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为国事忧心勤勉自是好,但自己的身子也要保重。”
孙太后是特意来宽慰皇帝的。
昨日皇帝骤然病了,王振这个最贴心贴身伺候的太监,自然被太后叫过去问话来着。
为了推卸责任,表示绝不是自己没照顾好陛下,王振就将病因都推到了皇帝“夙夜忧勤宵衣旰食操劳国事”上头。
太后倒也信了。
毕竟这一二年间,大明四境确实多灾多事。
故而此时太后亲自来到乾清宫劝道:“那些国事也并非一日能处置妥当的,皇帝也要宽心慢慢料理才是。”
而姜离听着孙太后絮絮的温言安慰,却是越听心越哇凉——
她现在所处的时间点是正统十四年春,往前倒推一年,从正统十三年春到现在,可谓是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没有好消息。
一年前正统十三年三月,朝廷举大军十五万,征讨麓川(现云南西部与部分缅甸)反明首领思机发。
春夏(四月到七月),浙江、江西、湖广陆续遭逢旱灾,灾情颇重,京城屡派官员赈灾。
同时祸不单行,其余产粮之地也遭了灾:山东多地遇蝗灾,粮米无收;河南遭遇水灾,黄河决堤淹三百余里。
可谓是各类天灾大杂烩。
好容易抗过各省天灾,接下来半年全国各地开始上演谋反作乱——
八月,福建邓茂七谋反,沙县在内的多县沦陷。(姜离:等等?沙县无了?)
九月,京城日食,江西等地矿贼起兵作乱。
十月,处州(浙江)多地冒出反贼流动作案,抢劫金华各县。
十一月,山东出现倭寇作乱。
十二月,广东瑶人造反。
而进入正统十四年后,情况也没有好转,湖广、贵州苗贼大起。
兼之因压低马价等事,这几年大明与瓦剌原就日益紧张的地缘局势越发紧绷,瓦剌颇有大举进犯边境之意……
可谓是千头万绪,按下葫芦起了瓢。
当然,孙太后只是随意说起了几件麻烦朝政,以上诸事的具体时间表,还是6688贴心给她列出来的,后面还跟着密密麻麻的详细注解,看的人眼晕。
姜离扶额,货真价实的头大起来。
见皇帝面有忧愁,孙太后却带着标准亲妈眼,继续真情实感安慰道:“朝上烦难事虽多,但你自小是先帝亲自教导,又为帝十余年,于治国理事上娴熟的很,一件件去做就是了,必能安定朝野,令大明天下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这……
首先,原先的朱祁镇用史册证明了自己,他不行。
如果把现在的明朝比作一个人,身上各个器官难免有些小病小痛,那么朱祁镇御驾亲征,就是给大活人照腰子捅一刀,差点给整没了。
那么,她行吗?
姜离迅速而冷静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以上那些州县,若无系统对应标注,她都不知道地处何方,军国政务更是如听天书。
**
送走了孙太后,姜离开始在意识空间哗哗翻史书。
好在,很快她就找到了想要的资料——
【《明史·于谦传》:时也先势方张;而福建邓茂七、浙江叶宗留、广东黄萧养各拥众僭号;湖广、贵州、广西、瑶、僮、苗、僚所至蜂起。】
【前后征调,皆谦独运……故天下咸服谦。】*
也就是说,在大明外有皇帝亲征反被瓦剌抓走,内有福建、浙江、湖广等各地叛军蜂起的乱局下,正是于谦为朝廷柱石,一己之身多线调度,而且办的是史册明白写着的‘悉合机宜’处处周到,所有人都服气!
姜离拍案。
在穿过来那一刻就拿定的主意,经过一系列噩耗洗礼后更加坚定了——
我不行我不上。
谁行谁上。
这就请于少保来做定海神针!
第2章 于谦
天色自黯蓝中透出些缕晨曦。
大明的早朝,自太祖朱元璋起便是‘未日出而临朝视百官’。
做皇帝的都得鸡鸣而起,天不亮就收拾着去上朝。何况是大臣们,更是得披星戴月,黑灯瞎火就往紫禁城赶。
故而不上早朝的日子,晨起的时间要宽裕的多,朝臣们的步履也就多了几分不紧不慢,与同僚相遇后,还有闲暇停下来寒暄两句。
看起来,这似乎是京城里最寻常的一天。
除了——
“陛下召见我?”
“皇爷召见于谦?”
以上两句话,分别出自于谦与王振两人之口,却带着差不离的疑惑。
*
天色已然晶亮。
兵部衙门内,于谦接了即刻面圣的宣召,自有些讶然。
听闻皇上病了已有三日,不但龙体染恙罢了上朝,更是谁也不肯见。
如今怎么忽的独独宣召自己?
