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奉天门常朝。
喜宁臊眉耷眼跟在金英身后,作为司礼监代掌印之一,他不得不跟随上朝。
外头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喜宁却感受不到:之前他得到这个位置,心里多么滚烫,现在站在这里,脚下就有多么滚烫,简直像是站在火上。
就在几日前,喜宁刚得到这个梦寐以求之位时,想的是如何保住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干一辈子。
但他没想到……他倒是还在,但皇帝撂摊子不干了哇!
谁能想到啊!
其实,喜宁是很羡慕那几个道官的,跟着太上皇去修仙,起码性命无忧。
否则,就以他之前曾在皇帝跟前内涵过郕王的案底,他能有什么好下场……不,不是郕王了,是景泰帝。
礼部已经议定了年号,从来年起便为景泰元年。
他一点儿也不想留在新帝身边,可太上皇没带他走:“你又没有仙缘,司礼监太监,呆在司礼监就是了。”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但喜宁还是如同站在油锅里。
因朝上的字字句句——
兵部于尚书陈事,景泰帝下诏。
“瓦剌兵马依旧陈列边关,此非求和意,倒是挟持威吓意!”
“此时退还四卫之地,贡马谢罪,未为晚也。”
“若瓦剌依旧边关窥伺久住,往来寇掠中国人民,明决不惜战,也先后悔恐无及矣!”[1]
更让喜宁瑟瑟发抖的,还是接下来的对话。
鸿胪寺请旨,当由大明使臣去传此陛下旨意信书,至于瓦剌使臣……
“臣掌鸿胪寺,察觉瓦剌使臣在馆中颇不安分,常遣人窥探我朝军情,甚至还与宫中宦官勾结往来!”
这一刻喜宁的心都不跳了。
给喜宁心脏做了电击疗法,使之从一时不跳转为剧烈狂跳的,是一直不怎么正眼看他的东厂督主金英。
此刻金英忽然偏头,对他嘿嘿冷笑两声。
然后才出列道:“回皇上,今早奉旨将瓦剌使臣请到东厂,客客气气问了几句话。”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当然,也是大明也要派自家使者过去的缘故,为了自家人的安危,也不好这边动手把人家的使臣宰了。
虽是外使,不能伤了性命,但东厂自然有撬开他牙关的礼貌法子。
当金英开始念与瓦剌使臣‘勾结往来’名单的时候,喜宁整个人已经站立不住,萎顿在地。旁边比较有经验的锦衣卫看了一眼,熟练类比:这面色青白的,跟刚从土里挖出来似的。
而在听到金英请旨将他先押至东厂受审,并立刻籍家查抄罪证时,喜宁终于回光返照了一下下。
他想要扑过去求新帝开恩,然而却已经被人牢牢钳住。
于是喜宁只来得及喊了一句他最后的依仗:“上皇令我掌印……”就被拖走了。
**
正在外溜达赏雪玩雪的姜离,从猫猫的眼睛里,看到了被拖出去的喜宁。
王振限时体验卡已到期。
挺好,她都懒得让喜宁打扰她的退休生活。
王振能获得她精心安排的独一份‘体验游’,也是人家爆了大量的金币,之前还有十四年的资深工作经验。
喜宁,就不配了。
况且他身上又没有什么‘先生光环’,扔给金英炮制也不会令东厂束手束脚。绝对能让这位卖国纯熟的宦官,体会到什么叫人生‘纯熟’。
专业的事儿还得专业的人干啊。
姜离准备哪日闲了,亲自去参观下传说中的大明锦衣卫诏狱和东厂,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小鸭子!”
姜离回神,手里已经被大公主朱淑元塞了一只的栩栩如生的雪鸭子。
倒不是三岁的小女孩提前觉醒了老朱家的‘手作’天赋,而是自紫禁城下雪的那一天起,姜离就让御座坊烧制了几套夹雪的模型。
拿在手里像个夹炭火的铜夹子,实则尾端是个铜制模具,在雪地里一夹就是一个小动物。
这种玩具,不但三岁的孩子喜欢,三十岁的孩子也很喜欢。
姜离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夹。
夹了一整个动物园出来。
以至于——
“这是……”常朝后来到西苑安宁宫给上皇请安的新帝,被如列兵般摆满了整整一院子的雪人雪动物震惊了。
朱祁钰带着金英穿过对他行注目礼的雪虎、雪豹、雪鸭子……
他是为喜宁的事儿来的。
有喜宁在朝堂上最后喊的那一嗓子,处置他就到底还要与太上皇请示。也免得事后有小人挑唆,来太上皇这边嚼舌根,显得上皇刚退位,新帝就忙不迭处置了他提拔的司礼监掌印一般。
朱祁钰入内请安时,高朝溪正在给姜离手腕上热敷——今天夹的太尽兴,有的雪钳又大又费力,差点给她把腕管综合征夹出来。
朱祁钰一见不由问道:“皇兄手腕怎么了?”
