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荦轻轻摆手,身后一个捧着鸩酒的小太监走上前。
这大概就是被自己养的狗,反咬的滋味。
“你来送本宫最后一程了。”苏贵妃从嘴里逼出几个字。
她自问待张荦不薄,一路提拔他,要不是她的力挺,张荦怎么可能成为今日的张掌印。他可以不对她动心,可以不做她的入幕之宾,但为什么要背叛她呢?
“掌印何时开始跟庄妃沆瀣一气?”苏贵妃愤恨地质问他。
“锦衣卫行监察之职,发现苏府有龙袍,禀明圣上,公事公办。”他的语调没有温度。
“好一个公事公办。本宫与掌印,难道无半点私吗?”
苏贵妃哪里会不知道,这多年不管她如何明示暗示,张荦从未对她生出过半点私情,可她就是不甘心。
张荦望了一眼地上这个凌乱仓皇的女人,“娘娘对咱家或许曾有过一点喜欢?可这点喜欢,大概跟对驯兽房新养的一只莺儿雀儿差不多。”
他长身如树,冷面似冰,跟从前那个躬身在她面前,捏肩揉腿的小太监判若两人。
苏贵妃美目婆娑,“张掌印,本宫怎么觉得,自己竟从未认识过你。”
张荦淡淡道:“贵妃娘娘这般高高在上,怎会真的识得咱家这种小人呢?”
是啊,一直以来,苏贵妃看到的不过是他的皮囊而已,哪会真的去了解那恭顺的外表下潜藏的内心呢?
苏家嫡女,天之骄子,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她的眼里怎能真的容下一个小人物?
就算苏家的灭亡是早就注定的,但若不是苏贵妃下错了张荦这步棋,苏家不会败得这么轻易,败得这么彻底。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往往就是被一些自己从未放进眼里的小人物击败。
“张荦,你真是个小人!”苏贵妃扑上去推他,揪扯着他的衣摆,咬牙谩骂,“庄妃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帮着她对付苏家?或者……或者根本就还是兰嫔,你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她对不对?你是为了她的六皇子,非要对付本宫……”
随行的小太监见贵妃情绪激动,胡乱攀扯掌印,忙上前将人像拎小鸡一样拖开,一顿拳打脚踢。
“够了。”张荦一声令下,小太监们住了手,粗暴地将人按跪在地上。
“娘娘是宠妃当久了,人也变得天真了。”
“你什么意思?”苏贵妃紧紧追问。
“贵妃娘娘既然要走了,咱家就让您当个明白鬼,免得到了阴曹地府,恨错了人,喊错了冤。”
“娘娘听好了。”张荦半蹲下来,对上她的眼,“咱家是这宫里的奴才,跟义父一样,替这宫里唯一的主子办事。”
“你在说什么?”苏贵妃那双媚眼忽锐,里面全是不可置信。
张荦嗤笑一声,“娘娘明明听懂了,怎么还不信呢?苏将军恐怕在晚宴事发时,就想明白了,娘娘在宫里这么多年,看不明白吗?还是自欺欺人,不愿意明白呢?”
苏贵妃不住地摇头,声音发颤,“不可能……不可能……”
张荦接着徐徐道:“还有七皇子,他为何会多病?因为原本就是,天不欲叫他活。”
苏贵妃的眼神一下变得黑暗可怖,她这些年疑神疑鬼有人要害她的孩子,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天子。
当年她最受宠的时候,几乎夜夜宿在皇帝寝宫,皇帝哄着她依着她,每回承宠后还特意给她准备名贵的坐胎药,可一开始她的肚子就是不争气,直到有一次她不甚打翻了皇帝赏的药,才有了祁溶。
她也不是个蠢人,怎会不知苏家势大,皇帝不希望苏家有皇子呢?
可她不愿意往这个方面去想,不愿意拿这样狠辣的心思,去揣度那个宠她于六宫之上的男人。
她这样的天之骄女,艳冠群芳,受到君王的宠爱,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的啊,这一切怎会是假的呢?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应当,那些你认为理所应当的事,只是代价还未来而已。
“哈哈哈——”苏贵妃坐在地上冷笑,汩汩的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原来她一直沾沾自喜的感情,不过是镜花水月。
这冰冷的深宫,有真正的感情吗?