虽说他如今官至兵部左侍郎(相当于国防部二把手),官位是不低,但他上头还有兵部尚书等朝廷重臣,再者,还有内阁几位大臣更是天子近臣。
皇帝若真有要紧事,病中急召臣子商议按说也轮不到他——皇帝对他应当真的不熟悉。
毕竟,于谦是去年才调回京城的。
在此之前,他外放了十九年,历任江西,陕西、山西、河南等地方官。
也就是说,当今皇帝还是六岁储君的时候,他就被外放出去做官了。
当然,彼时他的外放,是先帝宣德皇帝朱瞻基器重他,特意超拔为兵部右侍郎,这才外放他出去巡抚河南、山西等地。
当时于谦才不过而立之年,已然是三品要员一方巡抚,眼见的前程大好。
可惜好景不长,宣德皇帝三年后病逝,大明换了天。
太子朱祁镇继位,年号正统。
正统前几年,皇帝年幼不亲政,太皇太后张氏和内阁三杨都是明白人,于谦过的还不错。
然而等太皇太后与老臣都过世,朱祁镇亲政后,就变成了司礼监宦官王振把持朝堂。
于谦的境遇便每况愈下。
他天生性刚直,自不会讨好逢迎王振,于是不但官职从兵部侍郎一路降到大理寺少卿(好在依旧被外放巡抚),甚至有一年他回京述职,还叫巴结王振的通政使李锡阿弹劾诬告。
被下狱不算,还‘依法判决’了个死刑。
于谦被关在狱中三月,等着秋后处斩。
多亏于谦官声实在好,朝臣多有为之鸣冤,又有其时任巡抚的山西吏、民听闻于大人要被处死,纷纷伏阙上书。王振不得不顾忌事情闹大了,物议沸然惹得皇帝太后不快,这才放了于谦。
否则……于谦当年就无了。
按投胎转世算的话,现在只怕都是会打酱油的年纪了。
而王振之前咬死罪名,给于谦判了个死罪,等到迫于压力放人,还找了个蹩脚借口,对外宣称:啊,犯错误的不是你这个于谦,是个名字差不多的官员。
搞错了搞错了。
这才算勉强尴尬抹过去。
于谦得以回到山西继续做官。
直到去岁,朝中多事,兵部又有了缺,于谦才归京,时隔数年再任兵部侍郎。
今岁,年五十一。
对此,姜离昨夜还对6688发表感慨:说不得世上真有气运这回事,彼时大明还是国运不该绝。这不,正统十三年,于谦刚刚调任回京城,正统十四年,朱祁镇就去瓦剌留学了。
于谦若是当时不在京城,或许南明能提前二百年上线。
**
兵部。
疑惑归疑惑,然于谦为人行事向来是问心无愧,故而对着堂内铜镜整了整衣冠,便坦坦荡荡预备去面圣。
倒是于谦友人兼同僚,一直在京中为官的兵部郎中齐汪,对这些年王振的只手遮天体会至深。
别的不说,只一件事就足以证明王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了——
大明开国初,太祖皇帝朱元璋想到从前汉唐宦官干政的弊端,就特立了一块铁碑,上面铸了老朱本人亲手写下的八个大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就立在宫门处。
这块开国皇帝的铁碑金言,□□政的王振见到,自然不免觉得扎眼。
起初也常有大臣拿这块牌子进谏皇帝遵祖制。
王振不满:怎么?这是搁这儿点我呢?
于是,他把铁碑拿走,处理掉了。
没错,一个宦官,把开国皇帝特立的三尺铁碑,就这么自说自话拿走且销毁了。
皇帝却不闻不问一笑置之。
这件事直接给朝臣们干沉默了。
还说啥?还有什么说话的必要?
难道你做臣子说的话能比太祖爷真言管用?
没见太祖爷亲笔的铁碑都让人挖走了?那官员们再硬刚下去,被挖走的估计就是自家的祖坟了。
思及这些年在京中所见王振诸事,齐汪不得不为于谦悬心,在好友出门前扯了袍袖与他低声耳语道:“廷益,你从前便得罪过王公公,此番陛下骤然宣召,只怕是他趁着陛下病中心绪不佳,告了你的刁状也未可知。”
顿了顿,发自肺腑苦劝道:“你这性子总得得略软和些,莫吃眼前亏。”
说着还从身上取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要塞给于谦:“这世上恶人难缠,好容易你才调任回京,若他执意索财给他便是,这……唉,京中诸位大人们也都只得如此。”
王振贪财,贪的天下皆知,明码标价,毫不遮掩。
凡有官员回京述职,以及在京官员年节下,都要给王振送礼才行。
而且是‘百金为恒,千金者始得醉饱出’。也就是说,官员给王振送礼,送百金都是基本操作,得送千金才能得王公公一点好脸色,混顿吃的。*
甚至后来送礼朝臣都开始搞起了竞标,价高者先得拜见批事。
然而于谦回京后,别说给王振送千金百金了,连山西老陈醋都没给王振带一瓶。
哦,也不是什么都没表示。
他做了首诗表示了下心意:“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1]
不用说,王振看于谦定是新仇旧恨一万个不顺眼的。
于谦谢过好友心意,但依旧将玉佩推了回去。
齐汪目送于谦的背影,忧心忡忡转头去找他们的顶头上司,现任兵部尚书邝埜去了——凡事做最坏打算总没错的,先做好捞人准备吧!
