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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诸人心脏再次收紧。
这次是连朱祁钰也不例外,他声音更低了,带了几分不安回道:“皇兄此次受伤坠马,都是王振引皇兄去西苑射猎的缘故是不是?臣弟逾越,先将他关入东厂了。”
只见皇帝眉头紧锁:“何止!连野猪都是他非要放出来的,说什么豢养宫苑多年的野猪根本不会伤人。”
皇帝显然很在意自己被猪突袭的事,伸手摸了摸脸上犹存的擦伤。
“若无事也罢了,可如今竟害的朕眼睛都看不见了。”
“就让他先在东厂待着吧!”
所有人的心脏,再次齐齐落地。
第26章 太后疑心
西苑安宁宫。
待皇帝的情绪恢复后些,太医们奉命上前诊治。
ⓨⓗ 可惜无论诸位太医是摸脉,还是斗胆上前翻起了龙眼皮,都没有发现皇帝有任何异常。
说实在的……好几个太医腹内默默道:陛下这健康状况,比熬了好几个大夜的我们还强呢。
于是太医也能说出些干巴巴的‘陛下放宽心,兴许明儿就好了’这种安慰语录。
好在皇帝看起来备受打击以至于蔫掉了,并没有任何医闹的打算,只是挥挥手,太医们如蒙大赦退了下去。
*
太医们退出去,以英国公为首的群臣,亦请旨探视陛下。
最终因内间窄小,只进来五六个人为代表。
英国公自然站在最前头,进门行礼后,就对皇帝的病情表达了情真意切的关怀,与期望陛下早日康复的美好祈愿。
语气之诚挚,若不是姜离实在了解他的内心,都要相信英国公是真盼着奇迹降临,皇帝现在就康复如初去上朝。
好演技。
姜离也是好几天没有跟外面的人说话,还有点寂寞。
此时遇到英国公,正是在戏路上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像方才面对朱祁钰,姜离才开了个头,他直接真情实感落泪,搞得姜离都不好意思再给他添加心理负担。
非得英国公这种切黑才有趣。
于是圆满致辞完毕的张辅,正准备退后让其余同僚也表表态度,就见皇帝对着虚空伸出了手,虚弱道:“英国公……”
张辅忙应声上前,扶住皇帝的手。
只见皇帝一脸动容,紧紧握住他的手道:“英国公方才言辞这样恳切,只盼朕痊愈主持大局。可见朝上局势何等危急。”
“朕虽为天子,比起万民,一己之身又有什么要紧!”
“扶朕起来,朕还能上朝!”
姜离明确感受到老英国公的手抖了一下。
啊,在这一秒,他大概比知道紫薇瞎了的尔康还要紧张和心碎吧。
又是一秒窒息般的寂静。
“陛下!”
英国公缓了口气,语如泣血:“陛下为天子,乃大明的国祚根基,只要陛下圣躬安康,臣等便是昼夜无懈,死而后已也是甘之如饴!如果陛下不肯爱惜自己,竟要伤己为政,今日就从臣的老骨头踏过去吧!”
好口才!
姜离越发兴奋起来,刚要回应这段话,就听殿门口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唤:“我儿!你可算醒了!”
一时外殿的群臣集体退后,按矩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进门的不只有孙太后,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乳娘。
乳娘怀中则抱着一个才一岁多点,脸像包子似的小孩子。
正是由周贵妃所出的,皇帝庶长子朱见深。
皇家的婴孩都养的娇气,平时伺候的人恨不得一点风不敢给吹,哪里一下子见过这么多人。
何况孙太后方才那一声也吓到了他,当即嚎哭了起来。
而已经快走到内间的太后,此时却也能止住步子,先不去看内间昏迷才醒的儿子,而是转身亲手将孙子接了过来,口中道:“好孩子想父皇了是不是?”
孙太后亲自抱着孩子走进来,坐在了皇帝的床旁。
见皇帝醒了过来,她着实松了口气。
至于皇帝视物不能的问题,因没有人敢现在趴在太后耳边说一句‘皇帝瞎了’,她一时倒也没有发现。
毕竟孙太后的注意力在另一件事上,当着重臣都在,开口唤道:“英国公。”
英国公:……
张辅早在太后来‘救场’的时候,就趁机把自己的手从皇帝掌中抽走,迅速闪现站到了一边,同时决定今日再也不说话了,免得皇帝误会朝臣们‘需要’他。
然而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没想到太后才坐下,竟然也开口叫他。
你们母子俩怎么回事啊,今天怎么都找我!
