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枚校服铭牌不见了踪影。
“……”
把笔袋反复翻了几遍都没找到,座位下方也没有。
刘老师是13班的班主任,今晚是他的晚自习。因了明天分班考试,从八卦陈之夏和江嘲中抽脱出来,班里气氛总有点压抑。
公布了考场和考试座位,陈之夏、许娇,还有江嘲,都在一个考场。
比起许娇,陈之夏的座位和他更近。
不过老师在,大家也不敢瞎起哄了。
一节晚自习课,很快在陈之夏的心不在焉,还有刘老师不断让同学们不要低头玩手机的提醒中正式开始。
……到底去哪儿了呢?
/
整栋教学楼通明彻亮的灯光折射在水面,有人从远处游来,不断保持着节律潜入水底,又有条不紊地上浮。
水波被冲到岸边,夜色浓了,他手臂与脖颈的线条掠着层冷白的水光,浪潮如黑色的荆棘,如此浮沉,纤波破碎。
邱安安看到他接近她的一刻,眼前亮了亮。
没等她走上前,他一个迅速的折身,又再次与她拉开了距离,游了回去。
手机“嗡嗡”地震动。
邱安安今天翘了一整天的课。
快分班了,班主任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甩手了,但她还是担心被巡查老师发现,让朋友及时通风报信。
坐回泳池边的长凳,她拿出手机。
群聊里正激动地讨论着什么。
【……就今天那个陈之夏呀,13班的!和江嘲一个班。】
【你们猜,他们班同学在她笔袋儿里发现了什么?】
邱安安正好无聊,打字参与进他们:【什么呀?】
【嚯,邱安安你来的正好!来来来,你快看看这是什么?别人刚通过蓝牙传给我的,各个班都传疯了!】
一张图片传送过来。
兔子形状笔袋看起来很旧,里面没装多少文具,圆珠笔是最素淡简单的黑色款,自动铅外壳摔出了小坑,也用了很久的样子。
江嘲的校服铭牌赫然躺在其中。
金属边角染着不易察觉的血迹,和他的名字一样。
暗红色的。
“……”
邱安安手边放着江嘲的校服外套,她拿起来翻找一下。
果然,原本别在胸口的铭牌不翼而飞。
【肯定是她偷的!】
有人已经下了结论。
【是呀,我也这么觉得!今天不都在传吗,江嘲上次来学校那天,她们班是体育课,她上课前跑回教室,肯定就是为了和江嘲单独相处!】
【12班不是有人看到了吗,那会儿教室里就她和江嘲两个人!】
【在和江嘲干嘛啊哈哈哈哈,不会是在kiss吧?】
【喂,邱安安也在看啊,干嘛这么说。】
好事者根本没理会邱安安介不介意。
【不可能的,我看她第一眼就觉得她好土,顶多长得白了点儿,江嘲怎么会喜欢她啊。】
【换口味了也不一定,江嘲从来不都是看心情喜欢谁吗?】
【我也觉得,他就是喜欢短头发的女生,邱安安不都为了他剪的头发吗?】
…
邱安安重新翻回那张照片,点开放大了,想看仔细一点,新消息又把界面自动弹了上去。
【邱安安,还跟江嘲在一块儿呢?】
有人也许是想替那个女孩儿开脱,问她,【你今天看到江嘲校服上有铭牌吗?】
邱安安不想让他知道是自己弄丢的,他今天心情已经很差了。虽然她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因此生气。
她果断打字:【没有,没看到。】
群聊再次沸腾。
【看吧!绝对是陈之夏偷的没跑了。】
【果然是乡下来的什么都没见过,手脚还这么不干净——】
【咦,好恶心。】
…
水花在脚边落下,少年从水底浮了上来。
他的身材坚实,肩膀宽阔,已经逐渐有了成年男人的轮廓,黑发不断沥着水。
游泳馆没开灯,便好似一滴滴地掉入了那细碎的月光里。
触到那双深邃的眉眼了,邱安安的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惊。
她拿着毛巾等在岸边,看到他好看的嘴唇一开一合地问她:
“多久了?”
他的嗓音很淡。
邱安安差点儿都忘了还在掐表这回事,忙打开手机,忽略掉那频繁弹消息的群聊,回答:“来回刚好五分半。”
比上一圈慢了。
江嘲微微阖了阖眸。
气息渐渐平和,一整天高强度的运动下来,周身那种疲倦的麻痹感也缓缓地从身体中消失了。
这让他感到烦躁。
邱安安见他紧抿着唇,不甚明朗的光线将他下颌棱角勾出分明的轮廓,水沿着他脖颈、光洁的胸膛缓缓向下,归于水面。
环绕他一整日的沉郁却未消丝毫。
她小心地开口:“还游吗,我可以陪你。”
江嘲到岸边,沿梯子上来。
邱安安把毛巾递给他,心想他应该会像往常那样低一低身,温柔地配合她,让她给他擦头发上的水。
但他只是接过去,没说话,罩在脑袋顶,找了地方坐下。
江嘲拿起水,一仰而尽,放下了,抬眸看她:“你不上课?”
