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芷是被扑鼻的饭菜香气吵醒的,一睁眼就见外间的小圆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碗碟。
“醒了?”张荦嘴角抿笑地走近床榻,眉眼间尽是柔情,“饿吗?起来吃早膳。”
“嗯。”蓝芷迷迷糊糊地点头,娇慵地伸了个懒腰。
张荦自己将脑袋凑到她臂间,蓝芷自然地挂住他的颈,又配合地由他摆弄着手臂,将上衣穿好。
蓝芷也觉得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儿一样,由别人穿衣,有些不像话,实在臊得慌,鞋子总要自己穿了吧。
可有些人大概以为她没有脚,还没等她弯腰,就一把操起膝弯,将她抱到了桌边。
一大桌的美食,黄灿灿的鸡子馃,油津津的搁袋饼,脆生生的葱包桧,还有玲珑剔透的蟹粉小笼包,全是蓝芷的家乡小食。
“都是你做的?”蓝芷不由地双眼放光。
张荦点头,以往想给姐姐做吃食,总是要借祁澹的名义,今日难得有机会特意给姐姐做早膳,肯定要多做点。
他望着吃得嘴角流油的姐姐,眼里尽是心满意足的笑,又挨坐到旁边,揭起一盅琅彩瓷罐,仔细舀了半碗。
玫瑰枣泥羹,枣泥绵密缠舌,花香催|情诱人,再点缀上片片玫瑰花瓣,清香甘甜又极富雅趣的一道羹点。
不过,张荦起了个大早特意熬这道羹,不单单是因为姐姐喜欢雅趣。
他半垂着头,将碗递到蓝芷面前,“多喝点这个,补血。”
“嗯?”蓝芷眼中一动,很快领悟到他的意思。可是,补血?这才多少血啊,还要补血?
蓝芷着实是觉得小太监有点小题大做了,不过,想到他一惯对自己体贴入微,心中又觉得十分受用,嘴角难掩笑意,乖乖低头喝羹。
她喝两口瞄张荦一眼,喝两口瞄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怎么感觉小太监有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蓝芷心中犯嘀咕:昨天夜里不是蛮放得开的吗?现在怎么扭捏起来了?
她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害羞了?”
“咳咳——”张荦刚咬下去的一口饼,差点呛出来。
“慢点儿。”蓝芷轻拍他的后背,又倒了杯水给他。
小太监这回还真不是害羞,只是昨夜,面对自己豁出性命爱了两世的人,一时难免纵情,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将人翻来覆去地折腾,吻遍全身。
如今再回忆起来,觉得有些无颜面对姐姐罢了。
“姐姐有没有觉得……”张荦没底气地瞥一眼心上人,“我昨晚……过分了?”
蓝芷不动神色地冷眼望他,故作凉淡道:“你觉得自己过分吗?”
那眼神瞬间冰冷如寒窖,能把人心洞穿。
姐姐怎么会舍得拿这样冷的眼神看他?除非,是姐姐在故意诓他,漂亮的女子,真是太会骗人了!该怎么罚她好呢?
“我觉得自己不算过分。”张荦边说边凑上去,乘其不备直挠向胳肢窝,连环攻击,惹得蓝芷咯咯直笑。
“哈哈。”她扭着身子躲闪,无奈笑骂:“你个白眼狼!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坏呢?”
张荦趁机将人一捞,按坐在自己一条腿上,也不闹了,再闹下去,姐姐从凳子上掉下去就不好了。
他将人圈在桌案和自己之间,一手拿起碗,一手握着勺,“来,我喂你。”
蓝芷恶狠狠瞪他一眼,却还是听话地凑过去,一口吞了他手中的枣泥羹。
张荦又舀了一勺,她生气地咬住瓷勺,佯装与他较劲,他也陪着她闹。
“咦?”蓝芷似是想起了什么,边吃边问道,“昨晚,你是如何知道要赶来救我?”
“红药。”张荦将人往怀里挪了挪,生怕她掉下去。
红药一直待在祁溯身边,定是发现了他的暗中谋划,千钧一发之际给张荦报信救人。
蓝芷眼中一动,同时也觉得开怀不少。
那个曾经勇敢正义的小宫女,或许并没有被人人自危的深宫打磨得面目全非。
在黑暗的高门之下,在冷情的红墙之中,除了千篇一律顺服的灵魂,也潜藏着渺小的萤光与温热,他们或许曾背道而驰,或许曾绕走弯路,但终会因相契的内心,而殊途同归。
“我要吃那个。”蓝芷嘴里还没吃完,就仰着下巴指桌上的蟹粉小笼。
张荦嘴角掩笑,手掌虚托着,递到她嘴边。
“还要那个。”
“那个也来点。”
蓝芷点一样,张荦就立马殷勤地送到她唇边,她只要张嘴就行了。原来伺候主子用膳,还能周到到这份儿上。
“慢点。”张荦轻拭去她唇角的汤汁,“好吃吗?”
