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荦不敢不从,将小腿都露了出来。
蓝芷凑上去,替他上药,全程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小太监的眼睛,因为她知道,此时自己的眼里藏了东西,不敢叫他见着。
她垂眸轻声问道:“每日都去忙什么了?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张荦在长乐宫的驯兽房帮忙,得了不少赏钱。可娇贵的苏贵妃娘娘觉浅,午睡时,太监们要经过正屋一律都是膝行,不能弄出半点声响。
张荦也曾觉得自己辛苦,自己不易,但望着此刻在灯下,一点一点,替自己上药的蓝芷,他觉得心里好甜。
那玲珑脸蛋,不及他一掌大,在暖黄的灯下,仿佛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肤白如雪,桃腮带笑,叫人瞧着瞧着,就该嫌窗外的蝉鸣太吵。
他目光凝滞,愣愣道:“姐姐最近看着气色好了不少。”
“再好也是红颜憔悴,没人要的。”蓝芷自嘲,是在开玩笑,也是在喟叹自己的命运。
这宫里,多少花一样的红颜佳人,都逃不了美人迟暮、孤独终老的结局。
张荦看出了她眉间的失意,倏忽间,一阵清风拂窗而来,吹熄了桌上的烛。
房间就点了一盏灯,此时乌漆墨黑的。
“姐姐别怕。”张荦慰道,支起上身,去够她身后柜子上的火折。
眼前一黑,声音就变得格外炸耳。窗外的蝉儿聒噪,闹得人心跃动。
忽然,他身子不稳,似是踉跄了一般。
然后,一个轻轻柔柔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鼻尖与唇瓣之间。
这吻偏斜,不在鼻上,亦不在唇上,很像是踉跄后不小心碰到的。
又像是有人贪心,既想吻那纤巧的翘鼻,又想吻那勾人的杏唇。
这个仲夏夜意味不明的吻,叫蓝芷怀想至今。
也许是小太监年少轻狂,也许是张荦想安慰蓝芷,又也许是当晚的气氛一切都刚刚好。
没有人能说清那个吻。
但有一件事,蓝芷心中清清楚楚,那就是,张荦对她动了情。
否则,像他那样聪明的人,能一路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断不会为了一个冷宫弃妃散尽钱财,不计回报地拼命付出。
严寒中取暖,黑暗中相依。
她曾拥有这样美好的感情,叫她觉得这世道再不公、再艰难,她都可以与老天爷握手言和。
可是美好欺骗了她,老天爷也不屑与她言和。
重来一次,与其说蓝芷是想复仇,不如说她是想弄明白一个问题。
她的小太监曾经又赤诚,又温暖,又戳人心窝。这么好的小太监,去哪儿了呢?
到底是谁偷走了她的小太监?
第13章 绿茵白兔饺(一)
艳阳当空,喜鹊啼枝。
孙喜来猴急火燎地窜到张荦床前,“张哥哥,快起床啦,有好事。”
距离毒蛇事件不过三日,张荦还在卧床静养,被喜来三两下掀了棉被,拉到窗前。
很小的一扇透气窗,两人挤过去,一人只够露半张脸。
四四方方的梨木窗框框着两只风格迥异的眼,一只黝黑深邃如夜里的猫儿般机警,一只细细圆圆豆粒般大小,颇为滑稽。
只见小院里乌压压来了一群锦衣太监,脚踏厚靴,头顶高帽,还有两个穿着精美的飞鱼服,一看就是司礼监的人。
怪不得孙喜来这么激动,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飞鱼服、三山冠,简直是所有太监的梦想。
孙喜来猫着身子,几乎要将脑袋挤出窗口,“陈掌印来宣旨了,兰主子升嫔位,往后就是兰嫔娘娘了。”
赵选侍命薄,不幸死在毒蛇口下,蓝芷大难不死,迎来了后福。
因为赵选侍一走,六皇子祁澹就无人抚养了,而悉心教导过祁澹的蓝芷无疑成为了最合适的人选。
这样一来,皇帝不用再绕弯子召幸蓝芷,也就不用再忍受那帮话稠老臣的口水了。
只是兰才人住在永宁宫后院,实在委屈了六皇子,皇帝大笔一挥,将空闲已久的未央宫赏给蓝芷住,兰嫔娘娘荣升一宫主位。
张荦聪明的小脑袋转了两下,就理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关系。
霍然,他机警的猫眼倏亮,望着锦衣太监中的一个,问喜来:“你方才说,谁来宣旨?”
“陈掌印啊。”孙喜来的目光越过两位飞鱼服,扫向他们上首的一个中年男人,“司礼监掌印陈锦年,你没听过?”
怎么可能没听过?