*
乾清宫,王振听闻皇帝欲亲召于谦,也顿生不解兼不乐。
他烦死于谦这个不肯给他面子的兵部侍郎。
只是王振惯会讨好皇帝,自不会明着驳圣旨,惯用话术改变皇帝心意。
王振一脸为难道:“自皇爷病了,郕王惦念尤甚,请见好几回了。皇爷若有了些精神,不见亲兄弟,倒先见个寻常兵部臣子,怕郕王心中不舒坦。”
又补了一句:“且今日王爷就在宫中,正在太后娘娘处尽孝呢。”
王振在御前说话,透着别样的亲近。
毕竟朱祁镇还是稚童的时候,他就日夜随侍在侧。那时他称朱祁镇便不是太子,而是一声‘小爷’,待到朱祁镇九岁登基,这个称呼就变成了‘皇爷’。
打小的陪伴,比之旁人,总是不同的。
而面对皇帝时,王振的神态语调更是拿捏的恰到好处,一张方脸上满是关切、爱戴,似是能随时为眼前的皇帝掏心掏肺奉献所有似的。
浑身上下恨不得用金粉刺上‘忠心耿耿’四个大字。
然而王振说的再巧妙,落在姜离耳朵里,也只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郕王。
姜离正捧了一盏蜜饯金橙泡茶喝,闻言点头道:“那正好,将郕王一起宣进来。”
郕王,正是在朱祁镇被瓦剌抓走后,继任大明帝位的景泰帝朱祁钰。
姜离:好巧,不愧是史册上有名的君臣搭档,撞到一天来了。
王振不期皇帝竟然要宣两人共同觐见,还欲再劝,就见皇上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案上,一双眼睛清凌凌望着他,竟带着些他从未见过的冷意。
见皇帝有不快之色,王振立刻把其余话吞了下去,应声而去。
**
朱祁钰是在乾清宫外的宫道上遇到于谦的。
“于侍郎不必多礼。”朱祁钰客客气气伸出手,扶住了给他见礼的朝臣。
这是朱祁钰第二次面对面免于谦的礼。
上一回还是今年的新岁。
大明朝有定规:大年初一,文武百官、四夷朝使在奉天殿向皇帝拜贺新岁,而大年初二,朝臣们还要在奉天门东廊,给亲王贺新岁。*
除此外,作为开府出宫的亲王,朱祁钰跟朝臣们几乎无甚往来,安稳做他的亲王。
不过,虽然之前只见过一次,朱祁钰还是清清楚楚记得这位于侍郎的——
这世上有种人,哪怕只见一次也不会再忘记。
朱祁钰与于谦两人一同步入乾清宫大门,刚绕过琉璃影壁,就见王振昂首立于殿外阶上。
四月的日光,将王振身上的锦绣蟒袍映出绚丽的色泽。
这也是大明的一道奇观了:蟒袍对朝臣来说,是有大功才能赐下的珍贵袍服,是为‘文武一品官所不易得也’,然而,服侍帝王的宦官,却可日常穿蟒服,系鸾带。[2]
此时王振身着金贵的蟒袍鸾带,腰间悬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玉制牙牌,加上他还为自己特制了珍珠、青红宝石、珊瑚等珍宝编成的牌穗。
往这一站,整个人当真是威风煊赫,珠光宝气。
……晦气。
这是朱祁钰与于谦两人不约而同的心声。
其实以王振跟皇帝的亲近,一般他都是时刻跟在皇帝身边,负责门外迎候文武百官的多是小宦官。
没想到今日他们一进乾清宫门,迎头就撞上王振。
论礼,作为宦官,王振此时应该赶紧迎过去给亲王见礼,然后再宣皇帝的口谕,好生引着奉召面圣的两位进门。
然而,这是王振。
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依旧站在台阶上,双手背在身后玩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居于高处目光下睨,身形动也不动。
是种无声却傲慢的等待与催促。
王振在等——
等着眼前的郕王先向他问好,等着兵部侍郎于谦对他俯拜行礼。
*
是的,王振在等朝廷三品大员对他跪拜请安。
毕竟,这对他来说,是件很正常的事儿,也是以往发生过无数次的现实——别说一个区区三品兵部侍郎了,朝廷东阁议事,哪怕是公卿都得向他趋拜行礼。
姜离此时正坐在殿内临窗的榻上,从推开的小半扇窗中,看到了这一幕。
皇帝正在窗后看着。
王振也知道皇帝在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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