“上课有什么意思啊,”邱安安坐在他旁边,手肘支着脑袋,深深瞧住了他,“你不知道,你不来学校我都要无聊死了。”
“你一直待在这里也很无聊,”江嘲淡淡道,“不如去上课。”
“那你呢?”邱安安问他,“你高三到底要不要在崇礼读了?还是说,这么隔三差五的来学校,就是为了跟你家里作对?”
江嘲随意擦了擦头发,邱安安跟着他站起。
她还没再开口,便感受到一个柔软的力道,罩到自己脑袋上,接着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只感觉他拍了拍她的头,嗓音带笑:“管多了。”
/
熬到晚自习下课,陈之夏也没想明白,那枚铭牌到底去哪儿了。
敏感地察觉到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好像都变了许多,她心下叹气,把桌兜收拾干净腾出给明天的考试,准备一个人放学回家。
崇礼中学附近的地铁站,就是她来港城的第一晚乘地铁的站点。
夜空又飘了雨,并不大,如针脚细密。四面霓虹掠过宽阔的黑色柏油马路,似有水波泛滥,像是夜晚的游泳池。
出校门,还要走大概不到一公里左右。
姨妈说婶婶塞给她的那把伞花色过于老气,怕她被同学们笑话,买了把透明的给她。上面有鹅黄色和粉色的碎花。
这种伞最近很流行,陈之夏第一次见到江嘲,他就是为一个女孩儿打着这样的伞。
越过水洼,很快看到了通往地铁站路口的红绿灯。
陈之夏还在心下琢磨,到底东西掉哪儿了,她都开始怀疑在篮球馆无意捡到他的铭牌是她的幻觉了。
但手心的伤口、痛感,以及一整天都隐隐作痛的牙齿提醒着她。
不是幻觉。
骑着自行车的男孩女孩儿们经过她,吹着悠长的口哨,不知朝谁喊了句“小偷”,便一溜烟儿远去。
陈之夏思绪归位,有一瞬的恍惚,看到他们好像是对着她喊的。
……为什么是对着她?
可不等她思考个明白,路过前方巷口,有密集的脚步就从身后靠近了她。
还没下意识回头,后颈突然带过了个强硬的力道,一群男孩女孩儿叫嚷着她的名字,她整个人跟着被狠狠拽了进去!
脊背重重摔到了墙上,她不留神把嘴唇都咬破了,血腥气弥散。
书包也不知被谁趁乱抢走,面前密密匝匝围了十几号人,有男生,有女生,清一色穿着崇礼的校服。
他们大笑着,犹如狂欢,高高提起了她的书包。
她的课本、卷子、文具、笔记、水杯、卫生巾,所有的一切,便天女散花一般地在眼前疯狂往下掉。
“——就是她偷江嘲的东西!”
有个女生尖声叫嚷起来,都说不清楚是愤怒、嫉妒还是这一刻近乎失去理智的兴奋,“她偷了江嘲的校服铭牌藏在笔袋里!”
不知是否是恐惧占据了上风,陈之夏此时都忘了还有一种情绪叫做委屈。
后背紧紧贴在身后湿冷的墙面,怔怔看着他们饿狼一样扑向了那一地的狼藉。
“肯定在这里的!有人都拍照了!”
“对!我看到了,就藏在她的笔袋里——”
“笔袋里没有啊!”
“那就在其他里面找!肯定在她身上!”
“万一在她衣服里呢,你们难道要把她扒光吗?”
…
江嘲从便利店出来。
他在门边停了停脚步,撕掉烟盒的透明包装纸,食指轻巧掀开盒盖儿,敲了支烟出来,咬在唇上。
手机还在不断震动,一条又一条的短信。
【我不觉得我管多了,江嘲,我喜欢你,你知道的,我比任何人都喜欢你。我就是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每次我想问你你都对我闭口不答,我们明明很亲密不是……】
还有其他的。
【江嘲学长你好,我注意你很久了,我是高二(7)班的……】
【江嘲,我喜欢你。】
【江嘲学长,你真的不在崇礼读了吗?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表白……】
他略略浏览一下就退出了。
清空了短信箱。
手机又响了。
来自江项明。
迎上稀薄的夜风,他手心稍稍遮住火苗,点燃唇上的烟。
附近都是崇礼的学生,他站在这里,虽也穿着崇礼的校服,但实在显得过于打眼,以至于都和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
有个平时一起打过球的注意到他,过来打招呼:“喂,江嘲,怎么还不回家?今天又等哪个女孩儿呢?”