但太后都点名了,张辅也只得应声,无比心累再次上前。
“英国公是四朝元老了,这玉璧很熟悉吧。”孙太后指了朱见深戴着的金项圈上所镶玉璧:“这还是从太宗皇帝传下来的,先帝是太宗皇帝钟爱的圣孙,立太孙的时候赐物里就有这块玉璧。”
“皇帝此番骤然受惊,哀家心里不安的很。”
“父子连心,皇长子也是夜啼不止。倒是哀家拿了这块玉璧给他安枕后,这孩子就好些了。可见是有缘。”
孙太后见自己已经说了一大篇话,而英国公简直是老僧入定一样不说话,索性直接当着朝臣都在,把话说明白。
“‘太子者,国之根本’,早定才能安天下民心,英国公以为如何?”
其意昭然若揭。
姜离没出声,她相信英国公的段位。
果然,英国公肃穆道:“国本是紧要事,若现在不是战时,若皇长子再大几岁,太后娘娘不急,臣等也要急的。”
一手太极圆满打回来。
太后略微蹙眉。
姜离靠在软枕上,只静静‘看’着这一幕。
这还不算完——
与英国公叙过‘闲话’后,孙太后又看向朱祁钰:“郕王这几日忙得很?昨儿贤太妃还在哀家处念叨你呢。”
“你该多去看看生母才是,且她素日身子又不太好,三病两痛的。到底,孝道要紧。”
孝道二字重,朱祁钰只有垂手应是的份,绝不能分辩什么自己忙的宵衣旰食,每日被朝臣们抓着议完朝事,紫禁城都落锁了。
“好了。”皇帝开口:“都走吧,朕与太后好生说说话。”
*
出得安宁宫的朝臣,想到方才太后娘娘的言行,心内不免犯愁:无论什么职业,都不愿意上头总换领导啊。
更不愿意现在换成孙太后。
当然,作为明代封建士大夫不愿女子主政是一个原因,但此时朝臣们心中更重要的缘故还是——
在他们心中,孙太后的段位不够。
要知道,在正统七年前的数年,皇帝年幼可都是太皇太后张氏垂帘听政,主国家大计方针。
那时候朝臣们不但接受了,对比如今的日子,还甚是怀念。
因张太皇太后有这个让他们接受的能力。
都不用多说旁的,只拿王振这一件事来说:太皇太后活着的时候,压着王振一点儿不敢动。
就算如此,太皇太后都敏锐察觉到了王振对皇帝的巨大影响力,提早进行了威吓。
甚至有一回当着皇帝和内阁的面,就让人把王振压来,直接让女官把刀架在王振脖子上诈他:“皇帝年幼,你就敢哄骗皇帝,以宦官之身干政?”
表示哀家今日就剁了你。
给王振吓完了。
还是朱祁镇当即跪了苦苦哀求祖母放过王先生,而当时王振也确实没有什么实罪,才逃了一命。
这件事在正统朝的臣子中流传甚广,时常被提起——主要是每个人都非常遗恨,太皇太后当时坚决一点,直接剁了王振岂不是大好特好!
可以说,太皇太后活着的时候,王振就算是狐狸,也得把尾巴藏得严严实实装个小白兔。
所以,朝臣们不认可孙太后——
孙太后不是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在过去的七年里,她作为皇帝的生母,但凡能劝说皇帝弹压住王振,这会子她不想让郕王主事,想立年幼太子自己垂帘,朝臣们或许还能考虑一下。
**
安宁宫。
群臣散去,太后方知皇帝现在目不能视。
骤然得知这等噩耗,不免又是一阵惊声折腾,又要叫太医,又要令人出宫去遍访神医。
姜离只等着孙太后激动完。
在接受现实后,孙太后终于冷静下来,令乳母抱走皇长子,又让人都退到外面去。
当即开口:“方才哀家提起立太子,原是试探朝臣的意思多些。”毕竟皇帝都醒了,哪怕还要养几天病也不妨碍,不会让大权长久外落藩王。
可现下……
孙太后神色难掩焦虑,也没了刚才跟英国公绕圈试探的兴致,而是直接道:“皇帝的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不得不早做、多做打算!哀家的懿旨不够,皇帝既然醒了,不若明日就下圣旨立太子吧。”
她是皇帝生母,且只有皇帝这一个儿子。
在皇帝身体不能支撑掌权的时候,由她来看着岂不是最稳妥?