大殷所有太监,入宫听的第一个名字,不是皇帝,而是这位陈锦年。
司礼监掌印之职,不仅意味是整个王宫所有宫人中的老大,还有内阁票拟的批红权,也就是能参与国家大事,除此之外,东厂锦衣卫也归司礼监管辖。
这样一来,司礼监掌印不仅能拿捏内臣,连外臣也受他掣肘,这要是摊上个不作为的皇帝,手中的权势大得无法想象。
因此前朝不乏权宦祸乱朝纲之象,涌现了一批诸如‘老祖宗’、‘九千岁’的‘积极’分子。
张荦以为的陈锦年,就算不是那种整日穿着飞鱼服在宫里招摇撞市之徒,至少也该是个严肃面冷,看上去就不好招惹的。
可事实上……
此刻,站在所有太监的最前列,连两个飞鱼服都对他低头哈腰的陈锦年。
他一身灰蓝暗纹衫,不张扬却显得涵养考究,鼻梁高挺鼻头圆润,眼尾下垂,举止处处透着谦逊。
正是张荦分了半根树枝,叫他一起学字的‘同窗’。
孙喜来见他看呆了,嘿笑了两声,自己头一回见掌印大人也是这个神色,哪个小太监,能不被司礼监掌印的神采威仪折服呢?
喜来又开始夸夸其谈:“掌印大人厉害吧,还有更厉害的呢!听说皇上赏了间大宅子,给陈掌印养老,四进四出,比王府还气派。”
张荦远远望着那高伟的灰蓝身影,黝黑的双眼燃起光,似是身体里的蛇毒又澎湃汹涌了起来。
*
兰嫔娘娘搬去未央宫没多久,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浣衣局的大姑姑一身簇新的青白长衫,黄雀衔松枝云肩,描金芍药草绿马面,步履风情,珊珊作响地走进来。
她也不管通报,径直来到正堂,昂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座椅上的蓝芷。
后头还颇有排场地跟着两个双手捧着衣裳托盘的宫女。
孙喜来实在看不惯这做派,“红药,兰嫔娘娘面前,还不行礼!”
“呦,如今都爬上嫔位了,恭喜啊。”红药嘴里道贺,脸上仍傲慢十足,还不时扭动着身姿,生怕别人见不着她腰间的玉佩。
大红络子挂的白玉,衬在草绿马面间,显眼得想不叫人瞧见都难。
蓝芷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湘王祁溯的玉佩。
想不到当初设计红药与祁溯有私情,如今竟然假戏成真?
是了,否则,短短一年的时间,红药也不可能这么容易从一个服罪的落魄宫女,摇身一变,成了浣衣局的大姑姑。
她今日这大张旗鼓地来一遭,就是要来给蓝芷秀玉佩的吧。
蓝芷与祁溯从前的事,红药多少知道一点,因为当时两人都在惠妃跟前当差,晚上还住一个通铺,想不知道都难。
所以红药便天真地以为,能拿自己与祁溯如今的关系,到蓝芷面前来显摆一把,至少能让兰嫔娘娘心里不痛快。
谁知蓝芷确实看见了她腰间的玉佩,还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给迎春使了个眼色,淡定自若地要封些碎银给她,“劳烦姑姑亲自跑一趟送衣服。”
迎春先前受红药牵连过,她一进来就气红了眼,竟还要给她封赏,但主子的话又不能违抗,一双通红的眸子恶狠狠瞪着红药,牙齿紧紧抿咬下唇,默不作声地将银子递给她。
谁知红药架子大得很,不仅不接这碎银,还讽道:“都当兰嫔了,还是这么寒酸。”
她见蓝芷面色平静,似乎一点不在意她与祁溯之事,气不打一处来,猛一把甩开迎春递银子的手,眼白翻到天上去,“我就不信,你真这么不在意!”
然后她转身,气鼓鼓地带着两个小宫女离开了。
迎春胆子小,脑子却不蠢,她见红药这回又来挑衅,气得脸蛋憋红,小声道:“娘娘就不该给她好脸色。”
蓝芷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蹙眉怅惘:“你还记得我们刚进宫的时候,红药是什么样子吗?”
当时的红药,跟现在性子一样,横冲直撞的。
有回宫里办宴,一个王爷喝多了,腆着大肚子耍酒疯,嫌宴上的坐席不舒服,要一个小宫女趴在地上给他垫脚。
当时迎春在一旁看得快气哭了,那个小宫女与她关系最亲近。蓝芷也是愤慨难当,在墙角将手指指节攥得发白。
但她们终究人微言轻,除了气愤,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红药……
她趁布酒的机会,故意将一整壶酒倾洒,浇了那王爷一身,从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开始。
那王爷浑身湿透,下去换衣,小宫女逃过一劫。
事后,红药被琴姑罚刷了一个月恭桶。
曾经的红药正义勇敢,爱打抱不平,为何如今会变得钻营善妒,小肚鸡肠,甚至之前还居心叵测地伪造密信要置蓝芷于死地。
难道这王宫真有这样的魔力,能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
“张伴伴来啦!”祁澹一下子蹦到门口,双眼放光盯着张荦手中的食盒,两只小手期待地乱搓。
祁澹住到未央宫之后,蓝芷每日晚间都教他读书,张荦每回掐着点来,还不空手,总会提一盒点心吃食,当做宵夜。
是故,勾得嘴馋好吃的小皇子,日日盼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伴读’。
张荦刚掀开一点盖子,祁澹就激动地连连拍手,“好看,好好看啊!”
