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这偌大的后宫,如凤姐儿般有管事理家之才,但却无事可管只能闲坐荒废的嫔妃宫女,只怕多如繁星。
何况这并不是什么额外的负担,而是与她们生活质量切实相关的事。
谁不愿意每日吃的好一些呢。
果然自皇后领了这件事去,嫔妃们那真是响应者如云,一言以蔽之:天下苦尚膳监久矣!
需知,原本太祖的《皇明祖训》有定,连皇后都是“只许内治宫中诸妇女人,宫门外一应事务,毋得干预!”[1]
尚膳监是与外头官衙颇多关联的部门,原来哪里有妃嫔插手的道理?
妃嫔们名义上是主子,实则这些‘各监’还会反过来挟制她们。
人非草木,总有动了口舌之欲的时候。然而她们但凡想吃一口份例外的东西,都得真金白银地掏钱。
甚至有些地位低的妃嫔,拿出银子来,都得看人脸色。
如今也算是风水轮流转,皇帝亲自下旨让她们反过来管着尚膳监!
**
高朝溪带着一支桂花进入了安宁宫。
说起来,这些日子后宫最大的事儿,就是众嫔妃常聚在皇后娘娘处,讨论尚膳监的弊政。
但高朝溪更特殊一点。
她没有加入整治尚膳监小分队——
因她通文书,皇帝这些日子常叫她来代写口谕。最开始听到皇帝此意时,高朝溪当时就惊了,下意识慌忙请辞:后宫不得干政,是她们刚进宫就被耳提面命的最要紧的铁律之一。
结果还没开口,忽然想起来太祖的牌子被皇帝撤了……
而皇帝直接把朱笔塞给她:“朕懒怠见朝臣。”
皇帝不但口述让她落笔,还就跟她随口商议起整治光禄寺的事儿来。
“朕原本以为,历代先帝都因为要明君的名声,并不好去因膳食粗陋去整治光禄寺,所以才让光禄寺越发惫懒过分。”
想做明君,不但不能改善伙食,甚至别人提出来,都得拒绝。比如仁宗皇帝,光禄寺曾主动提出过,南京有种果子狸很好吃,要不我们给陛下弄点来吃。
结果仁宗皇帝言辞拒绝:表示“饮食细故,不干大体”,不得为此兴师动众。口舌之欲不重要,太祖皇帝留下来的规矩嘛,东西能吃就行。
姜离听闻此事后深刻怀疑:不会是因太祖朱元璋出身的缘故,按照他觉得能吃就行的标准定下来,所以光禄寺才这么摆烂的吧……
但后来叫来光禄寺的官员一问,才知这其中问题之多,牵扯之广。
面对皇帝责问‘九千多厨子,怎么就能把宫宴做成这样!’
光禄寺官员竟然也是特别委屈,当场摘了乌纱帽表示:虽然光禄寺挂名九千多厨役,但其实……真正在光禄寺做事的只有几百人,能做成这样已经是尽力了。
而皇帝再问,光禄寺为何有这么多人挂名吃空饷,光禄寺官员宁愿辞官也不敢多说了。
甚至表示请皇帝治罪吧。
姜离:那这件事就复杂了。看来不只是什么消极怠工的问题,而是牵涉甚广。
当即拿定了方案:太麻烦了,找个人干。她负责提供除了实际帮助以外的一切权力。
*
高朝溪还未进门就能听见声乐细细。
入内后就见殿内坐了十来个乐人在演奏,笙箫琴笛俱全。
皇帝正悠闲靠在枕上,边吃美貌宫女剥好的葡萄,边在爱猫身上打拍子,看起来舒适的不得了。
高朝溪笑道:“臣妾来之前,见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妹们都忙的团团转。”
“还是陛下高乐。”
“想来陛下是终于找到合意的人,将光禄寺的事儿交托出去了?”
