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朝臣们不喜欢履君王本分的景泰帝,不喜欢忧国忘家的于少保,没关系,还有精神不正常,随时抓人来陪同修仙的太上皇啊。
你们自己选。
第52章 储位事
十月十八日,清晨。
昨日下过了京城的第一场雪。
地温还不够冷,故而雪落在地上未曾积起,倒是让路上多了不少泥泞难行的洼处。
路上不少行人都滑了脚。
于是,甭管坐在马车里的人如何心急,车夫也实在不敢驾马飞驰。
更何况……如今坐在马车里这位,身份本就不同,且将要变得格外不同!
朱祁钰坐在马车里,双目只无意识盯着虚空处,心情又急切又茫然。
当真是心火如沸,甚至难以分辨自己现在是急于进宫还是畏惧进宫。
至于什么喜怒哀乐更是暂且顾不上——当巨大的惊讶笼罩下来,这些情绪都暂时要往后排去,目前只剩下一个想法:啊?!
亲王马车后,还跟着一辆青布小车。
马车里坐着同样震惊脸的兴安。
他在宫里活到花甲之年,替大明三位皇帝宣过不知道多少道圣旨,但今日宣的这道,却是唯一一道让他这个宣旨人和接旨人都懵掉的圣旨——
兴安打开固封的明黄卷轴:“……皇子俱幼冲……宗庙之礼不可废……令我弟郕王嗣大位奉祭祀。”*
素来苍老平稳的声音,此时却像是寒风中的落叶一样抖了起来。
朱祁钰顾不得接旨的礼仪,遽然抬头:什么?!
**
大明变天了!
朝臣们受到的震惊要比郕王少一点——因他们是聚集在一起听到这道旨意的,人多力量大,稀释了不少冲击力。
尤其是朝臣们看到旁边同僚震惊扭曲的脸,不免要赶紧提醒自己:不行,我不能也这样一脸蠢相……
而震惊过后,朝臣们历经朝堂波诡云谲的脑子,下意识就思考起了这道旨意会带来的朝堂惊变。
尤其是历朝历代都避不开的——国本储君。
若是皇子已经成年,皇帝想要做太上皇,自然是儿子继位。可无奈两位皇子都是襁褓婴儿,若要立为皇帝,必有‘摄政大臣’。
皇帝若真想从此褪去繁冗专心修行,又不至于家国落入外姓之手,能选的也只有唯一一个弟弟了。
但……将来呢?
朝臣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
今日闻此圣旨,不免就想起宋太祖那传说中的金匮之盟。
之所以是传说中的,是因为谁也不能确定这到底是真相,还是既得利益者宋太宗赵光义放出来的假料。
据说,宋朝的杜太后(赵匡胤赵光义生母),在临终前,曾对太祖赵匡胤道:国赖长君,这样吧,将来你走了把皇位传给你弟弟赵光义。等你弟也走了再把皇位给你儿子也不迟。
据说赵匡胤是答应了。
最终也是其弟赵光义做了宋太宗,而不是他的儿子赵德昭。
但……甭管这个故事真假,最终,宋朝的皇帝可是变成了赵光义一脉,直到南宋,赵构绝嗣,皇位才又重新回到了赵匡胤一脉。
因这个故事对景来看不是很吉利,所有诸多朝臣们心中都转过‘金匮之盟’四字,但到底没有人开口。
也没有必要开口。
英国公张辅的心声就代表了绝大部分朝臣思虑后的想法:郕王殿下现在就一个儿子,见天儿三灾八难的生病;皇帝两个儿子,一个赛一个的小——哪怕要考虑储君的问题,至少要几年后了。
还是抓紧眼前最实在。
至于郕王面对这道圣旨会如何反应,但凡不是傻子——今日一定都得请避帝位,哪怕当今皇帝是真不想干了,他也不能欢天喜地当即接过来。
而哪怕搞完三辞三让不得不接过皇位,郕王也该主动立刻提出,皇兄之子为大宗,将来当继承皇位。
这就是礼法的力量。
*
安宁宫。
在朱祁钰提出先立朱见深为太子时,就听皇兄道:“这件事朕也跟祖宗们商议过了。”
姜离这句话还真不是敷衍,她昨夜真的拎着半坛剩下的梨花春去了奉先殿——给大明的先帝们敬酒,就是拿着酒盏往地上倒,那开坛新的也太浪费了。
她已经喝了个半醉,因此只盘膝坐在本用来跪拜的蒲团上,开始跟大明诸位先帝唠嗑。
6688在冬夜里蹲在外面给她看门。
姜离就跟大明皇帝牌位们唠起史册上的景泰帝。
她想,景泰帝应当是个不够‘杀伐决断’也不够‘周公圣贤’的真实的人。
若是够杀伐决断够冷酷无情,朱祁镇留学瓦剌的过程,以及归朝后在南宫待的八年,景泰帝怎么不能让他去死一死?是,一旦朱祁镇死了必多有闲话人言可畏。
但,人舌头上的闲言碎语不能杀人,一个复位的太上皇却能!