苏贵妃冷眼睨向张荦,“掌印为什么要告诉本宫这些?是怕本宫恨兰嫔吗?是怕本宫变成厉鬼纠缠错了人吗?你对她可真是痴……”
张荦一把扼住她的脖颈,止住了她未出口的话,冷厉地警告:“娘娘要恨,就恨咱家,不要牵扯无辜之人。”
“咳咳。”苏贵妃的脸因为呼吸受阻而涨红,额上青筋爆突,她不断掰扯着张荦的手指,可他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
她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对自己心爱之人强烈的保护欲。原来不必是天子,只要有一个男人全心全意地保护你,你便会感到心满意足。
可为什么她没有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这样真心真意地护着她呢?她苏荫柳到底比蓝芷差在哪里?
太可笑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实则不过是个缺爱的可悲女人。
皇帝旨意,贵妃还是得饮鸩而亡的,张荦渐渐松了手。
苏荫柳得到喘息,双手顺势抓住张荦的手臂,对着那露肤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她下嘴凶狠,咬得鲜血直流,似是气急败坏无处发泄,又似是在报‘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之仇。
太监们七手八脚地将人拉开。
苏荫柳拭去唇边的血,一边挣扎,一边恶狠狠道:“张荦,你既希望我恨你,那我便好好地恨你!”
“娘娘,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张荦漠然转身,行刑太监捏着她的嘴,往下灌酒。
“哈哈哈。”她阴恻恻地笑,“帝王权术,费尽心机除掉一只狼,不过是又养大了另一只。张掌印,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哈哈——”
门缓缓关上,那个曾将六宫粉黛衬得无颜色的女人,消褪成窗纱上一个越来越小的灰影。
帝王权术,今日将你捧得越高,来日就有可能跌得越重。张荦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奈何人已是局中人,一颗棋子而已,要怎么主宰自己的命运?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来,正遇上门口的蓝芷。
长乐宫偏殿与未央宫就一墙之隔,蓝芷听到了动静,便过来看看,也算是送了苏贵妃最后一程。
张荦忙将染血的手别到身后,收起眼底的愁绪。
他见蓝芷表情僵硬、眼神凝滞,靠到她身侧,小声问道:“吓到姐姐了?”
第36章 桂花糖芋苗(四)
蓝芷摇头, 目光瞟向他身后受伤的手,“跟我过来。”
两人回了蓝芷的卧寝,坐在会客间的圆木桌旁。
蓝芷没有多言, 径自取了热水和纱巾,替他清理伤口。
温黄的灯光将姐姐勾勒得愈发眉目柔和、面容恬静。她低着头, 仔细替他擦伤口的模样, 好美。
被苏贵妃咬下了一大块皮肉,当时疼得手腕直抖,此刻被姐姐悉心照料着,张荦一点也察觉不到疼痛, 只是静望灯下之人, 要是时光能在这一刻停驻, 该有多好。
末了, 他终是开口问道:“若有一日,我死了,姐姐一个人在宫中,能保护好自己吗?”
张荦天生皮肤白, 手腕内侧更是白得像个未出阁的少女, 谁能想到人们津津乐道的张掌印的狠辣手腕, 外观竟是这个样子。
那上头一大块皮肉被咬烂了, 将离不离, 衬得雪肤血肉模糊,瞧着就疼。
蓝芷埋头凑到他的手腕边, 心疼地轻轻呼了一下伤处。自己都伤成这样了, 还操心别人。
见她不言语, 张荦又温声问道:“姐姐一个人在宫中,会不会害怕?”
“难道我于你而言, 只是软肋,只是包袱吗?”蓝芷对上那双黝亮的眸,“从前的我太懦弱,是你给了我对抗这一切的勇气,我能不能也成为你的勇气?”
她缓缓探上了桌上的那只手,将它握在掌心。
姐姐的手还是那样凉,张荦却感受到一股力量,从指尖开始,慢慢涌遍全身。
“咚咚——”,叩门声惊得两人同时将手缩了回去。
是喜来拿来了一瓶伤药,这孙猴子总算学会了敲门。
孙喜来笑眯眯地将药瓶摆到桌上,“迎春让我送来的,药效极佳,张哥哥你快抹点。”
“嗯。”张荦颔首。
蓝芷见他二人关系甚密的样子,想到近来这泼猴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几次三番背着她搞小动作,还没好好审一审。
她拧眉问道:“喜来,你如今越发出息了,凡事总能越过我去?”
“奴才哪敢啊?”孙喜来扑通跪下,歪着脑袋,“奴才时刻不敢忘,自己是主子的人。”
“哦,是吗?”蓝芷眼中佯装了几分厉色,“那你为何总背着我替张荦办事?”
喜来的细眼缝闪过一道光,小声嘀咕:“张哥哥都是主子的人,奴才替他办事,不就是替主子办事吗?”
