关白薇低声重复一遍:“你好好地在意你自己就好了,工作别太辛苦,我听说了,FEVA有些事情很复杂,如果不开心了,那就像你之前那样,离开北京也好,不用非要待在我和你弟弟身边,我会学着怎么去照顾他的。”
实在不擅长关心他,最后,她只得圆谎一般地补充着:“……人际关系嘛,多了也嫌烦。”
飞机引擎呼啸,耳膜犹如胀入了空气,后面的话就听不太清了:“你高三那年,你爸心脏不舒服紧急住了院,你在北京比赛顺路去看他……我知道你可能是去看笑话的,如果他要死了,你肯定会先我一步,立刻在病危通知单上签字放弃手术,”
关白薇深深出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我打你的那一巴掌是我不对,过阵子他忌日到了……”
江嘲不知听到谁在说:“——我不会去的。”
“嗯,好。”
关白薇没再多说什么了。
听他这么说,她失落之余,似乎也放下了心来。很久很久了,她居然也在怕他某一刻原谅他们。
“……如果不是因为有你,”关白薇又说,“我可能也不想去。”
“你可以不去的,你也有权不原谅他。”
“是啊。”关白薇笑着。
挂断了许久,江嘲无声地看着舷窗外灰蒙蒙的天色。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她是否已顺利落地北京,北京又是一种怎样的天气。
今早她走得太突然,他追得也太着急,忘了看天气预报,连最简单的冷暖——有关于她最好猜的这件事,都无从知晓了。
翻了翻通讯录。
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很懒的人,信任自己的头脑与记忆力,所以不怎么保存常往来的联系人信息,有姓名备注的寥寥无几。
譬如现在,关白薇的手机号只是一串数字,另一个备用号码他有次无意输成了“嘉樾”就忘了修改。之后就一直是关嘉樾打来。
还有一位联系人,这么多年过去。
他都没有删掉的。
“之夏”。
笔画简单的两个字,却比带了姓的名字,与所谓的昵称更郑重。
她离开后很久,他才有勇气存入通讯录,虽然这么多年来从未打通过。
过了会儿,微信收到消息。
琳琅满目的玩具店里,高高摆着一摞颜色各异的奥特曼玩偶,没一个是他叫得上名字的。
关嘉樾每次都会很坚持地为他只认,小孩子心性敏感,每一个都认得出来,发生在身边的什么事都记得住。
江嘲的童年记忆,只有空无一人、黑洞洞的偌大房间,这些小玩具什么的,关白薇与江项明都吝啬给他买。
即使他不喜欢,可看到别的小朋友有,还是会很想要。
他在图片上最大的那个,看起来就是全家福的礼盒上画了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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