而景泰帝若是够爱惜羽毛名声,想要博一个圣贤美名,就该像史册上的卫叔武一样——他亲哥卫成公面对敌人跑路逃离了国家,作为弟弟的卫叔武留下来料理国事——跟朱祁镇兄弟的境况颇为相似。
而卫叔武选择就是迎接兄长回国继续为王,留下了美名。
当然,卫叔武后来也被他哥搞死了,可见美名是有沉重代价的。
总之。朱祁钰哪一条路都没有走的很彻底。
“此世,若无意外,应当还是成化帝朱见深继位。”
毕竟,礼法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就算史册上的朱祁镇犯了那般的错误,差点倾覆国家,但因为他居嫡长,又是先帝册过的太子,继位够正,许多朝臣依旧站定,他的儿子朱见深才是正经的储位人选。
以至于景泰帝明明做了皇帝,但想要换自己儿子当皇储,甚至还要贿赂一下朝臣……
以至于过去了许多年,也有人写文抨击于少保,说当年景泰帝改立皇储他没有死谏,便不是大明的社稷功臣。[1]
虽然后世许多人喜欢拿着成化帝跟万贵妃的忘年恋做噱头,然论帝王功绩,成化帝是个好皇帝:他收拾山河,平定广西叛乱,安抚流民,又对建州女真行成化犁庭……总之,在有明一代,算是中上等级的皇帝了。
若有意外——
姜离在太祖神位前倒了一杯酒:“太祖爷有没有想过,若是朱标太子继位,大明又会如何呢?”
不会有太宗朱棣,不会有仁宣之治,当然,也不会有坑掉大明半条命的朱祁镇。
那明朝会更好,还是更不好?
这是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从姜离过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是最大的一只扑棱蝴蝶,从此这条时间线再也不同了。
她实在是没法去预测千秋万代,她只能做到当日告诉白雨的话‘这条小鱼在乎’——史册上正统朝枉死的数十万将士、边关百姓、半朝忠臣良将在乎。
她能改变的只有现在。
之后的千秋万世……姜离眼睛很亮,其实已经喝多了而不自知。
于是她举起杯子,对着烛火下的牌位们,安慰明朝先代皇帝道:“无论有没有意外,咱们把目光放长远来看——诸位放心,封建帝制终将消亡。”
火苗微动,然而醉眼朦胧的姜离没有注意。
她掰着手指头开始算:“如果按照公元纪年,今年是1449年,再过四年……再过四年,1453年,在欧洲,君士坦丁堡就被攻破了——上千年的罗马帝国都会彻底消失。”
“所以,都不是事儿。”
喝了酒的人会有点渴,姜离拿了个雪梨吃,继续安慰烛火中光影闪动的牌位道:“都会过去的。”
除了6688没有人听到这段惊世骇俗的醉言醉语。
故而6688的猫脸上全是无语:你就感谢阴阳相隔的铁律吧,不然只怕大明的先帝们会被你‘安慰’到想爬上来找你……
姜离喝掉了最后一杯梨花春,她的家乡有种说法:喝酒底会得个女儿。
于是姜离开开心心一饮而尽:她现在身边就养着两个公主女儿呢。
姜离差点在奉先殿里睡着。
6688不得不咬了她一口,否则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睡在蒲团上,哪怕穿着再厚的大氅都肯定要生病的。
姜离醒过来,在黑夜里看向这双一直陪伴她的碧色眼眸。
“我给你改个名字吧,叫‘自由’如何?”
6688想,这对人类来说,是很重要很有境界的两个字吧,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不屈灵魂……
然而还没有想完,就被姜离一把抱住:“我太想财富自由了,再也不想加班了!”
