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下僵滞,后背紧得一动不动,默了许久方道:“娘娘想要什么,奴才都可以给。”
明知道她最想要的东西,自己永远给不了,他还是这样问了。就像是病入膏肓的人,等一个医者的临终宣判。
“你把他还给我。”蓝芷眼中蓄满了泪,她只想要她的小太监,只想要那份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出王宫的勇气。
“娘娘就当他死了吧。”张荦低冷地丢出一句话,眼眸洇红,辨不清是狠厉还是心痛。
“凭什么你说他死就死了?”蓝芷跟上他将行的脚步,揪住他的袖口,“你把他还给我!”
“有些太让人难堪的话,奴才不想再说。”张荦胸口起伏,声音有些发颤,双眸寒光乍现对上蓝芷,“但娘娘纠着不放的样子,真的惹人厌烦!”
他冷冷甩开蓝芷的手,挣得她失控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凉薄绝情的模样,使她想起自己前世曾匍匐在他脚下,求他救自己一命,他也是这般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她。
她忘了将手收回,虚伸在冰冷的夜风中,什么都抓不住,心里凉得结上冰窟,抵摩得血肉之躯要疼出血来。
蓝芷脚下虚浮地走出卧寝,一脸失魂落魄。
方才张荦走得匆忙,现在又见蓝芷这副模样,迎春心中不免担忧,却又不好多过问主子的事,只是劝慰道:“主子,您饿了吗?”
蓝芷神情淡漠,没有反应。
迎春兀自揭开食盒,一道汤亮面白的片儿川,赫然眼前。祁澹的一份早就被那小家伙祭了五脏庙,剩下的这份是留给蓝芷的。
“这片儿川可香了,主子用点吧。”
听到‘片儿川’三个字,蓝芷恹恹的眼中一动,忙走到桌旁。
片儿川是余杭名点,而她正是余杭人。
前世有一回,蓝芷呆望着空中自在飞翔的麻雀儿,半天没说一句话。
张荦问姐姐怎么了?蓝芷只道她是想家了。
张荦二话没说,特意去尚膳监寻了一个余杭来的厨子,学了地道的片儿川做给姐姐。
尚膳监学来的,自然口味尚佳,可跟蓝芷小时候吃的味道仍有些许差别。张荦常常给她做,回回问她哪儿还需要调整,有时是面汤不够浓郁,有时是口味偏咸。
一来二回,张荦做的片儿川,就跟蓝芷娘亲做的一个味儿,此后每回蓝芷思乡时,张荦就会做一碗热腾腾的片儿川给她。
酸爽够味的倒笃菜为底,加入嫩得掐水的冬笋,和猪身上最好的梅肉,爆炒到香气四溢,然后盖到用倒笃菜汤煮好的面条上。
梅肉滑嫩,笋和面都充分吸收了鲜美酸爽的汤汁,入口回味无穷。
蓝芷等不及迎春布筷,操起勺子尝了一口汤,紧接着又举箸搅了一大块面条塞进嘴里……
张荦自以为理智清醒,能控制得了自己对姐姐冷淡,能控制得了自己对姐姐说那些痛彻心扉的狠话,却控制不了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
所以,重生一次,尽管蓝芷一开始并未像前世一般待他温柔亲近,他心中还是会没来由地对姐姐有好感,还是会不知不觉近乎本能地想保护姐姐。
他做的吃食,他做的片儿川,永远只会是姐姐最喜欢的味道。
“骗子。”她小声嗔怪,霎时眼里有些晶莹盛不住了,顺着眼角淌下来。
他可不就是个骗子吗?
口口声声说着最绝情的话,信誓旦旦说他全都忘了,却还记得蓝芷心情不好时最爱的那道家乡面点。
连味道也跟前世做的一模一样,记忆中娘亲的味道。
可是为什么?他在她面前,是那样一副绝情狠厉的模样,那个冷血的司礼监掌印到底是谁?
她一把搁下筷子,转身朝屋外追去。
就像是茫茫大海中漂浮挣扎的人,暗无天日中瞥见一点渔火,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就算是那点光再微弱,她也要奋不顾身地冲上去。
如果真如张荦所说,他如今已是前世那个冷血薄情的司礼监掌印,厌烦她的纠缠不休,曾经还狠心将她送上殉葬之路。
可他为何又会将她最爱的面点,记得这样清楚?