蓝芷点头,“你做的,都好吃。”
“哈哈,姐姐嘴真甜。”张荦飞快地在那杏唇上啄了一下。
“又占我便宜!”蓝芷佯装要打他。
两人开心地玩闹,满室盈笑。
晨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将这一切,笼在明媚的光影里。
第41章 尾声(一)
回宫后, 张荦确实遭到了徐党的弹劾。
庄妃本欲与张掌印合作,奈何对上个不争气的‘情种’儿子,只能眼看着祁溯运作徐党势力, 张牙舞爪地泄愤。
这些奏折中多是些捕风捉影的坊间丑闻,或是歪曲事实的刻意抹黑, 跟当初对付陈锦年的那套罪名如出一辙地毫无新意, 实在也就只能达到‘泄愤’的作用。
唯有一条,说张荦勾结后妃,狼子野心。
其实这条也是个假大空的高帽子,谏言者并未拿出什么确凿实证, 但还是让张荦心中一震, 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 就是因为自己影响到姐姐。
好在, 皇帝似乎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敏感,反倒是吩咐张荦,利用这次弹劾,与徐党角逐较力, 好让那些隐藏在朝堂中的徐氏势力, 一个个露出马脚。
看来, 皇帝这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斩草除根了。
夜深,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明日一早, 皇帝要御驾出宫, 礼部选定的太后入陵吉时在即, 皇帝将要领着一众嫔妃、宗亲大臣,前往城郊的皇家寺庙, 拜谒做法,送徐氏最后一程。
而在这时,湘王突发暴疾,病得下不来床,只能留守。
皇帝看了一天奏折,靠在椅背上,听到这一消息时,双目疲累地轻阖,案边的琉璃灯再亮,张荦都觉得看不清上头人的神色。
其实,前段时间锦衣卫就察觉到了徐党的异动。庄妃偷偷收买宫内近卫,祁溯暗中联络京畿驻军,还攒聚徐党各位大人手中的府兵力量。
当今皇帝是少年天子,那一手将他推上皇位的徐氏势力,曾是他头顶的阴影,也曾被他踢下神坛,这一次,终于到了父子相争、兵戎相向的最终局。
他眼皮轻颤,缓缓半睁开,许久才暗暗道:“可他到底是……”
到底是什么?皇帝没有明说,不管是什么,祁溯到底是他的亲生儿子。他的亲生儿子与徐氏站在同一边,要联合外人来对付他。
虽说皇帝一直以来对祁溯这个长子并没有特别的亲昵,但他膝下子嗣不多,真要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去赴这场灭顶之灾吗?
灯下,皇帝缓缓翻覆宽大的手掌,惨白奏章上投放的影翳,转瞬变状。
他瞥见手背上那淡棕色的岁斑,不禁心中感叹,自己真是老了,从前怎会这般优柔寡断?
他望向下头恭敬候立的张掌印,不咸不淡道:“昨日,惠妃来找朕新拟了殉葬名单。”
为了防止皇帝暴毙,大殷的殉葬名单都是提前定好的,每四年更新一次,就跟每四年一次的大规模选秀一样。
前人在制定这项规则时,确实也是根据选秀的时间来定的,有新人上位,自然也会有新人殉葬。想象一下,那些娇花堪堪含羞带怯地初绽,就已经有人给她们的花期烙上了注定的句点,太残忍了。
虽然本朝皇帝近几年已经不大选秀了,但是拟定殉葬名单的旧例未废。惠妃娘娘代行皇后之职,每次还是会照例来乾清宫走一遭。
天子近臣,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揣测圣意。揣测得好与不好,往往就是升迁的关键,有时甚至是保命的关键。
上头,皇帝话音刚落,张荦就扑通跪下,已然猜到了皇帝此时提殉葬的意图。
惠妃与兰嫔同属于了六皇子阵营,等到徐氏势力一去,湘王一倒,六皇子的赢面就更大了,更何况皇帝一直心属祁澹,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
而今中宫虚悬,所以就有了惠妃和兰嫔,以后谁更适合当太后的问题。皇帝在徐太后的阴影下长大,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有个强势的母后。
兰嫔本来不染是非,无欲无求,可惜的是因为徐党的煽动弹劾,有些言论说她与张荦走得极近,皇帝本来并不太在意此事,更加猜不到自己的妃子能和个太监暗生情愫,他根本就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但若说兰嫔与张掌印为权势勾结,这还是极有可能的,如果再加上惠妃恰到好处的适时挑拨,很容易就能使皇帝对兰嫔心生忌惮。
武帝‘立子杀母’的故事,皇帝从小就在史书上看过,‘主少母壮’,祁澹又与兰嫔关系亲近,难保日后不会对养育恩重的蓝芷言听计从,这些都是隐患。
所谓嫔妃殉葬,一方面是残忍的旧制,另一方面也是统治者防止外戚干政的有效手段。皇帝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当年徐太后能在先帝的殉葬名单里,是不是就能少了很多无休止的斗争?