6688:……果然是喝多了啊。
**
不论昨夜在奉先殿说了些什么,今日喝过解酒药的姜离,还是很正常的。
朱祁钰动了动唇,没有问出那句不当问的话:皇帝也可以让幼子继位,弟弟摄政。就像周武王薨逝,其子成王年幼,叔父周公摄政。这样对自己的儿子岂不是更好?
就听皇帝道:“周公晚景凄凉,朕不欲亲弟如此也。”
朱祁钰心下动容眼圈通红。
“臣弟必不负皇兄今日托付!”他说的话,是出自此时肺腑:“见深为皇兄长子,将来当为储君!”
第53章 分裂之计
鸿胪寺。
瓦剌的使臣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屋里踱来踱去——
原本前几日,好容易花大价钱买通的喜宁公公曾来告知他:成了!他已说服陛下接受瓦剌议和,并恢复从前的马市、朝贡往来。
喜从天降!
“那马价如何?还请公公费心!”使臣忙不迭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瓦剌使臣急切问完后,还不免有些替自家心酸:说是两方贸易,但瓦剌这边市如其名,马市,最拿的出手的只有马匹,再就是皮毛、玉石等物(也先与四卫联姻也是送这老三样当聘礼)。
以此从大明交换绸缎、棉布以及各色生活日需品。
那么马市对哪边比较重要,不言而喻:瓦剌的良马对大明属于锦上添花,有也行,断了贸易也影响不大,反正自家宁夏、甘肃等地也都是自古以来多产军马之地。
但瓦剌人不能不穿衣服不吃饭!若不从大明这里得,难道向隔壁更不先进的女真去买吗?
此番瓦剌发起战争,也先短期目标当然是抢劫,毕竟还是无本买卖最痛快。
长远些的目标,便是想要一战把明朝打怕!好胁迫明朝放开更多马市贸易,不许像现在一样掐他们的脖:又限量又压马价,而且还禁货铜铁兵器!
不卖是吧,那就先抢,然后再打到你卖!
只是战事不顺,只得求和。瓦剌使臣来之前也怪紧张的,毕竟自家处于‘求’的位置,能恢复原本的马市往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孰料……在听到喜宁满不在乎道:“马价?高些也无妨。”
瓦剌使臣按住满腔狂喜,继续试探眼前这位贪心权宦的底线在哪儿:“那铁器铜器……”
“此事麻烦啊。”
瓦剌使臣见他如此,却喜的嘴咧开都合不上。能作为使臣来到大明,他当然是了解大明风土人情和朝堂黑话的。
说是‘麻烦,难办’,这不是拒绝不行的意思,这是‘开高价’的意思啊。
“我这就遣手下回报太师!”瓦剌使臣当场写下亲笔信,封了也先赐下的秘章,然后托喜宁帮他把人送出城,急报也先这个好消息,当然,还有给喜宁准备的厚厚谢礼。
喜宁见瓦剌使臣态度这么好,矜持点头:想着之前王振可是敢往瓦剌卖弓箭的,那自己就卖点寻常铁铜怎么了?他起步本就比王振晚了这么久,当然要在捞钱的效率上加把劲啊。
而看到喜宁这样,有那么一瞬间,瓦剌使臣脑海里甚至转过一个念头:太师何必兴师动众打仗呢,拿军需多买通些大明皇帝身边的宦官不就得了吗?
看,从内部找到洞打进去,这不省事多了?
*
给也先太师的喜报送了出去,然而喜宁公公却再也没来过。
头两日,瓦剌使臣还在美滋滋等大明皇帝召见。
然而接下来,就觉得氛围不太对了。负责招待他的鸿胪寺官员也好,随身伺候他的小吏也好,都好似那锯了嘴的葫芦,问就只有一句:陛下到时自会召见,使节莫急。
直到几日后,哪怕在鸿胪寺的馆舍住着,瓦剌使臣也能听到了紫禁城中大典声乐传出,不由好奇问门口守着的小吏:“还未到冬至吧,这是什么庆典?”
小吏望着京城又下起的一场大雪,答非所问道:“使节快要能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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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正式的登基大典需礼部和太常寺一并筹备,定在了来年三月。
如今不过先走个简易流程,敬告天地祖宗后,好让新帝能够先合法上岗。
不再是无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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