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见孙太后神色,基本就知道她琢磨到哪儿了,于是继续递台阶:“母后觉得,朕在群臣眼里,是什么样的皇帝呢?”
是会被群臣怀念挽留拯救的明君吗?
以正统帝在位十四年的表现,加上她这三个月(主要是中元节)的言行——那仇恨值高的,当真是卸任前都不敢随便出宫溜达,免得叫人套了麻袋物理毁灭。
所以她之前三个月天天看院中锦衣卫训练,也不是……起码不光是欣赏美色,也是在挑人保护自己的小命。
言外之意:我有自知之明,我是个昏君,您也只是个普通太后。
只是君为臣纲,当今皇帝又是正经的天子,朝臣们只是不得不忍耐而已。
要是太后说出什么皇帝妖邪附体的话来,大臣们只怕会是喜从天降,正大光明地进行驱邪换位之事。
那时候对孙太后来说,才是一无所有,从失去这个让她完全看不透的‘皇帝儿子’以及……一切。
太后之尊,富贵安宁,以及她会在意的孙家的后族满门。
会尽数化为乌有,奉与他人。
话已至此,不必再说。
就像没有筹码的人,不该上赌桌。
或者换句话说:从一开始,这紫禁城宫院之内,就没有能掀‘皇帝’桌子的人。
**
七月下旬,天气甚至还带着点秋老虎的热气,但孙太后却觉得遍体生寒。
是,皇帝说的没错。她的一切是绑在帝王身上的。
除非……孙子朱见深……
“朕病中真是寂寞的很,预备把孩子们都放到身边来带着,享受天伦之乐。”
“多亏母后想的周到,今天都抱过来一个了。”来了就留下吧。
孙太后骤然抬头。
皇帝自顾自继续说道:“那再把剩下三个抱过来就行了。”
“三个……”哪怕在震惊中,太后还是下意识道:“皇帝不是只有两个皇子?”除了朱见深,还有个更小的,如今才将一岁的朱见清。
姜离都有点无奈了:“是只有两个皇子,可还有两个公主啊,母后连自己的孙女都忘记了吗?”还是孙女不管用,就不用在意?
在朱祁镇朱祁钰这两兄弟轮番上位的过程中,这两位皇帝的子女们也是倒了霉了,皇家的腥风血雨沾上就是生死。
哪怕最后侥幸活了下来,但从前那每每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日子,也是无解的噩梦。
姜离虽是没有也不会带孩子的——当皇帝的好处再次显现了出来,完全不需要她在生活上亲自操持养育。
她要亲自带着这几个孩子,除了避免再有孙太后这种,将皇子作为筹码的人出现,也为了将来朝上会出现的储位之议做打算。
*
“至于母后,这般担忧朕的身体,非要在这西苑长住陪伴朕,实在令朕感动。”
孙太后再次震动:西苑?!
皇帝竟要把她留在西苑,这里可不是她熟悉的紫禁城。
她从太子嫔做到贵妃、皇后、太后,紫禁城才是她生活多年的舒适区,要用人做事,才有的可用。
而这北京紫禁城外的西苑,在太宗刚迁都过来的时候都还是荒山秃水的。这几年才渐渐修起些园林,却也是地广屋稀,一年到头,也只有皇帝要行什么亲耕、亲猎事的时候,才会带着朝臣们过来。
她哪怕是太后,这些年来除了偶有一次趁兴致来赏玩景色外,也从未想过住在这里。
这边的宫人对她来说,更是全然陌生。
她只怕连个趁手的人都找不到……
“母后身边人太多了也不好,总有人乱说话,还想着窥探帝踪。”皇帝的语调忽然一变,似乎是在模仿宫人说话一般,把声音压得尖细了许多。
“太后娘娘若实在不放心陛下,不知陛下为何忽然转了性子,老奴就想法子多调些咱们的心腹到皇上身边,细心留意着陛下的一举一动,也好让娘娘放心。”
所以,哪怕今日孙太后不抱着朱见深中自己上门来,姜离也要去请人来西苑居住了。
孙太后怔住了:这是……这是她跟贴身嬷嬷的私下密语!原是绝对没有人该知道的。
太后的脸色一寸寸的白了下去。
皇帝到底是出于帝王心术,在用锦衣卫和东厂无缝不钻的监视包括在她之内的后宫诸人,还是皇帝真有什异样,竟然能探知到她的秘密,孙太后已经不敢再去想了。
有些事深究下去是深渊。
而姜离只抱着怀里的黑猫,拍拍脑壳:真好用。
最近被指使的团团转的6688:……你确实是清闲了,我打八份工。
在权力、身份,甚至是精神上,被全面压制的太后,看着皇帝似乎仍没有焦距的眼睛,依旧很平和的面容,顺毛摸猫的悠闲……终是颓然道:“皇帝近来多病,哀家是担心的不得了。”
“若不能就近照看皇帝,实不能放心。”
“后宫诸事,皇后料理的很妥当,就交由皇后吧。”
皇帝笑道:“所以,这不又回到朕最初的问题了吗——”
有什么喜爱的娱乐活动吗?