姜离面不改色感叹道:“修行总是要劳其筋骨的,这点痛累不算什么。”
两人就着身体健康聊了半晌闲话后,朱祁钰才将喜宁里通外国之罪禀明。
朱祁钰原怕上皇舍不得,刚想再劝两句喜宁罪无可恕,就见皇兄盘膝坐在榻上蒲团上,捂着手腕随口问道:“喜宁是?”
朱祁钰:……
还是淑妃在旁抿嘴笑提醒了一声:“就是前些日子跟着陛下忙前忙后,要替代‘王先生’那个。”
太上皇只是毫无烟火气地点了点头,显然一点不把此人放在心上。
朱祁钰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府里照顾孩子时看的小说,心思已经跑到:皇兄这修的是无情道吗?
倒是跟在新帝背后的金英,心里呲呲冒小烟花:果然,给人做替身没前途!
*
而朱祁钰今日过来,也不只是为了喜宁事,也要把今日朝臣们议定的出使瓦剌大事告知——
太上皇一心修仙愿不愿意听是一回事。
说不说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回咱们大明遣使过去,不只要给也先送书。还特意给其大汗脱脱不花,以及掌兵的贵族阿剌知院送了书信。”
比起出名的掌握实权的太师也先,此时蒙古真正的大汗,黄金家族血脉脱脱不花的存在感简直微弱的让人想替他落泪。
就连之前跟四卫联姻,都是也先的手笔,也先的书信……
姜离幽幽道:“所以说,也先是蒙摄宗。”
可惜,此时被后世人戏称为大明‘明摄宗’的张居正还根本没出生。以至于姜离的冷笑话没有人能理解。
朱祁钰只是眨了眨眼点头道:“总之也先揽权多年,连此番进犯我大明,都是他领着主力军进攻宣府大同。”
倒是把真正的可汗脱脱不花安排去给辽东,给他打辅助。
要是也先大获全胜也罢,可现在,他也被架在墙上下不来了在求和呢!
那么瓦剌内部会怎么看他?
于是大明的重臣们在朝上义正言辞:我朝乃礼仪之邦,若要论议和事,是不是得跟蒙古大汗议?
这就派出使者去挑拨离间,不,去充分交流意见。
姜离听懂了。
只是,她不免好奇下使臣人选:不能身份太高的,毕竟是瓦剌求和;但得要个绝对聪明机灵的,能够见机行事,又分裂了瓦剌内部,还得保证自己别露馅免得被‘物理分裂’掉。
“于尚书荐了一人,是翰林院一位年轻的编撰。”
“名商辂。”
姜离敷着手腕的手一顿:有点熟悉的名字。
下一刻6688已经把史料怼到她眼前了:连中三元的考神!
“他出发前,朕见一见他。”
金英就见上皇仙风道骨道:“给他画个平安符。”
第54章 昏君文学
姜离是真想见一见能在乡试、会试、殿试中都拿到头名的考神。
之所以说是考神,而不只是学神,是为着考神还要多一份不可求的能力——运气。
毕竟,科举不单单是凭实力的:这里面有很多不可预知的因素,譬如遇到的每一位考官(包括殿试的皇帝考官在内)的学识贤愚、对文章的偏好,甚至是今日的心情:没准出门前被糟心的儿子气到,假如你文章正好写到孝子贤孙,可能就倒霉。
才学和运气双sss缺一不可。
故而大明近三百年历史,若不算永乐年间被除名的黄观,终明一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考生就是商辂。*
而且有的别人家孩子,实在不给人留活路:商辂不光科举卷到了头,人家还把仕途卷到头了,在成化一朝历经兵部、吏部等数部尚书,最后还做到了首辅。
实在是,给后世树立了一座难以超越的考神卷王标杆。
姜离的故乡还是某考公大省,有这种考公大神当然想亲眼见见,亲手摸一下。
尤其在听完朱祁钰的话后,姜离想见商辂的心思就更迫切了——
朱祁钰笑着感慨道:“皇兄要亲手给他画平安符啊,果然是从前就看重的人。”
姜离:?