而且,扬陵被绑那日,张荦强撑着一身的伤,带着锦衣卫杀入刺客内部,竭力将她救了回去。他为此伤口崩裂,流血过多,还晕倒了。
那个人已经是恢复前世记忆的张荦,他本该恨不得甩掉蓝芷,又怎会拼了命去营救她呢?
反之,既然这一世的张掌印可以救她,那么上一世,为何不管她如何苦苦相求,就是不能留她一命呢?
*
张荦头也不回地离开未央宫,不想让蓝芷发现他眼里藏的东西。
其实,他心里清楚,表面武装得再冷再狠,自己也不过是落荒而逃。
他怕就算能控制住嘴里不说,再对上那灼灼的目光,他眼里的神色也还是会出卖自己。
他怕自己没办法再甩开那拽着他衣袖的手,只想将她搂进怀中,揉进身体。
前世,他并不是真的要置蓝芷于死地,之所以狠心将她送去殉葬,是因为他费心为蓝芷勾画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执行绞刑的太监是张荦的人,他在白绫上做了手脚,蓝芷暂时屏息跟死人没两样,等到殉葬的人都被运进陵寝,会有人悄无声息地再将蓝芷救出来。
上苍开眼,被王宫困锁一生的弃妃,没有含冤而亡,意外在荒郊野外醒来,路遇打马而过的翩翩公子。
好心公子救下落魄孤女,两人一见倾心,志趣相投,故事的开始美得像一段戏台上的佳话。
这公子,张荦千挑万选,得是读书人,才与蓝芷有话聊。他一行行地端详内阁呈上来的名单,一甲进士不考虑,大多自命不凡好高骛远,低的又觉得配不上。
二甲第十二名,书香世家,生活殷实,家中独子,生母早亡,谁家的女儿嫁过去,都能少很多内宅纷争。
这人张荦也亲自面见了,相貌堂堂,彬彬有礼,关键是性子温和待人好,将来懂得心疼娘子。
这出戏要演得圆满,张荦得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将蓝芷伤得越彻底,她才能将他忘得越干净。最终,天不绝人愿,叫蓝芷遇到一个懂得珍惜她的好人。
当初,蓝芷得知张荦在外置宅娶妻,曾跪下来求一个机会,让她住在附近,远远地看着他。
这也是张荦的心愿,他精心替他们选了一间婚宅,自己买了对街的一间。
他就想远远地看着,看他们夫妻二人,闲暇时赌书泼茶,天寒时焐手相拥,才子佳人,每日都过得令人艳羡。
他想看着她生儿育女,直到儿孙满堂,享尽俗世间的天伦之乐;想看着她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全福老人。到那时,她满是皱纹的脸,梨涡浅笑,应当也是很好看的。
而这一切,都是他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没法给的。
如果有一日,他能像陈锦年一样身居高位,手握权柄,那他拼死争来这些权势,最大的意义,就是给他爱的人,一个美满安宁的幸福生活。
而不是让她跟着自己,在明枪暗箭的深宫里,殚精竭虑,在波诡云谲的朝局中,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这王宫困住他一个人就够了,而她不必。
可是,他精心筹划的一切落了空,他的姐姐真的死在了那场殉葬中。
他与他最爱人的,从此天人永隔。
听到这个噩闻时,张荦全身的弦霎时绷断,无力去搞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他把自己关在那间选好的婚宅里,抱着蓝芷的骨灰坛,失声恸哭,从前挨饿受冻、被人欺侮殴打时,他都从未这样哭过,似要将一生的泪都流尽了。
他不吃不喝,几近晕厥,惶惶不可终日,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不想争了。
一开始,单纯赤诚的小太监,之所以会一步步去攀附权势,一点点变得心狠手辣,为得就是保护他的姐姐。
如今,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死了,他还去那冷情的王宫苟延残喘什么呢?
后来是他手下一个小太监,见不得掌印每日浑浑噩噩,将‘白通真人’引荐给他。
从一个低等太监走到司礼监掌印,步步维艰,打落牙齿和血吞得来的一切,他要拱手放弃。
只要能够重来,不管蓝芷是如何恨他怨他,或是报复他,他都无怨无悔地受着,只要他的姐姐,能重新活过来。
白通真人曾问他:“你放弃所有,换了重来的机会,若是这一次,她不再爱你了呢?”