关起门来自己好好玩,别去干扰做事的人了。
**
孙太后当日就搬到西苑宫院。
对此朝臣们倒是没怎么意外。
在他们看来,皇帝都目不能视了,孙太后在折腾立孙子和顾儿子之间,选择去照顾皇帝也是应有之义。
而皇帝显然也没有立太子,让孙太后代替郕王的打算,因皇帝直接就下旨了,皇子还小暂不提议储之事。
*
姜离在诚恳‘邀请’了孙太后一起入住西苑的同时,还想起一件事来。
顺带手把后宫不能干政的铁牌也给去了。
无他,实在是看着不顺眼。
这也就看出要名声的人,比不要名声的人,行事总多拘束——王振擅权的时候,能把‘内臣宦官不得干政’的铁碑直接扛走,朝廷喑然;而太皇太后主过政事,也只能对这块牌子视而不见,还要时不时向辅政群臣表示,自己并无揽政不还之心。
而这件事,在朝廷上都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这样做当然不太对,但……毕竟是当今陛下嘛,干点什么都不奇怪啊。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有了这种奇异的共识。
而且只要皇帝不强撑着来上朝重提亲征事,其余的都是小节。陛下愿意折腾这些小事就折腾去吧。一块牌子而已,之前‘宦官不能干政’的牌子又不是没拔过。
凑个对称也无可厚非。
都不是事儿。
说起来,能在官场上立足的人,原本都比较相信自己揣摩人心能力的:如果用医者做对比,能在朝堂混出名堂来的绝对都是老中医,望闻问切一捏一个准的。
可面对现在的皇帝,就有种上手搭了半天,发现皇帝根本没长脉的感觉。
再加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内宫中有些小道消息渐渐传了出来。
这数月来,后宫的‘彤史’都是空白的,似是陛下三月前病后留下的暗疾。
正因为是捕风捉影的宫廷秘事,信的人才多,甚至有朝臣立刻理解为:啊,所以陛下才非要御驾亲征,以另类方式证明自己行吗?
怀着这样的心情,当皇帝忽然因饭菜难吃折腾光禄寺的时候,朝臣们不但无人反对,还有点欣慰:太好了,陛下又找到了一件想做的事。
而且光禄寺……久被工作餐荼毒的朝臣,乐见其成。
祭献光禄寺,吸引皇帝注意力。
嗯,双喜临门的好日子到了!
第28章 光禄之弊
七月末,宫中早桂悄然开了。
从紫禁城到西苑的路上,便种着不少桂花树。
而桂花一旦盛放,总是香的热热闹闹,似不肯无人知晓的寂寞开谢,总是一时不落地萦绕在人的鼻尖。
高朝溪哪怕坐在轿子里都闻见了:又是一年秋天到了。
她掀开轿帘令停下,亲自下轿选了一支折下,对旁边抹云笑道:“陛下这几日为了光禄寺的事儿正烦躁,折支新桂给陛下赏玩吧。”
抹云在旁点头赞同,与自家娘娘闲话:“不知今日,陛下眼睛有没有再好些。”
如今皇帝并不是全然不能视物,而是时灵时不灵——
起初皇帝目不能视了三四日后,忽然在某日午睡醒后双眼大亮。据高朝溪听说,皇帝当即就开开心心溜达到无逸殿去了。
朝臣们俱是被皇帝感动的当场落泪。
结果皇帝才看了一份奏疏,当场头疼起来,并且又开始眼前发黑。在群臣的苦劝下,皇帝再次回到安宁宫养病。
之后,皇帝心情就很不好,对当日的饮食极不满。
当时午膳正好是高朝溪在陪伴圣驾,看了看桌子,深知皇帝为什么不满,这满桌子的菜肴竟然都是出自尚膳监,而不是小厨房。
原本皇帝的饮食都是贴心的王先生一手包办,再后来王振进去抄经,金英和兴安为了在皇帝面前显得比王振有用,也都精细地调理小厨房。
尚膳监倒也每日按例送来菜肴,但多半是摆着好看的,皇帝每次只尝一两道感兴趣的菜,其余都全赏人了。