第29章 皇帝捞钱
高朝溪顺着皇帝伸出来的手,就坐在御榻一旁。
眼见原本被陛下拍着的黑猫,趁此机会想跑,却被一把捞回来,继续被应和着乐曲拍脑壳。
高朝溪竟然从一只猫脸上看出了生无可恋——
这表情,就像许多官员来见陛下的样子。
是的,自从皇帝眼睛时灵时不灵后,但凡召见官员她都在侧。
那日光禄寺的官员死活不敢说,姜离也懒得化身刑部尚书审问。
那就换个公正敢说的来就是了。
姜离先打发6688去干活,挑了个于谦没在与兵部商议要事的时候请人过来。
果然,于尚书依旧是‘不避嫌怨’无有不言。
很快,姜离就从他的话语中,总结出光禄寺如此之烂的两个最要紧的缘故:官员买闲(安排人来吃空饷);私占官方厨役(把光禄寺的厨子带回自己家用)。
姜离:好嘛。蜡烛两头烧。
其实空饷这件事,在于尚书说之前,姜离倒是就能理解:毕竟光禄寺负责采买御膳、祭祀之物。这是何等的肥差啊。
朝廷各级官员,宫内外这些掌权的宦官,谁下面没点门客穷亲戚之类的,想照应人往哪儿塞——光禄寺就是上佳之选,不但可以不干活,而且可以又吃又拿多好呢!
有的职位和空缺,并不是因为这个职位有用才设立。
而是因为,领导有人需要安排,才出现了这个职位。
姜离不免想起她那恍如隔世的工作单位,有个后勤科的职员只干一件事:负责给大家每年两次发过节的购物卡。平时就完全没事干,不但工资照领,还拿的是平均奖,有时候比累死累活的业务人员拿的还要高。
姜离当时羡慕毁了: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啊。
同事:你要是领导的表弟也可以。
没有岗位,可以创造岗位嘛。
光禄寺的空饷情况大致如此。朝廷拨给的厨役工资就九千多人头的,但其实,真正在干活的厨子,不过九百人(于谦:这还是乐观估计)。*
再加上于谦说的第二条——论起来这世上踏实干活的人,有时候也是倒了血霉。
原本光禄寺这九百人就要干九千人的活,结果很多朝廷官员,还有内外宦官,还喜欢去光禄寺逛一逛,看到好的厨子就‘借’回自己家用起来。
光禄寺更忙不过来怎么办?
没办法,光禄寺本来就烂嘛。
何况这种事大家都在干,约定俗成了嘛。
至此,姜离顿改要惩罚光禄寺厨役消极怠工的想法:如果以宴席粗陋问罪光禄寺,倒霉的只会是那部分没有门路没有后台,被迫打两份工的社畜。
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
*
但这听起来,确实是件深根滋蔓的事儿,需要对官场既了解,又不畏又有手段的人来料理。
姜离目光落于谦身上。
于尚书肯定是能办好这件事的,但他也太忙了。
姜离的脑海里冒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诶嘿,王恕脾气又刚又喜欢骂人,这不正好就是他专业对口了吗?
然而事与愿违,姜离这回并没有用上王恕——
“出居庸关监察粮草运输事了?”
这次来回话的是吏部尚书王直。
他是几朝元老,面圣时见到竟然有嫔妃身影坐在一侧,还在运笔写字,差点就惯性上头开谏。
不过很快生生止住。
然后开始催眠自己:没问题,陛下眼睛时好时不好,当然需要贴心人在身边照顾。
底线要灵活,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但听到皇帝问话时,王老尚书还是吓了一跳。
祖宗!您怎么想起了王恕!
于是回禀把王恕调任边关了。
姜离:啊,原来如此——大概是为了保护王恕吧。毕竟中元节的时候,王恕官帽笏板都摔了,指着皇帝开骂。只是那一天发生了太多事,皇帝根本无暇处置一个小御史。
估计王直就是因为这个,才赶紧把王恕弄去外任吧,还是前线。这样皇帝就算想翻旧账也得缓缓。说不定时间一久,就把这茬忘掉了呢!
姜离原以为已经摸透了王直的心思,其实王直尚书心里还有个缘故:除了保护外,也实在怕皇帝看到他,想起之前被王恕的热血谏言带动到热血勤政。
那还是距离产生美,两人就不要相见的好。
“臣斗胆请教陛下,要用王恕为何事?”
听皇帝是为了光禄寺作恼,王直脑海里倒是立刻有了人选。
“臣有所荐,但……”王直顿了顿:“那人目前还在待罪刑部。”
姜离感兴趣:说来听听。
王直推荐的人是前任刑部侍郎金濂,为人以刑罚严苛脾气暴躁著称。今年调任户部后干了件大事因此下狱——
因为去岁有不吉天象,年初皇帝曾下过旨意减免三成税。
金濂内心:皇帝你有没有数!这几年朝廷四处用兵,麓川那边差点耗空了国库,今岁显见与瓦剌还有一仗。这时候你搞什么一下子减税三成,到时候朝廷上下喝西北风去哇?