世人都道,嘴唇薄的人,最是薄情。
那薄唇轻启:“重来一次,不要她再爱我,唯愿她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第24章 片儿川(二)
蓝芷问了门口当值的宫人张荦的去向, 一气之下追了过去。
张荦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且他落荒而逃本就步履匆匆,蓝芷紧赶慢赶, 也未见那个靛蓝的身影。
她正在巷子里喘息小跑,霍然迎面冒出个人影, 撞得她差点跌倒。
是个醉醺醺的太监。
“哪里来个不长眼的, 你爷爷都敢撞!”那太监踉跄着爬起来,又借着月色隐约瞄到来人是个齐整的姑娘,“呦,小脸蛋如花似玉的。”
醉酒的人色胆包天, 借着酒劲儿, 就要上手。
蓝芷灵活闪身, 狠狠给了他一脚。
黑灯瞎火, 蓝芷也不知自己踢到了何处,反正那太监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
她又望向前方,漆黑一片, 四周不见半个人影。
月黑风高, 外头不安全, 蓝芷脑中一热, 不管不顾地独自追出来, 也没个人跟着,这会儿才觉察出有些害怕。
罢了, 找张荦讨说法, 也不是非要今晚, 也不必急于一时。况且张掌印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也难撬开他的嘴。不如先回宫, 从长计议。
蓝芷胆子本就不大,也有些怕黑,双手攥握在一起抚上胸口,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往回走。
走着走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敏感地察觉出身后有个轻缓的脚步,一直跟着。
她吓得碎步迈快,那脚步也变快;她忽一下立在原地不走,那脚步也停驻,不靠近也不远离,像是她背后的守护神。
就这样试探了几次,蓝芷想起几年前,她去皇帝寝宫教祁澹读书时,那个每晚拎着橘红小灯,替她照亮前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小太监。
蓝芷不用回头也知道了,这脚步是谁。
方才情绪挑拨冲动地追出来,如今吹了会儿冷风,蓝芷冷静下来,似乎她穷追不舍时,他只会躲,反倒是她半路遇到醉酒的歹人,他自己就不声不响地出来了。
她默默往前走,没有回头,任由那个无声的影子一路将她送回宫。
就像是初遇朱墙角那只怯懦的小野猫,她怕自己一回头,那只小猫就又羞赧地将自己藏起来。
张荦别有用心地接近苏贵妃,为陈锦年办事,已经半只脚踏进汹涌的权势之争,该和蓝芷保持距离。
前世到底是谁害死了蓝芷,他还没查清,但他直觉跟那些明争暗斗脱不开干系。
这一世,如果他站得远一点,是不是就能保护得久一点。
温黄的月光照下来,将殊丽的人影投在地上。
张荦伸出手,隔空抚了上去。
他已经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太监了,明白自己不该年少轻狂地去亲近姐姐,不该贪恋那勾人的唇,亦不该肖想那上翘的鼻。
像他这样的人,只配默默地跟在姐姐身后,保护她、守护她。待到夜深人静,无人知晓时,抚一抚那月下倩影,聊以慰藉心中暗藏的深情。
他手掌翻拢,恨不能将那人影握在掌心。
月光错落,疏影交叠。他不由地眉间一喜,好像自己的手真的握住了姐姐的影子。
大概,我心悦你,只有月儿知道。
*
苏阉两党的斗争愈演愈烈,国事一度蜩螗,皇帝迫于以苏仰崧为首的‘苏党’的压力,只得削弱陈锦年手中的势力,以平息党争。
首先受到压制的,便是东厂。东厂监管锦衣卫这一特务机构,东厂厂督一职本由皇帝的心腹太监担任。
苏仰崧心黑手狠,一出招,就想将东厂握在自己手中。内宫的事,他一个常年征战在外的将臣自然比不得苏贵妃清楚,理所应当地询问妹妹,是否有合适的宦官人选。
戏剧化地是,苏贵妃此时放在心尖上的小太监,正是张荦,而且她尚不知晓张荦替陈锦年办事,稀里糊涂地就将张荦推到了东厂厂督的位置上。
本来皇帝和陈锦年还在烦恼如何跟苏仰崧周旋下去,这样一来,简直正中下怀。假模假样地抵抗了一下,然后欣然接受了苏党辛辛苦苦安排的‘敌方细作’。
这日午后,蓝芷正与惠妃品茗对弈。
惠妃慢慢悠悠地落下一子,凤眼半扬瞥向对面的人,“你的眼光可真是不错,才十七岁就当了东厂厂督。”
蓝芷跟张荦的关系从前还住在永宁宫后院时,就没瞒着惠妃。后来,蓝芷搬去未央宫,她与惠妃的关系也未见生疏,时常走动。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总认为,兰嫔是惠妃一手捧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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