可近来,兴安跟金英都被皇帝指派去郕王处。
皇帝也一直在吃太医院要求的清汤寡水病号餐。直到今日眼睛好了,才心血来潮叫尚膳监上了一桌御席。
然后……尚膳监正常发挥。
试膳布菜的宦官,按照皇帝的要求,挨个给皇帝碗碟中放上菜肴。
皇帝吃到第七道菜的时候,终于摔了筷子。
高朝溪在宫里待久了,自是知道尚膳监的作风:无论什么珍馐殊味,做法都差不多。
这些菜都会提前做好,在炉上温着。
因怕清蒸清炖的菜,被主子们尝出不新鲜。所以尚膳监所有的菜肴都有个共同的特点甚至是味道,那就是‘燔炙酿厚’,即多用熏烤的做法,然后淋上各色味道重的酱汁。
比如让皇帝摔筷子的菜,就是一盏燕窝鸽蛋。
这道菜是必须得清炖才上佳,高朝溪的小厨房就会做这道菜。
结果尚膳监上的大概是不知道啥时候的预制菜,依旧秉承着他们过去的做法:熬一大锅猪油,到了各宫用膳的点儿,就给每道温吞吞的菜上浇一大勺——这不,就从温菜变成热菜了?也尝不出新不新鲜来了,毕竟,猪油糊嘴。
说起来,姜离当日的气恼,也不全是作伪。
被猪油糊了个够呛的她是真的心疼食材。她所在的华夏,托袁爷爷这种神仙下凡的福,绝大部分同胞都已经不会饿肚子了,但大家还是以珍惜粮食为荣,也很热爱美食。
而在她认真研究过尚膳监的制菜后,发现根本就是暴殄天物!
高朝溪记得皇帝当即就把尚膳监的人叫来问责,而尚膳监绝不肯独自背这个锅,叩首委屈回禀道:尚膳监是负责做皇帝的菜没错,但所用之物,别说主食材了,就算是香料,都得由光禄寺供给。
新不新鲜的,他们也没法子啊。
这还不算,做法他们也不能自由发挥,什么食材用什么烹饪之法,用什么搭配,也全都是光禄寺写好了单子,他们这些内庖太监只能照办!*
尚膳监也久知道宫内主子都嫌弃他们的菜,但他们也心里苦哇。
而且……
尚膳监的宦官也不知是跟光禄寺关系不好口不择言,还是秉承着‘我倒霉大家都得死’的优良传统,直接跟皇帝告状道——
陛下明鉴哇,我们尚膳监虽然做的难吃,但您看是不是鸡鸭没少大腿,燕窝也是满满一碗,不但不偷工减料,而且起码都是熟的吧。
可就在几月前,朝鲜使臣来朝贡,光禄寺上的宴席肉都是生猪肉,酒都是掺水的,不应该说,水里都是掺酒的!
他们随宴的宦官亲眼看着,尚膳监信誓旦旦道:“那些外夷使臣都没动筷子!”
这事儿姜离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想想朝鲜使臣会记载:啊,好失望,原来中华是美食荒漠。
血压高了。
大英竟是我自己。
姜离就从那日起,非要整治光禄寺不可。
尤其是在听高朝溪在旁提起光禄寺的厨子数目。
“咦,光禄寺如今九千多名厨役呢,比起太宗皇帝当年多了一倍还多,竟然还忙不过来。连外邦使臣的宴席也如此荒疏,实在是有失体统。”
姜离:“九千个厨子每日就做出这等菜来?!那光禄寺关门算了!”都别拿朝廷俸禄了,回家吃自己吧。
尚膳监的宦官完美把锅转走,还不忘抹着眼泪补刀道:“陛下若肯整饬光禄寺,实是奴等的福气。”
俨然一副他们也是受害者的模样。
尚膳监虽是一推二五六,冤枉的好似那窦娥一般。但姜离也是深谙职场之道的人,并不全信。
姜离也不自己去跟这些人斗心眼,亲自去查宫中御膳的猫腻——转手就将尚膳监交给了皇后,让她再选一些会算账,在家也料理过家务的妃嫔、出色的宫人出来,整一整尚膳监。
姜离当时想起的就是王熙凤料理宁国府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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