还是勤奋的6688迅速把新的资料刷到她眼前:商辂长的很好看!好看到什么程度?正统十年考中状元后,朱祁镇看他生的丰姿瑰伟,就特意给他安排了个职位:展书官。
展书官,就是皇帝每次去经筵日读(早朝后组织群臣读儒学经典的礼节活动),站在一旁替皇帝翻开书本的人。
当然得生的赏心悦目。
故而姜离是没有见过商辂的——她连早朝都免了,怎么会去搞什么经筵日读。朝臣们更没有人敢主动去戳皇帝。
姜离第一次生出一点不够勤奋的懊恼。
所以,这半年就生生错过了长的好看的考神!
姜离在期待之余,又不免感慨:你说说这老天爷,就是偏心噢,有的人出厂设置就套圈别人,还是在各个赛道套圈别人。
老朱家是传统颜控,朱祁钰也不例外。*
于是他显然也挺喜欢商辂的,还不忘夸赞道:“今日朝后于尚书把他带来书房,两人一前一后进来,皆是眉目略覆雪——倒让我想起书中说的潘安与夏侯湛同行,时人谓连璧。”
两位颜控皇帝就打开了话匣子,愉快讨论起了朝上还有哪些朝臣比较好看。
倒是旁边被忽略掉的金英,心里升起了危机感,已经准备主动内卷起来。回去一定要好生捯饬一下自己!
**
朱祁钰走后,姜离从考神想到科举,索性就叫小宦官去取一套大明科举范围的教材来看看。
小宦官抱来了很多书,且厚度可观。
姜离翻了翻:她记得四书五经都挺薄的……翻完后才发现,不只是原文,而是《四书章句集注》《五经疏解/传注》之类的——什么文字一解释,量可就大大扩增了,何况是圣贤书。
黑猫的爪子按在书上,声音在姜离脑海中回荡:他爪子按住的这一厚摞,还并不是什么官学的课业,这些最基础的书,是府学、县学的课本。
想考科举?
可不是想考就能考。
一个白板学子想走科举路,得先通过县里组织的县试,再去参加府(地级市)里组织的府试——通过了拿到了童生的名额,才算是有了资格可以开始科举了。
姜离在心里盘算了下:大致相当于她们后世学子必须得先考上大学(还得是好大学),才有资格开始考公务员呗。
行吧,姜离原本以为她的实力只怕在科举里考不到功名。现在才发现,她应该是根本没机会参加科举!
姜离摸摸猫耳朵,难得对她所在的系统产生了归属感:“还好,不是什么状元系统,名臣系统把我给签了!”
看着眼前累累的书,她都后怕。
*
姜离在后怕,而有人正在害怕。
商辂。
做为一个才过而立之年、眼见前途大好的翰林,又是这样的才智品貌,他原以为没有什么能让他害怕的。
或者说,他的人生履历,让他有着很正当的自信:有什么麻烦他可以靠自己解决,畏惧这种情绪没有任何意义。
但现在商辂不得不承认,他正在经历人生中的至大忧怖。
其实这原本是个很完美的早晨——
翰林院修撰品级低,非百官云集的大朝会,他们是不得上朝的。今日的商辂,也只是如常完成掌院交代下来的琐碎公文。
然而朝后,兵部于尚书带他去见了新帝,举荐他出使瓦剌!
而且明白告诉他,此番出使的目的和危险。
商辂当即意识到:是有危险,但更是绝大机缘!如他能在瓦剌办成件二桃杀三士的事儿,绝对是要写在他仕途上最光辉的履历之一。
他慨然领旨,心潮澎湃。
并在当日就从翰林院转移到了鸿胪寺。
鸿胪寺专管外交事宜,里面有一间屋子堆满了这些年与瓦剌彼此遣使的资料。商辂需要去学习。不但如此,他还要在出发前,学会瓦剌达达语。
商辂面无难色就去了。
他是真正的过目不忘,需要看的资料多也不怕——多过目一会儿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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