所以,皇帝是在告诉张荦,兰嫔已经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了,只要他想,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除掉。
一人之下的张掌印,终是免不了被那‘一人’猜忌的命运。
张荦忙磕头,涨着脸道:“湘王殿下素来敬顺,对皇上孝景有加,若真有悖逆之行,定也是受奸人胁迫,无奈参涉罢了。若说风光霁月的湘王狼子野心,谁会信呢?又不是奴才这等在坊间声名狼藉的小人。”
他说到后半句时,语带戏谑,逗得上头的人也展颜大笑起来,“哈哈哈——,锦年没有看错人,你小子是个聪明的。”
苏贵妃临终前说,‘费尽心机除掉一只狼,不过是又养大了另一只’。帝王权术,不会让这样的事出现,苏党已灭,徐氏也只剩回光返照,那些能威胁到皇权的势力都将覆灭,张掌印也就没有他存在的价值了。
狼子野心的阉狗胁迫皇子发动宫变,这样膝下单薄的皇帝能保自己儿子一命,祁溯或圈禁或流放,可以不被处死;而张荦作为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万死难辞其咎,皇帝还能借机削弱阉党的势力,一举两得。
阉党,皇帝默许陈锦年一手培植出来的势力,诞生的使命就是替皇帝服务,如今要灭亡也该是为皇帝服务。有用则留,无用则弃,此方为帝王之术。
皇帝望着底下那个跪成一小团的人,“年纪轻轻能到今日之位,不容易吧?你倒没有怨言?”
“能为皇上效命,是奴才三生之幸,奴才无怨无悔。”张荦恭敬地叩首,“只求事成之后,皇上能留奴才一条贱命,奴才想出宫看看。”
皇帝选择此时跟张荦把话挑明,本就没打算背后玩阴的,张掌印风里来雨里去为他赴汤蹈火,临了放弃权势、背负骂名,竹篮打水一场空。
上位者漏漏手指缝,能给这个太监留一命,实在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出宫?”皇帝颔首应下,又徐徐望向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可宫殿外漆黑一片,除了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似乎什么都望不到,“得空可曾去看看你义父?”
皇陵离王宫不算远,一两日的路程,张荦出宫办事,顺道看过几次陈锦年。
原以为这个曾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司礼监第一人,离了王宫少不得要添几分落寞憔悴,可陈锦年看上去似乎跟在宫里没什么差别。
他穿着一样的灰蓝褂子,天不亮就起,夜很深才睡,每日对着皇城的方向虔诚祷拜。除了再没有繁冗的宫务要处理,他每日活得跟在宫里,别无二致。
张荦跪在地上点头,“去看过几次,义父他身子骨还算硬朗。”
“那就好,就好……”皇帝低喃着,拖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张荦见状忙上去搀扶,并很有眼力地给他披了件外褂子。
皇帝接过时,拍了拍他的手,“除了锦年,也就你最尽心。”
张荦福身答道:“义父离宫前,嘱咐奴才,要照顾好皇上。”
皇帝长吁一口气,用不需要人回答的音量,自言自语:“这偌大的王宫,上万人都喊朕主子,却只有一个锦年,捧出一腔真心待朕,可惜啊,还是被他们逼走了。”
张荦抬眸,望着那个默默走向蟠龙宝座的明黄身影,年近半百的天子,再怎么顶天立地,走路也像寻常百姓家的老人一样,腰有些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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