绿茵白兔饺,听名字就是一道极讨小孩欢喜的点心。
芫荽垫盘,做成青青草地的模样,上头趴着一只只小兔形状的蒸饺,火腿点缀做兔眼,摆盘造型各异,活像一群小白兔在草坪嬉戏。
蒸饺的馅料是恰到好处的瘦肉和新鲜的大虾,入口鲜嫩肥滑,无论几个都不够吃。兼具口感和趣味的一道点心。
蓝芷见祁澹抱着盘子,眼睛都看直了,劝道:“把昨儿的书背一遍,再吃。”
“哼——”祁澹耷拉着脑袋,眼里的精光成了无尽的失落。
张荦见他这丧气的模样,嘴角含笑地望向蓝芷,“由他先吃吧,蒸饺凉了不好吃。”
祁澹听了这话,眼睛又亮了,抱着盘子躲到张荦身后,像找到人撑腰了一般。
这还怎么管?总有人惯着,孩子还怎么管好?
蓝芷眼不见为净,独自坐到书案边。
祁澹自个儿在外间吃得小嘴流油。
张荦提着食盒,默默凑到蓝芷身边,打开食盒下一层,竟还有一盘绿茵白兔饺。
蓝芷瞟了一眼,“干嘛?拿我当小孩儿哄啊?”
“姐姐本来就才十七,总装得老气横秋,做什么?”
上回张荦中蛇毒神志不清,稀里糊涂地逼得蓝芷间接承认了‘姐姐’身份。此后,小太监就越发脸皮厚,常在无人时偷唤她姐姐。
张荦嘴角含笑地将筷子递上前,蓝芷白眼对他一剜,后又接过他手中的筷子。
一群可爱的小兔或蹲、或立、或嬉、或眠,游戏在草地上,比小时候庙会上卖的糖人、糖葫芦还好看有趣。
蓝芷的目光渐渐柔了下来,她小时候就常常想吃糖葫芦,可惜家里没人给她买,她只能看着别的小孩手中的,干羡慕。
她望着整盘白兔饺,眼里有光,小太监望着她,眼里有光。
这是张荦第一次,在她眼中见到些,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像个小孩子一样左看右看,不舍得将白兔咬坏掉,张大嘴一口吞下一整只蒸饺。
孩童的无邪,少女的天真,张荦希望能从她身上,看到这些。
不希望她皱眉,不希望她叹气,不希望她拿一副沉重的壳武装自己。
他总是恬不知耻地凑上去喊人‘姐姐’,并不是奢望姐姐能明白他一星半点的心意,只是情不自禁,会担心她,想关心她,想对她好一点,想待她亲一点。
这样,她或许就不会觉得,自己在这宫里,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这样,她冰凉的掌心,会不会就能暖一点?
每回送完点心吃食,张荦又会很规矩地退到门外。
他不是六皇子的伴读,也不是未央宫正儿八经地奴才,未免落人口实,给蓝芷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能在廊下偷书,已经心满意足。
屋内暖炉氤氲,六皇子腿上盖着软乎的毛毡,摇头晃脑地咿咿呀呀。
蓝芷从书册上移开眼,将手里的小炉递给迎春,然后又瞟了瞟廊下。
迎春会意地捧着手炉,转交给廊下偷书的人。
张荦搓搓僵冷的手,接过这温热,鼻间一嗅,有股淡淡的草木香。
姐姐方才该是揣在怀里的吧。
蓝芷眉间轻展,或许张荦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个冷血无情的司礼监掌印,或许这王宫冰冷的铜墙铁壁会将身处其中的人,一个个都打磨得面目全非。
至少在那之前,在他还怀揣赤诚之心,对这个世间抱有期待的之前,不该用冷水一遍遍浇淋他的心。
蓝芷的心中有期许,若是每个冷情麻木的人,曾经能多收获一份温暖、一点善意,是不是他的内心深处就能多存些温暖与善意。
前世的她懦弱无能、多愁善感,让张荦一人肩负两人的全部,独自承受了太多。
若是这一次,她能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一直一直地看着他,在他心冷的时候,予一抹热;在他迷茫的时候,拉他一把。
是不是,她的小太监就不会变坏?
第14章 绿茵白兔饺(二)
蓝芷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红药。
上回,她是穿金戴银的浣衣局大姑姑,这回,她不仅穿金戴银,似乎还更风光了。
兰嫔在永宁宫串门子,跟惠妃品茗,恰逢湘王祁溯带着他新纳的妾室,来永宁宫拜会惠妃娘娘。
惠妃是养母,祁溯要是娶了王妃,是该来拜会婆母,如今只是娶了一房妾室,还特意带进宫来见惠妃,可见祁溯对红药还是蛮重视的,愿意给她这份体面。
两人显然都没想到,会这么巧碰上蓝芷。
祁溯鹰隼般的眼睛,眸光乍锐。
一年了,他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蓝芷,再见时她已是兰嫔,而他也另携新人,表面装得再淡定,眼里的神色还是会把人出卖。
红药则是眼含戏谑,故意对着蓝芷,挽紧了祁溯的手臂,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
蓝芷避开眼,倒不是怯了,只因眼前这个严妆华服的红药,使她想起了曾经那个与她睡一个通铺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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