“你……”蓝芷恼得轻拍了一下桌。
“休得胡言!”张荦眼神警告。
这俩人还害羞上了,喜来心道。但毕竟是主子,得给点面子,不能戳穿。
孙喜来努力憋笑,一本正经道:“主子放心,奴才心中有数,必定守口如瓶。”
“此事并非是你想得那样。”蓝芷见他一脸坏笑,忙解释。
她跟张荦目前还是清白的,怎么到了这猴崽子眼里,就变味了呢?他这眼神也太不正经了。
“奴才晓得,奴才知道,奴才明白。张哥哥与主子这一路走来,十分不易,风里来雨里去,赴汤蹈火刀山火海……”
“行了,赶紧住嘴吧。”张荦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孙喜来忙捂住嘴,又闪着鼠眼打量上头的两个人,其实他天花乱坠地说这一番好话,是藏着私心的,他一直想跟主子开口,或者请张荦帮忙。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心里藏了一件事。
他狠下心一咬牙,扑通又跪下,恭恭敬敬地朝蓝芷磕了个头。
这泼猴一贯欢脱,不爱拘规矩,这架势可真是把她吓到了。
“怎么回事?”蓝芷探身要去拉人,“起来再说。”
孙喜来不愿起身,神情少有地严肃又认真,“奴才想跟主子讨迎春姐姐。”
“什么?”上头两人具是瞳孔震惊。
“不行,换一个。”没等蓝芷开口,张荦就一口回绝了他。
迎春谨慎仔细,这些年照顾姐姐很是尽心,要是真跟喜来结成了对食,难免分心挂碍他人,这泼猴的手伸得也太长了。
“换不了。”孙喜来眉头为难地挤到一处,“奴才从小被人贩子拐进宫,无父无母,也没有亲人,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原本每天都傻乐傻乐的,直到遇到了迎春姐姐……”
他又郑重地磕头,把脑门撞得咚咚响,“奴才想照顾迎春姐姐。”
“啪——”外间传来茶盏击碎的声响。
迎春想送壶热茶进来给主子,谁知道恰好听到了某人这一番话,惊得手中的茶盏没拿稳,碎了一地。
孙喜来闻声朝外间看去,两人四目相对,哑口无言。
迎春红着眼睛扭头往外跑。
“还不去看看。”蓝芷催促愣在地上的喜来。
孙喜来一骨碌站起来,也顾不上腿麻,身形扭捏火急火燎地追了出去。
*
翌日,蓝芷应邀去永宁宫下棋。
刚到宫门口,就见湘王前脚刚走,蓝芷心中顿生疑窦,祁溯本来跟惠妃这个养母就有些不亲不近,怎么生母都回来了,祁溯反倒跟惠妃还走动起来了?
苏家一倒,徐氏外戚势力疯长,蓝芷原本以为惠妃会与她站队更紧,毕竟湘王的生母庄妃从前就与惠妃有隙,惠妃想在后宫屹立不倒,最好的选择就是六皇子祁澹。
惠妃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三天两头对未央宫嘘寒问暖,还总邀蓝芷来永宁宫作客。
只是,今日怎么碰到祁溯也造访永宁宫?
蓝芷眉间拧动,若有所思地踏进院门,但愿是她想多了吧。
“赶紧过来,新煮了你爱喝的白毫。”惠妃朝着刚进门的蓝芷微笑。
蓝芷被这笑容打动,欣然上前。
两人一边品茶,一边对弈,连续几局都棋逢对手,杀得激烈痛快。
惠妃呷了一口茶,闲谈道:“兰嫔如今的棋艺越发精进,令本宫不敢轻率半分。”
“娘娘教得好。”蓝芷娴熟地落下一子。
“出事了。”琴姑着急忙慌地进来,“长阳宫有个宫女悬梁了。”
长阳宫是庄妃旧居,由于离皇帝寝殿远,一直没有宫妃愿意住,闲置良久。庄妃回宫后依旧住了进去。
“怎么回事?”惠妃凤眼忽紧。
琴姑忙禀道:“听说是,庄妃娘娘将一个新进宫的宫女,赏给身边的冯贵做对食。这种事,皇上原也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知这冯贵是个不老实的,新婚之夜将那小宫女弄得浑身是伤,长阳宫上下议论纷纷,这小宫女脸皮薄,受不了流言蜚语,一根绳子上吊走了。”
惠妃端起茶盏,削尖的手指拈着盏盖,轻荡茶沫,“长阳宫的事,庄妃自己抉择不了?”
言下之意,这俩都是长阳宫的人,可以让庄妃自己宫内解决。左不过也就是个宫女自尽,算不上大事,更何况此事由庄妃赐对食而起,她固然代管六宫,可一旦插手反倒显得针对庄妃,并非明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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