算了算账后,金濂决定不按皇帝的说法做。
没错,他作为户部侍郎,竟然敢上下欺瞒,这道圣旨他自留了,对户部尚书王佐说您放心把事儿交给我,但其实根本没下发公文,地方上根本不知道!
于是照旧年收了税。
这件事捅了出来,朝上也震惊了:这胆子真大!而且你图啥呀,这税收也没进了你的腰包(如果他敢私吞这三成税,真的是凌迟也不过分),但正因为他自己居中没拿,才令同僚震惊。
金濂自己倒是坦然坐牢去了。主打一个我可以去坐牢,但非得把国库攒起来。
而如今,朝上确实也用到了这笔钱。
这件事的对错,没有人能完全判断。对国库对今岁用兵自然是好的,但对于很多本来有机会少交钱粮,今岁原本能过的宽裕点的百姓,肯定会恨死金濂。
故而金濂这个性子,王直实在不确定让他再去户部对百姓好不好,会不会只重国库而征税伤民。所以哪怕现在户部也忙的底朝天,金濂还在蹲大牢。
但……假如皇帝要刮光禄寺,王直觉得,金濂简直太合适了啊。
没有往光禄寺塞人的王老尚书,很愉快向皇上推荐起了金濂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大杀器。
姜离当即拍板:“那就他吧,让光禄寺把朕的钱都吐出来。”
王直尚书应命,直到走出安宁宫,才想到一事:嗯?皇帝方才说什么?
‘朕的钱’?等等,光禄寺所有采买,不是都走国库户部吗?
皇帝发这么大火要动光禄寺,不会是想自己居中捞钱吧。
不会吧,不会吧,希望是他理解错了。
**
安宁宫。
姜离接过高朝溪手里的桂花,停了歌舞。对眼前美人笑吟吟道:“人一会儿就到,你也见见,应当是个有趣的人。”
“他今日回什么,你都细细听着,来日你也好与他盘账,也别叫他糊弄了咱们去。”
一件事要做成,除了有在外做事的人,还要有在内审核接对的人,缺一不可。
哦,要问姜离是什么人:中间人。
高朝溪从前既做过张太皇太后的女官,也协理过后宫细务,简直是个王熙凤加探春式的人才。
就从光禄寺开始放手试试吧。
况且金濂显然是个有大主意的人,也不能没人看着。
果然,金濂第一次面圣,就展现了对敛财与众不同的狂热。
与王直对‘朕的钱’这三个字不太敏感不同,原本老老实实垂首等着皇帝吩咐的金濂,在听到这三个字,简直就像老鼠踩了电门,立刻抬头敏锐跟姜离强调:
“陛下,光禄寺那是官中的钱。是国库的钱!”
光禄寺每年可不是从内宫支领银子,而是每年‘支付户部官钱’,再行采买之事。那打挖光禄寺硕鼠后弄出来的钱,也就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姜离开门见山,并且一上来狮子大开口:“三七分?”
到底是抗旨坐过牢的人:“陛下!恕臣不能从命。”我还是去刑部蹲着吧。
姜离抛出恶魔的果实道:“若是与朕分银,朕会赐你一把尚方宝剑,万事从便。”
金濂沉默下来。
面上安静了,但看他表情也知道,只怕脑子里算盘珠子要打出火花来了。
是的,若无尚方宝剑,背后若没有皇帝做金靠山,他自己怎么可能得罪朝上一半人?
而且,有皇帝的份子在内,他也不怕皇帝心血来潮,搞了两天不搞了。
金濂是非常现实的:只有利益捆绑是最靠谱的。
姜离与他的想法是不谋而合,况且,姜离也是实实在在有用:娱乐事业,出版行业,餐饮行业,哪个不是烧钱的啊。
“但三七肯定不成。”
两人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高朝溪还在旁起草了‘合同’。
而金濂吓了一跳:他进来后先是垂首回话,后来则专注于跟皇帝掰扯钱财太过投入,都没发现旁边还有位娘娘安静坐着!
此时不知该不该请罪方才没有避讳。
就听皇帝道:“正好认一认人——你交的账是要被审的。”
金濂在震惊中呆呆应了一声:“哦。”
不过,跟钱有关系的事儿,金濂就不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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