“否则若是过个一年半载……岂不是将大明山河,都付与他人了!”
孙太后话音未落,就觉身边一个黑影‘嗖’掠了过去。
她略微一惊,才看清是只油光水滑的黑猫。
孙太后不爱养猫,更见不得这些野物上床,此时厌恶地拿帕子掩了掩鼻尖。若不是皇帝已经将黑猫抱在怀里,她都要出手驱赶了。
只见皇帝将猫从头顺到尾巴尖,这才淡然开口:“大明山河……是哪里来的?”
孙太后道:“自然是祖宗传下来的。”
只听皇帝‘哦’了一声,直接问:“那母后口中的‘他人’是谁?
孙太后当场噎住。
她没回答,皇帝却继续道:“别说祁钰也是朱家祖宗们的子孙,就算不往前盘八代,他也是先帝的亲子。”
“这是他人吗?”
室内两人半晌都未再开口,安静的只能听到猫被顺毛的‘呼噜’声。
在这片寂静中,孙太后一直在打量眼前的皇帝。
自从三月前皇帝病了后,行事性情与以往就有些说不出的变化。
若是其他变化都可以用‘骤然不行’,受打击太过性情大变来解释,但一个皇帝,对帝位的执着,对皇权的占有欲,总不可能因为这个而淡薄。
孙太后下意识去看皇帝的眼睛,毕竟人的情绪往往从眼睛里泄露。
不过看到没有焦距的双眼,她才想起,皇帝现在瞎着……这心灵的窗户直接封死。
半晌后,孙太后终于试探着说起:“皇帝自从三月前病后,性子与以往颇有不同。”
说完后,就见皇帝撸猫的手一顿。
然后转向她的方向,带着明朗笑意,问出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前段时日宫中风靡的麻将,母后喜欢吗?”
孙太后不明所以,蹙眉未答。
而皇帝好像也不要她回答,只是自顾自往下说:“不喜欢?那么叶子牌?双陆?还是有什么其余ⓨⓗ爱好?只管说出来,朕去替母后预备。”
“毕竟母后将来足不出此宫门,若没有点东西打发时间,多无聊啊。”
第27章 颐养天年
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皇帝说什么?”
姜离就又平心静气重复了一遍。
震惊与怀疑掺杂,太后禁不住变色道:“皇帝是在威胁要软禁哀家吗?”
既如此,太后的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威胁之意:“难道皇帝身上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抱着猫的皇帝,看起来比抱着玉净瓶的观音菩萨还平和,并没有任何被戳中痛脚的意味,以至于太后难以找到任何端倪。
“朕是皇帝,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皇上相当认真且自然地反问:“倒是母后,朕这几个月不过病一病——朕还没死呢,母后就急着立太子垂帘听政了。”
太后气结:“哀家那都是为了皇帝你考虑,比起兄弟藩王,难道做亲娘的会抢你的皇位吗?”
姜离祭出经典二字评价:“难说。”
孙太后真的要被噎死,但疑心皇上被什么魇着了的想法却少了些:难道皇帝是真的病的心态大变?又或者随着年岁渐长,帝王心性深不可测,连带对自己母亲都起了疑心。
要知道皇帝躺倒这几日,太医是仔仔细细把皇帝彻查了一遍,人也都是过去一直在照料皇帝的太医,对龙体最为熟悉。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皇帝。
说到底,孙太后也从没有什么证据,说皇帝不是原来的皇帝。有的只是隐约的感觉,和皇帝做出的超出过去逻辑的一些事情。
该怎么继续试探……
姜离看到孙太后陷入了这种逻辑怪圈,不由出声提醒。
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毕竟——
太后觉得,皇帝的语气都算得上循循善诱了:“母后是因什么成为太后的呢?”
太后,自然因为是皇帝的母亲。
是了。
在先帝一朝,或许因为她是皇后,还是宣宗喜爱的,不惜以无子之名废了胡皇后(胡皇后是没有儿子,但不是没有生养,有两个女儿)也要立她为后的人,所以她的儿子朱祁镇才能做太子。
但现在时移世易。
是因为朱祁镇是皇帝,她才能是太后。
做帝王的心性大变是正常事,古往今来皇帝,前后差距之大让人怀疑被换了芯子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但如果她作为太后,说出什么‘皇帝似有被魇住’的话,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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