江嘲透过腾腾烟气,看向对方,面无表情地吐了个烟圈儿。
没说话。
对方说话越发不着边际:“我他妈真怀疑你这隔三差五来学校就是为了上女孩子的,崇礼一半的女孩儿你都泡过吧?”
“我说你下次来学校也提前说声啊,咱们再打打球呗,还是跟你打球有意思,张京宇他们太菜了。”
那人喋喋不休的,好像自己就能跟自己说很久:“对了,你最近来学校,检没检查过你东西丢没丢?”
江嘲这才有了点反应,淡淡觑他:“什么东西。”
“不知道什么东西,”对方也只是听说,“我听说有个女孩儿喜欢你,偷了你东西,就在那儿呢——”
那人遥遥一指后巷方向,好像喧哗声。
动静不小。
“看看去呗?”对方兴奋得很,“听说他们要扒她衣服了!”
/
陈之夏从没这么害怕过,书包里的东西全被他们扔到水洼里乱踩一通,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她浑身都在发抖,手脚好像也都不属于自己。
“扒光她!她是小偷!
“——把她偷的东西找出来!”
“崇礼怎么会让小偷转进来,就应该让学校开除她!”
光线太暗,看不清一张张人脸,也能看到他们放肆的笑容,嘴角裂开的弧度个个森然。
有人左右撕扯她,她像一张轻飘飘的纸在雨中摇摆,身不由己。
这时,不知谁好事儿地喊了声:
“江嘲来了。”
已经在跃跃欲试要扒她的衣服的动作才倏然消停下来。
不远处有脚步踩着水声细微。
接着,她一抬眼。
就看到了他。
人群几乎自动为他分出了条路。
他很高,身形如此挺括。
校服外套搭在手腕儿,上衣是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下身藏深色长裤。一只手落在口袋,另一手的指尖有微弱的火光明灭。
向来散漫的姿态。
街灯照不到这方,她却依然能在心底描摹出他清俊的面部轮廓。
从来只敢在远处偷偷打量,她也知道他的鼻梁很高,眉目很深邃,他双眼皮的弧度狭长又单薄。
他笑起来时,或是调侃她的样子又坏又好看。
“……江嘲,我们,我们为你伸张正义呢!”人群里有人得意洋洋的,“这女孩儿可喜欢你了,但她手脚不干净,偷了你东西!”
“我可没见谁喜欢别人能这么下作的!”
“就是!喜欢江嘲的人多了去了,哪有偷东西的!”
“喂,陈之夏,你喜欢江嘲喜欢到会在他面前脱衣服吗——”
“不脱衣服算真的喜欢他吗哈哈哈哈!”
喜欢你。
喜欢你。
江嘲我喜欢你。
乱七八糟的声音好像离不开这几个字。
陈之夏清晰地感觉到,他来到了自己面前。
黑压压一片将四面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似乎想让他看清她的狼狈,打开手机电筒,直直照向她的脸。
她很轻地眨了下眼,还没看清他,下颚便扣过来一个力道,略带狠意。
她的后槽牙痛到了极点。
少年满身戾气,褪去了从前那日似乎是故作而出的礼貌妥帖,睥住她时,丝毫没有她想象过无数次那种对女孩子的温柔笑意。
江嘲这下也看清了她。
淋了雨,又因了恐惧,她一张小巧的脸惨白至极,眼底泛了红,嘴巴也咬破了。
那双眼睛却是无比清澈。
乖乖巧巧地任人摆布,明明怕得要死,眸光却有一种出奇的倔强。
刚听到他们嚷着要扒她的衣服,这会儿她的领口被扯坏到一边,一截肩膀白皙,锁骨嶙峋得很漂亮。
后颈一颗朱砂般的红痣,与他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恰好,还是他喜欢的那种短头发的女孩儿。
江嘲长眸微眯,食指与拇指扣着她的下巴,继续了那天在教室后门遇到她的那个问题。
“名字。”
“……”
陈之夏心下一抖,咬住唇。
这次说不出话。
“陈之夏,她叫陈之夏!”旁人又笑哄哄的,提醒道,“跟你一个班都不认识,亏人家那么喜欢你还要偷你东西!”
她没有偷。
她根本没有偷。
她明明是在篮球馆捡到的。
他们翻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出任何,凭什么说她偷东西?
——比起回答他自己的名字,她更迫切地想说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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